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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梦》作者:明谢诏 邗上蒙人

别人我不委心,罢罢你我相好一场,你却不可推辞。”贾铭口中虽是答应,心中犹如吃了一大块冷冰,想道:“我却看不出这么个人如此狠心!当日初会见我的时候,耳朵上带的是铜环子,我怎么帮扶他。后来外面闹禁烟、禁娼,没处存身,同我怎样告苦讲难,我怎样代他寻房子、买家伙,那一件不是我管得他家盛水不漏?如今弄得成了一个人家,穿吃可以不焦不虑,他是那一天不说跟我从良。只因我暂时拿不出整趸银子把与他的丈夫,带他回去。前日怪我不是,撮他出局。如今这姓卢的不过同他一面之交,就贪图他有银钱,就忘记了同我这两三年在一处发多少誓,赌多少咒,何等恩爱绸缪,一刻难离。如今就要跟他从良去了!不意我昨日送他六首七言绝句诗中有‘若果深情真眷恋,相期来世结鸳鸯’之句,那知此言竟无意成诗谶!此刻我明白了,大约烟花中人,任凭什么蜜语甜言,总是假的。我若此时同他评论几句,外人闻知,必要说我因为在他身上用了些银钱,此刻见他跟人从良,我不服气哇酸。”心中一狠:“罢罢罢,该应我只少欠他这些,已经还清。若非这姓卢的到此,我两人何能暂时离散?谅是夙缘已清,由他去罢。”
一宿已过。
次日卢姓着家人送了银子到凤林家里,交与凤林接过,收到房里,那家人去了。凤林向他丈夫蓝二说道:“你去喊一个测字先生来家,将卖纸写成。我将银子合成钱与你。”蓝二答应去了。凤林将银子交与贾铭,附耳说了几句。贾铭点点头,将那银子拿到钱店里,央柜内伙计比成一笔三百千钱,一笔四十千钱,拿回家内,摆在桌上,将那比过余剩的银两仍交与凤林收起。
蓝二在街坊找着一个测字先生,请到家内,取了笔砚,已将卖纸写成,念与凤林听了。凤林叫他丈夫蓝二画字。蓝二提起笔杆望着凤林,扑籁籁两泪交流。凤林只作没有看见。蓝二心中一狠,硬着心肠画了十字,打了手模、脚印,放声大哭。
戴氏同大儿子蓝大并凤林的胞兄何长山子,胞姐姐何氏,各人总画了字。凤林就将卖纸交与那卢姓家人拿着去了。蓝二、林大娘各将银子收起。
贾铭看见凤林事已做成,细想他既如此负心,我还有什么割舍不得!不如硬着心肠由他去罢。在酒馆里买了一桌酒席,挑到凤林家里,晚间代凤林饯行。今日他两人虽在一桌饮酒,比往日迥不相同。贾铭是闷闷不乐。凤林是喜形于色。酒饮三巡,贾铭向凤林道:“罢罢你我相好数年,你这一去,享荣华,受富贵,谅必今生不能重逢。我意欲屈你唱个小曲,不知可赏光否?”凤林听了,喊高妈将琵琶取来接在手内,又叫高妈将脚篮内那一双未曾穿过的白洋绉顾绣三蓝鞋子拿出来,放在贾铭席前。凤林弹起琵琶,转动歌喉,唱了一个《离京调》,其词日:洋绉花鞋三寸大,未曾穿过送与冤家。送冤家,留为忆念来收下。我没奈何,硬着心肠来改嫁。你若想起我,只好看看鞋子上花。要相逢,除非三更梦里罢。若要想团圆,今生不能,只好来生罢。
凤林唱毕,将鞋子递在贾铭手内,道:“你收起来,做个忆念罢。”贾铭接过去收了,向凤林道:“你代我弹个《吉祥草》。
”凤林答应,弹起琵琶。贾铭遂唱道:
冤家要去留不住,越思越想越负辜。想当初,原说终身不散把时光度。又谁知,你抱琵琶走别路。我是竹篮打水枉费工夫,为多情,谁知反被多情误!为多情,谁知反被多情误!
唱毕,凤林将琵琶交与高妈拿过去,斟了一大杯酒,奉敬贾铭道:“我自从与你相识,承你百般栽培,我时刻铭心,何忍舍得与你分离?此刻奔这一条路去,是想借这卢姓的银子,将蓝家割断。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然回扬,你我再为相聚罢。”
贾铭将大杯接过,一饮而干。又斟了一大杯酒,递在凤林面前,道:“但愿你此去,白头到老,勿以我为念。数年不周之处,望乞海涵。路途保重。我却有一事甚不放心,你明日过了黄河上了道儿,每日四更时分就要开车,你的烟瘾尚未过足,如何是好?”凤林听了这话,方才落了几点眼泪,将酒饮干,即便散席。一宿已过。
次日,凤林拿出银子,托贾铭代他买了许多零星物件,又买了一包土,煮出烟来,准备带了上路。贾铭痴情未断,在真戴春林香店内,买了一挂一百零八粒叭叭吗萨香串,送与凤林。
凤林接过去,在裤带上解下一块白玉,送与贾铭收起,各自留为忆念。到了六月初三日晚间,贾铭在凤林房里与凤林二人睡在床上,开着烟灯吃了一夜烟。贾铭是长吁短叹,凤林是一言不发。
初四日黎明时分,卢姓家人同着轿子前来。凤林就赶忙梳妆完毕,换了新衣,向着戴氏道:“太太,我去了。”这时候,他丈夫、大伯、胞姐、兰仙同贾铭皆在房里,凤林连眼梢总未瞧着众人一眼,只向戴氏说了这五个字,就扬扬的走出房门。
戴氏同林大娘、兰仙看见凤林走出,各人放声大哭。贾铭向着戴氏、林大娘啐道:“他都不哭,你们哭做什么?只当他暴病死了就罢了。”凤林走未多远,装着未曾听见,同着他胞兄何长三子出了大门,上轿去了。贾铭等凤林走后,一肚子烦恼,离了凤林家,回归自己家中去了。
再说魏璧听闻凤林跟人从良,遂到强大家里将这话告诉巧云。巧云听见,道:“嗳,这就是凤姐姐不是了。贾老爷待他还有那一桩儿不好?当日初到扬州,那般苦况,若非贾老爷扶持,他这一家人口,不知弄成什么光景。若论此刻,日子也可以,穿吃不焦,将就过活,也就罢了。那知他如此狠心,竟不念前情,将贾老爷撇下,另自从良去了。我若是像他有这一个好客,能于寻房子我滓,管我穿吃家用这些好处,任凭别人将紫金子铺满一地,我也不能跟他去的。罢是也罢了,辜负了贾老爷一片好心。只怕凤姐姐去后这两日,贾老爷要恼闷坏了。”
魏璧道:“我也是这么想,明日约袁三哥将大爷请到这里来摆台酒代他散散心。”
巧云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句话同你商议。”魏璧道:“什么话?请教请教。”巧云道:“我想那时桂姐姐、双姐姐、凤姐姐同我四人在此,我们心似同胞姊妹,好不热闹。不意桂姐姐因吴老爷弄出事来,他自己又欠人债务,逼着回家去了。
双姐姐跟了袁老爷从良终身有了倚托。此日凤姐姐又跟人进京去了。独是我一人久在烟花,想来终非长策。却好我的父亲前日到此来拿季钱,我向他说,叫他放我一条生路。我父亲先原不肯,我同他扛吵了几日,现在已经同他讲定,叫我把二百块洋钱与他,写一张凭据与我,听我自便。我这数年虽积聚了些私房,却没有这些。我想同你商议,帮助我一百块洋钱,你若可以将我带回公馆,我情愿做丫环使女服侍少奶奶。你若是不好带回公馆,听你在外面不拘寻一间半间房子。幸喜我如今烟已戒得一大半,只剩了几口烟了,每日只消数十文就够浇裹我了。你若能将我提出火坑,保佑你养一个大头大脸的小少爷,连中三元。”魏璧听他这话,又可怜,又近情理,只不过要了一百块洋钱,遂满口答应。吃了晚饭,住了一宿。巧云在枕边说了许多蜜语甜言,叮咛嘱咐。
次早,魏璧起来,吃了煨莲子,就回公馆取了一百块洋钱送来,交与巧云收起。巧云道:“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明。”
魏璧道:“又是何事?”巧云道:“我在我父亲面前,原说是向人借的洋钱与他,并未提出你来。他若晓得你在我身上帮我洋钱,只疑惑你要我从良。你又是个盐务少爷,不知你出了多少银子,他又要奇货可居,这二百块钱又打倒不动他了。这两日你不要到此,你自己斟酌,还是将我带回公馆?还是在外面寻房子另住?让我同我父亲将事做成,打发他回去。你到第三日来,我好跟着你走。此事你知我知,你勿在外人面前谈及。
露了风,强大他们倘若晓得了,又要同你闹什么出堂礼、喜酒等类,不应瞎花钱。”魏璧听了,心中更加欢喜,点头应允,辞别巧云去了。
那知巧云等魏璧离了这里,就同强大算清账目,将所欠人的零星各账开发清楚。收拾行囊并房中物件,卷卷资财,同着他父亲连夜雇船回盐城去了。
这两日,魏璧忙着寻了房子,将家伙什物置备现成,又雇了一个老妈,准备服侍巧云。到了第三日,兴匆匆的到了强大家里,三子请他到巧云房中去坐。魏璧才进了房,看见房里字画,床上被褥总是换了。老妈跟随进内,献茶、装水烟,另有几个女妓来相陪。三子道:“魏老爷,贵相知同他父亲回盐城去了。我另外代你老爷做媒,不知那位相公有福巴结上你老爷呢。”魏璧听了,十分诧异,大为扫兴。又不便向别人讲说,恐人笑话。虽有几位相公陪着,魏璧那有心肠向他们谈笑,勉强坐了一刻,站起身来道:“改日再来惊动。”出了强大门,前往贾铭家,寻着贾铭,约到教场方来茶馆各谈心事。正是: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更多。
不知他二人所谈甚话,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庆中秋袁猷染病降夜香双林祈神话说魏璧邀着贾铭到方来茶馆里吃茶闲话。贾铭道:“我这数年间代凤林怎么好处,我在家里患腿,凤林每日到我家里来,代我煎药、敷药,怎样服侍我。我害眼睛,他每夜睡在床上,到五更时分,怎样代我舔眼睛。平昔在我耳边怎样发多少誓,赌多少咒。怎样说同生共死,一刻难离。故而我认以为真,任性将银钱花在他的身上,算起来不知花费了若干银子。那知他遇见个姓卢的,带过两回局,又未落过交,他一旦就跟那姓卢的去了。足见烟花中人,任凭他什么蜜语甜言,总是假的。
这几日未曾会见你兄弟,不知贵相知可好?”魏璧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再莫提起了。”遂将平昔代巧云各种好处,巧云与他何等恩爱绸缪,如今如何将他洋钱赚哄过去,跟他父亲回归盐城这一番话,细细告知。贾铭甚为诧异。两人谈得又气又恼,越谈越恨。贾铭道:“只总怪你我不该在烟花场中贪恋,自惹烦恼。已往之事,说也无益,不必谈了。这连日未曾会见袁三兄弟,我们何不到他家去会他谈谈。”魏璧答应,关照写了账。
二人出了茶馆,到了古巷袁猷同双林住的所在,用手敲门。
王妈开了大门,邀请至里面。袁猷迎着,彼此见了礼。贾铭请叫弟媳,魏璧称呼三嫂,请出来见礼。双林只在房内回敬了一声“大爷,叔叔”,并未出着房门。贾铭、魏璧心中深为褒赞。
袁猷因贾铭吃烟,遂邀请他二人至客座里坐下。王妈献茶、装烟。袁猷又叫王妈在炕上开灯,请贾铭吃烟。他三人是几日未会,谈了些套话。袁猷问及凤林、巧云之事,贾铭、魏璧逐细告知。袁猷道:“这些玩笑地方,虽说是露水情缘,却也是前生注定。他们如今跟人的跟人,回家的回家。贾大哥、魏兄弟若是正看,心中未免有些不舍之处。据小弟愚见,看来你二公少欠他两人的孽债,业已还清。依兄弟劝解,不必懊恼了。”
贾铭、魏璧两人听了这话,蓦然大悟道:“好个前生注定,孽债还清!从今以后,只作他两人暴病身亡,再也不提了。”袁猷道:“多日未会,请在这里便晚饭,你我弟兄谈谈。”两人许诺。袁猷叫人到馆里买了几样菜。贾铭、魏璧入坐。饮酒之间,贾铭问袁猷道:“陆兄弟回府至今曾有信息?”袁猷道:“陆兄弟却未曾有信来。前日小弟会见个常熟朋友,问及陆兄弟消息,那朋友向小弟说道,陆兄弟自从扬州回去,被他父亲严加训责,锁在家内。现在患了一身毒疮,性命尚不知道如何。小弟一听此话,嗟叹不已。”贾铭道:“此话不知真假。若果是实,陆兄弟设若因毒损命,如此青年,岂不是这条命送在月香手内?如今月香也不知何往,这种负心人,谅亦歹多好少。”
魏璧道:“适才袁猷三哥说是这些事皆系前生注定,此言真不谬也。”各自嗟叹。酒饭用毕,告辞,各散回家。
时光易过,已到中秋佳节。这日清晨,袁猷先往自己家中拜过父母的节。又到贾铭家中贺节,适值贾铭在家。彼此见礼,道喜已毕,邀请入坐。仆人献茶、装烟。贾铭向袁猷道:“贤弟,想起陆兄弟在扬的时候,你我弟兄几人,朝朝摆酒,夜夜笙歌,追欢取乐,何等热闹!自从陆兄弟动身回家之后,吴二兄弟为人陷害,配罪他乡。桂林回籍。巧云骗了魏兄弟洋钱逃回去了。惟有你兄弟,将弟妇带了为妾,算是如了心意。不怕贤弟见怪,家中弟妇不相和睦,也是美中不足。我那凤冤家不念前情,竟自跟人从良去了。他动身那几日,愚兄却是朝夕思念,如有所失。后在尊府听贤弟所说孽债还清那句话,我就恍然大悟,只作他死了,将这条肠子久已掐断,并不思想。那知昨晚对着一轮明月,不知怎样又想起他来,戏填一词,取来与贤弟斧削斧削。”袁猷道:“小弟虽系才疏,倒要瞻仰瞻仰。”
贾铭到书房内取出一张洒金蜡笺斗方递与袁猷。〔袁猷〕接过来细看,只见上写着:蛩声聒耳,桂香扑鼻,孤鸿搅乱心头。忆当初朝夕无限绸缪,倏忽一朝别去,空遗下无那闲愁!铁马声随风断续,无了无休。悠悠!玉人一去,只空楼惟余,遍处闲游。不知卿肥瘦,向月追求。曾见卿卿玩月,心儿里,诉甚情由?可忆及昔时旧友,故国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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