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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梦》作者:明谢诏 邗上蒙人

妾家本籍住盐城,弱质无依失怙恃。
宛如柳絮逐狂风,不啻桃花随逝水。
堪怜薄命犯桃花,不工针指习琵琶。
一朝堕落邗江地,陷入平康自叹嗟。
无辜打入烟花劫,见人犹自羞怯怯。
送旧迎新夙世因,朝云暮雨今生孽。
烟花自谓老终身,不期而遇脱风尘。
自惭独占专房宠,愧对家庭结发人。
为他反目妾常劝,若得联和妾情愿。
奈郎执意不相依,使妾终朝心愁闷。
夫视糟糠陌路人,妾被旁人多议论。
暮暮朝朝劝不和,月夕花辰强笑过。
回意中秋对明月,我郎饮酒妾吟哦。
人生乐事不可极,从来乐极必生魔。
欢娱未尽生烦恼,我郎染病竟难好。
延医服药病转增,拜斗祈神空祝祷。
满冀白首可齐眉,梦兆鸳鸯宿水涯。
可怜一弹伤双翼,犹自同栖尚不离。
眼看榻上呻吟态,膏肓病重已垂危。
冥路崎岖行走难,我郎病履怎能移?
莫如先向歧途守,扶郎挽手入阴司。
任人笑我太情痴,惟我痴情不是痴。
世人痴情痴不尽,我今痴尽无所遗。
已效鸳鸯同日死,来生愿作连理枝。
私嘱良工取大木,剖一巨棺同郎宿。
妾非不作未亡人,怕对孤灯守孤独。
吁磋乎!妾今作此《永诀行》,吟成一字一声哭。
双林题毕,将笔仍放桌上,又低低的吟了一遍,不觉泪如泉涌。又不敢哭出声来,怕王妈听见要问。双林立起身来,将袁猷存在家内预备贾铭们到此好开灯与他们吃的所剩有四五钱鸦片烟取了出来,和在高粱酒内。望着袁猷仍是昏迷不醒,走近床前用手摸他,四肢冰冷,面上冷汗如雨。遂喊了几声“大爷!”袁猷全不知觉。料想他命已垂危,万无生理,心中说道:“大爷,你且缓走,等我这苦命人儿先行,我在门首等候着你。
你病体难行,让我搀扶着你一同行走。”就将那鸦片烟和的高粱酒碗端在手内,就着口一气儿吃了下去,将碗弃在旁边,走到床前,睡到床上,与袁猷并头共枕而眠。
王妈在堂屋里静坐,望着火炉,有好一刻工夫不听见双林说话,疑惑是日夜辛苦,此刻睡着了,遂悄悄走进房内。只看见双林周身换了新衣,倒在床上。心中就有几分生疑,忙赶走至床前喊了几声四奶奶!”但见双林脸向床里,并不答应。王妈更加疑惑,随即各处搜寻。在床底下寻出一个茶碗,内有鸦片烟痕迹,拿在鼻子跟前一闻,又有高粱酒味。王妈方才明白,知道双林吃下鸦片烟去了。
正在忙乱,却好袁寿夫妻来到这里。王妈忙将这话告知。
夫妇二人听了着急叫人去要粪清,买只白鸭去了。袁寿转眼看见房中桌上有张竹纸,上有字迹,赶忙取来一看。他虽是习武,颇通文墨,且善作诗,遂从头至尾看毕,不觉两泪交流,向他妻子道:“四娘有如此敏才,今日矢志殉夫,可算烟花中第一人也,亦是我袁门之幸耳!”
正说之间,那去的人已将粪清要了,又买了一只白鸭。当时宰杀,取了鸭血,同着粪清来灌双林。那知他将牙齿咬得紧紧,不肯张开口来。袁寿的妻子同王妈勉强用力,将双林捺住,硬向他嘴里去灌。才到了唇边,双林就向外面乱喷,仍是未曾灌得下去。忙乱了半日,可怜双林腹中烟性发作,在床上滚下床来,复又挣着爬上床去。闹了几个时辰,到了傍晚时分,双林呜呼哀哉,周身青紫,七孔流血而死。双林死的那时候,袁猷喉咙里的痰望下一突,两人在一个时刻一齐咽气。正是:痴情男女同时死,一对痴魂赴冥司。
袁寿夫妻见袁猷、双林皆故,抚尸大哭。赶着叫人家去喊杜氏,又着人分投送信与各亲友。诸亲友同贾铭、魏璧一闻此信,纷纷前来吊丧。听得双林殉夫,大为罕异。袁寿又将双林遗笔《永诀行》取出来与众人看了,众人莫不叹惜伤感。内有好事者抄传出去,茶坊、酒肆作为奇谈,且自不表。
再说杜氏见人家去送信,已知丈夫身故,并不伤心,叫人喊了一乘小轿,到了古巷双林这里下轿进内。走进房中,看见袁猷与双林二人尸身睡在一床,心中大怒,赶忙喊人将双林尸首抬下床来,拖放地板之上。杜氏方才假作悲声,哭道:“大爷呀,你将家中妻子视为路人,终朝贪恋着这个狐狸精,将你缠出病来,死在这里,儿女全无,叫我有何依靠?如何是好?”
说着,披了麻,领了孝。看见双林周身穿的新衣,遂叫跟他来的老妈将双林穿在身上的衣服全行剥下,赏与这老妈。叫老妈将身上所穿破旧衣服脱了下来,代双林重新穿换起来。
杜氏正闹之间,袁寿已叫人往材板店里,将代袁猷合现成了的棺材发来,另外又买了一口十二段圆花棺材,抬了家来,准备与双林收殓。两口棺材才抬进门,杜氏看见有口棺材是收殓双林的,就大哭大闹道:“这个狐狸精贱人,将我丈夫活活缠死,还不速速将他的尸身抛弃荒郊野外,好让猪狗嚼他的骨头,赖鹰叼他的心肝,还不逞我的心!如今拿许多银子买棺材装他,他还没有这个福气呢!”押着喊人将这口棺材〔退〕回店里。袁寿夫妻劝说不依,急得又气又哭。亲戚中女眷太太、奶奶们向杜氏道:“人死无仇,大奶奶家还买棺材施舍与人,此刻已经买了抬到家内,那有抬出去的道理?你只当做件好事,由他去罢。”杜氏道:“若是不依我将这口棺材退去,我就一头碰死,让我先睡在这棺材里面。我眼闭脚直,听凭买桫枋把他,我不看见就不气了。”说着,就在那棺材上碰头打滚,泼闹无休。众女眷看见他不贤,不依劝说,他碰闹并不拉阻。
袁寿恐怕杜氏认真寻死,忍气吞声,赶着仍叫抬棺材来的人夫,将这口棺材抬去,退回店里。杜氏的胞兄杜富余硬自做主,叫袁寿在材板店内买了一口五底棺材前来,赶忙先将双林收殓。袁寿怜念双林尽心服侍袁猷,矢志殉夫,本欲将他棺柩与袁猷供在一处,待到出殡之日,一同抬入祖茔合葬。今见杜氏如此泼闹,不便将双林棺柩停供在家,这得叫人送至西门外,在都天庙西首买了一冢之地,先将双林棺柩抬去埋葬,然后喊了僧道阴阳,将袁猷入殓,就停供在古巷房内。亲友候了殓,众人拜毕各散。
时人因双林本系青楼女子,有此烈性,捐躯殉夫,要算烟花中罕有之人、第一奇事,遂作了七言古风诗一首道:妓女本是章台柳,纵或从良难得久。
谁见从良能始终,四娘殉夫世罕有。
可怜昔日落平康,月媚花娇浅淡妆。
歌声呖呖欺鹦鸲,舞态翩翩引凤凰。
花枝十五推年少,花柳场中色艺妙。
狂且爱色兼爱技,不惜千金买一笑。
自与袁郎初订情,矢志从良遂结盟。
欣然超出风尘外,日日惟闻狮吼声。
娇姿弱质遭凌虐,无处能求疗妒药。
狂风乱舞柳絮飞,急雨摧残桃花落。
慵拈脂粉泪双痕,忍辱含愁岁月昏。
凄凉寒夜难成寐,寂寞幽窗欲断魂。
红颜命薄薄如纸,袁郎怯病竟不起。
殷殷侍药又侍汤,拜斗求神愿代死。
苦郎病已入膏肓,私橐盈余尽付将。
嘱咐青春须改适,答说郎亡妾亦亡。
暗将酒酿和鸦片,吞入咽喉颜色变。
满拼一死不惜身,惟愿来生作姻眷。
人间竟有两情痴,生同衾枕死同时。
画桡惊散鸳鸯鸟,利斧分开连理枝。
鸳鸯惊散连理折,梦断三更寒月缺。
吁嗟乎!女尚知从一终,
愧煞良家人改节。
其时,亦有人以此为题,纷纷唱和,难以赘叙。
再说袁寿因双林为他儿子捐躯殉夫,又未有好棺衾收殓,心中甚是不忍。等待袁猷百日出殡之后,邀请了地保邻佑,开具事实册结,联名具词,同到江都儒学并江都县衙门投递,求代双林呈请旌表。不知准与不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遵国法罪犯发配沐皇恩烈妇入祠话说袁寿因双林捐躯殉夫,心中钦敬。遂邀请了地保邻佑,同到江都儒学并江都县衙门递了公呈。学官同知县收下呈词。
过了数日批准,加了勘语,备文申详。扬州府、淮扬道。江宁布政司接到详文,也各加了勘语,转详江苏巡抚、江苏学政、两江总督三院会题,请旨。袁寿接得各宪批详,就用黄纸报条写着“三院会题,请旨旌表”八个大字,贴在自己家大门外两旁,专候恩旨消息,暂且不表。
再说吴珍收在甘泉县监狱之内,已经一载有余。这一日,兵部火牌发到江苏巡抚衙门,那里备了文书,转行到了甘泉县里。知县接得火牌,立即叫经承备了长文短文签批,拨了两名解役,无非是张千、李万。次早,委捕衙点解,发了提监票与解差到监狱提人。吴珍昨日已知兵牌到了,预先送信回家。此刻听见提他,就将行李以及衣服带着出监。两名解差将吴珍带到捕厅衙门伺候。捕厅陛堂点了吴珍的名,验过镣铐,给散过口粮、钱文,将兵牌、长短批文封固,发交解差,捕厅退堂。
两名解差带着吴珍出了衙门,喊了一名挑夫,代吴珍挑着行李,一同出了南门。
到了城外,吴珍的妻子王氏带着两个儿子,大的今年十二,小的年方十岁,同王氏两个胞弟,早已站在路口守候,迎着吴珍。他两〔个〕妻舅邀请吴珍同两位公差到一个清净饭馆,一同进内。两个妻舅先陪着解差饮酒,吴珍与妻子王氏另在旁边。
吴珍向王氏道:“拙夫不才,贪恋烟花,因而结怨,被人设谋串害,配罪他乡,累你青年独守孤帏。”又指着两个儿子道:“他这两个畜生,年尚幼稚,须要贤妻严加教训,勤读诗书。
他日长大成人,须当习正,不可让他们到那些烟花场中走动。
他们如若不受教训,贤妻可将拙夫今日这般光景告诉他们,作为榜样。拙夫此去谅必不能还乡,若要相逢,除非等待来世。
家中各事,一切拜托。拙夫此刻方寸皆乱,不能多嘱。”说着,二目中纷纷泪落。王氏同两个儿子总哭得天昏地暗。王氏忍着哭泣道:“家中各事,大爷不必焦心,做妻子的尽力撑持。但愿你此去,一年半载遇着恩赦回来,好骨肉团圆。路途之间,自己保重。一到了那里务必寄封书信回来,好让做妻子的放心。”
说毕又哭。
两个妻舅走了过来劝说,二人方才止哭。安慰了吴珍一番,将吴珍拉入了席。吴珍向他两个妻舅道:“二位贤弟,愚姊丈家中一切拜托,两个外甥全仗二公管教。”他二人道:“老姊丈但放宽心,弟等无不尽心照应,路途保重要紧。”劝着吴珍同两个解差吃了酒饭,两个妻舅会过饭钱。王氏将四季衣服、盘费、银两总皆交与。吴珍随将银两收在随身,将衣服箱子交与挑夫挑着。吴珍夫妇依依不舍,怎忍分离?两个解差再三催促,吴珍硬着心肠,同着解差押着挑夫出了饭馆。
走未多远,后面贾铭、魏璧二人方才得信,赶来送行。向吴珍说了许多安慰言语,各人送了程仪,洒泪而别。众人望着吴珍上路去了。贾铭、魏璧进城,分路各散。王氏同两个儿子望着吴珍去远,不看见了,又大哭一常两个兄弟劝住,一同进城回归家内,教子持家,不在话下。
再说督抚学三院接到江宁藩司申文,遂会衔具题请旨,饬下礼、户二部议明覆奏。皇恩浩荡,奉旨依议,准其入祠,给帑建坊。部覆出京,转行下来,文书到了江都县衙门,知县接奉上宪公文,差人将袁寿传去,当堂将帑银给交袁寿领回。那建坊的帑银本是三十两,扣去各衙门使费,所余的银两,袁寿具了领状领回家内。自己添了银两,购料雇匠,兴工建造牌坊。
又预备了执事仪仗、亭子等物,诸事办齐,选择吉期,准备迎请牌位入祠。预期通知亲友。贾铭,魏璧同各亲友闻信,总皆送了贺礼前来。到了这一日早间,街坊上有许多男女观看,挤挤挨挨,热闹非常。
再说袁猷的表弟穆竺,住居霍家桥南首穆家庄,在家务农,娶了妻子,如今又生了儿子,正欲上城到新胜街首饰店兑换银锁、银镯与儿子戴,却好袁寿着人送迎牌位入祠的日期到他家内。穆竺的父亲随即备了贺礼,就叫穆竺上城,一则到袁府贺喜,二则代孙子兑换锁镯。穆竺欢欢喜喜,更换新帽、新衣、新鞋、新袜,直奔扬州。
进城走到旧城古巷头大街,只见男女纷纷拥挤不开。穆竺不知何故,只得站立在铺面门首。只听得一棒锣鸣,两对纸糊蔑丝高灯上贴着“奉旨旌表,恩准入祠”红黑字。有几对朱红漆的金字衔牌,上面是什么候选儒学、某科武举、候选营分府、候选县副堂、例赠孺人。还有两对回避肃静牌,四面清道飞虎旗,文武执事。又有两对红字黄牌,写着“奉旨旌表,恩准入祠。”有许多仪仗:一把金顶黄绫伞,一柄画龙黄遮阳。四首提炉,香烟飘渺。后面八个人,头戴红顶木黄凉篷,身穿黄布号衣,抬着一架黄亭,内设香案。后面又有牢牢、衙役,红散绿遮阳,一对银瓜,鼓手苏吹奏乐吹打。又有营里朋友骑着四匹对马。一个武职小官,头戴金顶纬帽,身穿补褂,骑着引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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