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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梦》作者:明谢诏 邗上蒙人

右调《凤凰台上忆吹萧》
袁猷看毕,连声赞好道:“词句清新,足见大哥痴情,凤嫂薄幸,妙极妙极!他既如此忘情负义,大哥你也不必想他了。
”贾铭道:“他要算是薄情中魁首,将这数年我待他的好处,抛在九霄云外,跟了个一面相识的,竟自去了,那个还想他呢?
昨宵偶然忆及往事,一时戏笔耳。”二人又谈了些闲话。袁猷立起身来作辞道:“小弟告辞,还要到魏兄弟公馆贺节,改日再会罢。”贾铭道:“既如此,恕不深留,愚兄即刻到府回贺。
”袁猷道:“不敢不敢。”贾铭送至大门外,一拱而别。
袁猷到魏璧公馆拜过节,回到了双林这里,叫人买了许多果品。晚间,见一轮皓月东升,袁猷摆设花果供献,焚香点烛。
同双林敬过月宫天子、太阴星君,摆了果品佳肴,对酌赏月。
饮至半酣,双林道:“我自怜命薄,堕落烟花,曾经看见那《扬州烟花竹枝词》九十九首内有一首道:枉自朝朝伴客眠,相逢都是假姻缘。
中秋尽说团圆节,独妾团圆不是圆。
我每年到了中秋这一日,想起这首诗来,莫不叹惜流泪。偏偏去岁中秋没客,我将这首诗反复吟哦,整整读了一夜,越评越有滋味。我想那作诗人可为体察烟花,无微不至矣。我自料久老风尘,终无出脱之期,且喜你将我拔离苦海,从此终身有托。
今宵对此明月,不知能常圆否?“袁猷道:“你这话还要呆呢,我虽有正室,如同陌路。你既将终身依附于我,正好朝夕相聚,百年偕老,如何出此不利之言?今宵对着嫦娥,如若负心异念,即如此月。”遂取过大杯,斟满了酒,敬了双林一大杯。双林饮干,斟了一大杯奉敬,袁猷接过去饮干。双林又斟了一大杯,向袁猷道:“今宵团圆佳节,奉敬一个成双杯,但愿你我二人如月常圆,白头到老,妾之幸也。”袁猷接过大杯道:“诚如卿言。”一饮而干。
袁猷向双林道:“外日你说的那酒令,文简意串,今又爱那诗句,谅你必能作诗,今日却要领教。”双林道:“你把我太说的聪明了,我那里会做诗呢?”袁猷道:“你勿以我为门外汉,定要请教。你若不作,罚饮一大碗酒。”双林道:“我强不过你,定要叫我献丑,请命题限韵罢。”袁猷道:“我不知什么题目不题目,就是今日即景,就用你才念的那首竹枝词原韵罢。”双林略为思索,遂口占一首七绝诗云:曾梦鸳鸯并颈眠,今生应合了前缘。
莫将佳节空辜负,满酌香醪庆月圆。
双林吟罢,袁猷连声赞好,自饮了一大杯,又敬了双林一大杯。
二人觥筹交错,谈谈笑笑,不觉饮至更深。袁猷吃得酩酊大醉,双林服侍他先去睡了。王妈将残肴收过,揩抹桌台。双林照应门户火烛已毕,也好解衣上床。今日是团圆佳节,袁猷睡了一觉,酒已醒了,二人在被窝里干些俗事,不能细说。
一宿已过。次早袁猷起床,就觉得有些咳嗽,尚不介意。
到了六七日后,吐出痰来,有许多红星。双林看见,着了急,赶忙叫人请了医生来代袁猷诊视。那医生说是肝肺两亏,谨防久延涌吐生变,立下药方。双林立即叫人配了药来,煽着炭炉,亲手煎好。袁猷服下,并未见效。一连数日,请医煎药,皆系双林殷勤服待。日重一日,到了半月之后,袁猷又涌吐了许多血。双林更加着急,每日皆是请几个医生来家诊脉,斟酌立方。
那知服下药去,如石投水。一月之后,又添了哮喘,饮食渐减,起动无力,身体日渐羸瘦,病势有增无减。
袁猷的父母逐日过来探视,回到自己家中将袁猷患病日重的话向杜氏说知,叫他到双林这里来看视袁猷。杜氏难拂翁姑之意,喊了一乘小轿,带着家中仆妇到了双林门首。下了小轿,仆妇送信到了里面。
双林闻知,赶着迎到大门首,看见杜氏遂喊道:“大奶奶,请里面坐。”杜氏并不回言。双林邀请杜氏到了堂屋里,双林赶忙进房取出一条红毡铺在地上道:“大奶奶请上坐,贱妾甄氏拜见。”说着就拜了下去。杜氏也不答应,也不还礼。那跟杜氏来的仆妇看不过意,将双林搀扶起来。杜氏就在堂屋里椅子上入了坐。双林自己献了茶,王妈装了烟。双林赶忙叫王妈拿钱到茶食店里去买四盘细茶食,另外再买四包,王妈答应去了。杜氏看见东首房门挂有门帘,双林才在房内取红毡,谅必是袁猷的卧室,立起身来向房内走进。
袁猷睡在床上,听见杜氏来了,心中本不欢喜,此刻看见他走进房来,袁猷就翻身脸向床里,假装睡着了的模样。杜氏进了房来,看见袁猷面庞比从前瘦了好些,遂走近床前喊道:“大爷,你连日病体如何?我今日特来看你。”袁猷装作睡熟,并未啧声,杜氏见袁猷这般光景,心中生怒,立即转身走出房来。
却好王妈已将茶食买回,将细茶食摆了四盘,放在桌上,重新献了茶,邀请杜氏入坐。双林站在桌旁,恭恭敬敬将盘内茶食敬在杜氏面前,道:“大奶奶请用点。”杜氏并未吃着茶食,用手指着双林道:“你这一个狐狸精,将我的丈夫如今缠得这般光景!我今日到此,一则看他病势,二则特来将他交与了你,若是病体好了,与你万事干休。倘若我丈夫有个不测,你这狐狸精也莫想整尸首了!”说毕,立起身来就走。双林款留不住,叫王妈点了两枝安息香,捧了四包茶食,交与那跟来的仆妇。双林送着杜氏到了大门首,望着杜氏上了小轿,带着仆妇回家去了。双林吩咐王妈关好了门,赶紧进内。
袁猷睡在床上,听见杜氏在堂屋里向双林说这好多言语,恨不能走至外面打他一阵。无奈病重,行步艰难,自己在床上又气又急,连声哮喘,险些伸不出气来。此刻听得杜氏已经去了,挣了半晌,才喊了一声“四娘。”却好双林走进,听得喊叫,赶到房里。袁猷向双林道:“我家那不贤的,才在这里说了许多不讲理的话,得罪你,诸事还看我的分上,不必忌讳他罢。”双林道:“大爷,你这话说错了。大奶奶到此,适才所说几句话,并非无理,我何敢怪他?平心而论,就是我的丈夫病重,走到床前喊你,你又不睬他,就是我也要生气说这些话的。你赶早不必生怒,保重自己。但愿你病退灾消,我就是日日被大奶奶责骂,我总是情愿的。”袁猷听了这话,愈加敬重双林贤淑。
再说贾铭、魏璧因袁猷病在家中,时常到此问候,与双林见了面,不过互相请叫一声,并不多说一话。袁猷病势日增,双林每日清晨坐小轿到各庵观庙宇求仙方,求签问卜,遍请名医诊视,亲自煎药、煎汤,制备各种饮食与袁猷滋补调养。晚间服侍袁猷睡熟,双林等到夜静,在天井内望空摆设香案,焚起檀香,跪倒尘埃,向天祝告道:“女弟子自幼薄命,堕落烟花,幸遇袁郎拔离苦海,终身依附。那知他染恙怯症,延医服药全无效验。女弟子只身一人,上无父母,中无姊妹,下无儿女,绝无挂碍,愿以身代死。只求保佑女弟子夫主病退灾消,好让他上侍父母,下接宗枝,庶不致袁门绝嗣。上苍怜念女弟子一点诚心,女弟子虽死无憾。”一面磕头,一面哭泣。每夜在地上跪求,头颅上面血皆碰出,不顾疼痛。直等到袁猷一觉睡醒,在房中呼唤,双林方才立起身来进房,递茶递汤,真是昼夜无眠。不知袁猷病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短命郎检券遗嘱痴情妇服毒捐躯话说袁猷的病势日重一日,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卧榻不起。
双林遍请许多时医、名医来家诊脉,总说是脉象甚少,大事难保。众医生彼推此诿,不肯开方。双林再三跪求哀告,大众商议,勉强拟了一个独参汤的药方,拿了药金、轿钱、跟封,各医生上轿去了。双林赶忙拿出银子,交与袁猷的父亲袁寿,到人参店内换了人参回来,用参吊煎好,双林亲手递与袁猷服下,也无效应。
这一日晚间,袁猷的父母总回家去了,袁猷叫双林将盛券约的拜匣取了出来,放在床上。袁猷喘吁吁的将拜匣揭开,将内里的许多券约逐张查出,向双林道:“我因一时糊涂,不合将你带了回来。实指望与你天长地久,那知我禄命已终,使你半途而废。这些券约是我数年辛苦,同你的本银全在这些纸上。
所有借出各户,如今计算起来已有五六百金。我已早知病难痊愈,我将这些券约后面总皆注明了各欠户的住居,作何事业,喜得你认得字,可以一看便知。今日趁我有口气在,将这些券约查出,一并交付与你。我死之后,谅必我家那妒妇何能容你?
凡事总还要你忍耐。等我出殡之后,你趁此青年,另选一个少年诚实之人。你有了这些券约,慢慢的将本银索讨过来,也可以够你下半世过日子了。我这病了数月,可怜你煎药捧汤,昼夜无宁,殷勤服侍,日夜焦愁。枉费你一翻辛苦,该应你我只有这点情缘。俗语道得好:‘大限难逃’。你须自己保重,不必想念我了。”袁猷正说之间,止不住二目堕泪。
双林听得这话,心如刀绞,哭得噎咽不出声来。又恐过于哭泣,惹得袁猷更要悲伤,只得忍住哭泣道:“大爷,你自己须要保重病体。只求皇天有眼,保佑你一个筋斗打了过来,病退灾消,生个一男半女,以接袁氏一脉。倘若你竟有什么不测,想我生来命苦,幼丧父母,堕落烟花。幸亏你将我提出火坑,实指望终身有托,白头到老,那知半路分离,正所谓头醋不酸彻底皆保我如此苦命,还想另嫁什么?若说在你门中苦守,不怕你大爷见怪,你家大奶奶怎肯相容?我已想定主意:你若一旦将我抛弃下来,我又无儿女,绝无挂念,我必追随地下,与你同到阴司,百年相聚,岂不胜似在世间受罪吗?”
袁猷听了这话,疑惑是双林怕他伤感,说这几句暖心的话。
微微笑道:“年纪轻轻的人,不必说这些呆话。你现在年尚妙龄,正好另配一人,享荣华,受富贵的日子还在后呢。快些将这些券约收在拜匣内,我要小解了。”双林忙将券约收放拜匣里面,取了过去。喊王妈进房,两人将袁猷搀扶下了床来。双林代他褪下衬裤,坐在净桶上小解过了,将底衣穿好,扶上了床。只见袁猷哮喘不止,那头脸上汗如雨下。双林赶忙用手帕代他揩汗,叫王妈取了点参汤与他喝下去,方才气息渐渐平定,服侍他睡下。双林又到天井内焚香祈神,整整哭了一夜。
到了次日,见袁猷的病势有增无减,日渐沉重,大约光景大事难保,悄悄同袁寿商议办后事,代袁猷冲喜。双林拿出银子,交与袁寿到材板店内看妥了枋子,讲明价目,合工将棺材合成。又买了裁料,将成衣喊来家内,代袁猷做了寿衣,各事办得齐齐备备。
这一日,袁猷更加沉重,昏晕过去几次。双林是哭得死而复苏。袁寿看见袁猷这般光景,谅无多日缠绵,叫人往自己家中送信与杜氏,叫他前来。杜氏闻知此信,向着那来人道:“你回去上覆我家老爷、太太,我家那大爷他也没有我这妻子,我也没有他那丈夫。我前日好意到那里去看他,谁知他佯为不知,反将脸向着床里假装睡熟,连话也不与我说一句。他既无情,也难怪我无义。此刻叫我到那里去,也无甚话说,索性等他咽了气,我去领孝就是了。”那去的人唯唯答应,回到古巷,将杜氏这番言语回覆了。袁寿老夫妇听得,气得瞪目无言。
袁猷睡在床上,双林坐在床边,时刻不离。此刻望着袁猷,看他连话总不能说了,四肢发冷,汤水不能下咽,只剩了微微一丝气息,奄奄待毙。双林看见袁猷光景不得远了,遂向袁寿夫妻道:“太爷、太太听禀,我看大爷这般光景,今夜大约难保。你两位老人家可趁此时没事回家去,将家里事件料理清白,再到这里,今夜你两位老人家是不能回去了。”袁寿夫妻听了道:“这话不错。”随即回家料理去了。
双林等他夫妻去后,遂假说气疼,叫王妈沽了四两高粱酒拿到房里,向王妈道:“我气疼得很,我想喝两杯酒,略在床上歇息,你不必进房惊动我。你在堂屋里照应炭炉上粥吊,恐其大爷醒来要吃。”王妈只道双林日夜辛苦,真要歇息,遂连声答应。双林在房中开了箱子,将自己平昔爱穿的衣服总皆穿换了起来,又换了新裹脚袜套、新鞋。将笔、墨、砚台取来放在房中桌上,将墨磨浓,又取了一张竹纸铺放桌上。自己坐在杌上,凝神思索了一回,提起笔来在竹纸上写道:妾命不辰,生逢恶宿。椿萱早丧,姊妹凋零。悔落烟花,惭言家世。浑如逐浪桃花,宛似随风扬柳。
迎新送旧,备尝艰苦。覆雨翻云,填还夙孽。幸遇袁郎,拔离苦海。夫与糟糠,仇如陌路。妾虽侧室,宠占专房。人以为乐,妾反生愁。恨乏调和之策,甘受诽诟之言。自谓终身有托,满冀白首相期。奈因人难强命,郎染膏肓之疾。徒用参苓罔效,妄思诚可通神。
妾秉斋戒之虔,那知天地无灵。谅来共枕同衾,夙缘已满。何妨一棺合殓,梦兆先徵。连理枝枯,何须下斧。鸳鸯翼折,不待张弓。郎已待毙,妾敢偷生?欲践共死之盟,难免轻生之诮。惟虑郎恐仙游,素闻阴界崎岖,我郎病履维难,何堪行走?莫如妾竟先逝,纵然冥途跋涉,贱妾年力正强,尚可扶持挽手共向枉死城中。先将今生孽债勾除,俯首同登森罗殿上,再乞来世姻缘永缔。人与世辞,言无可诉!泪随笔罄,情寄于诗:永诀行游丝万丈从何起,随风飘荡无定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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