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铭道:“我在家中患腿,累你枉顾多次,代我煎药、敷药,不嫌肮脏,殷勤服侍,我心中甚不过意。在家调养数日,昼长无聊,撰了一副对句,六首绝句奉赠。”说毕,就在衣袖内取出裱现成了的一副苹果绿蜡笺对联,另外一副粉红洒金笺纸。将对联打开,但见上写着:凤鸟不栖无宝地伶人常唱有情词上款写:“凤林仙史雅鉴”,下款写:“太痴生书赠。”又将那一幅笺纸展放开来,皆是写的草字。上写着:丁酉仲春,友人邀聚竹香楼。乍晤凤林女史兄,其丰姿绰约,体态温柔;淡脂轻粉,布衫银饰。俨似良家妆束,绝无烟花俗态。及闻筵前清歌妙舞,真令人心悦神怡。与余清谈半晌,承蒙青眼,诉以肺腑,遂与订交。屈指二载,朝夕盘桓,殆无虚日。己亥孟秋,偶因腿患卧榻,凤卿日逐枉顾,亲煎汤药,洗敷疮患,不嫌肮脏,不辞劳苦。今幸患痊,在家调养,昼长无聊,戏占六绝以赠,并希雅政。
其一
年来生怕惹想思,邂逅逢卿不自持。
应是夙缘前注定,岂关一见便情痴。
其二
椿萱早逝倩谁怜,(凤卿幼失估恃)轻别扬州十二年。(凤卿本扬州人,为其姑带往清江多年方归)若使当初便识面,髫龄尚未整花钿。
其三
梨花如面柳如腰,莲步轻盈舞袖飘。
最是酒酣羞怯怯,可人醉目不胜娇。
其四
怜卿镇日蹙春山,常傍妆台泪自潸。
底事伤怀无一语?恰缘家事许多艰。
其五
我嗟患疾苦相磨,旬日劳卿九度过。
自信待卿情甚薄,卿何为我太情多?
其六
愧无金屋贮娇娘,辜负卿卿一片肠。
若果深情真眷恋,相期来世结鸳鸯。
凤林道:“你在家中患腿,我一闻此信,唬得手足无措。
虽是每日亲自往你家里去探视,晚间回来我记挂着你,也不知望空烧了多少香,许了多少愿,那有一夜放下心肠睡得着觉!
如今托天庇佑,恭喜你患已全好。隔一日我请大香大烛将允下来的福还了,保佑你嗣后无灾无难。承你爱厚,送我的诗同对联,可惜我认不得字,你念与我听。”
贾铭叫人先将对联在房中挂起,就将对句同六首七言绝句,逐一讲解与凤林听了。〔凤林〕十分欢喜,遂向贾铭道:“你快些将这诗句送到裱画店里裱好了来,让我挂在房里,你慢慢的逐句教我念熟,我闲暇时也好念念解解闷。我虽不通文理,听你那诗句内有什么‘相期来世结鸳鸯’之句,我偏等不得到来世,只要你诚心爱厚我,你不拘弄出多少银子,买一个人把与我丈夫混饭吃,我跟你回家去,岂不是今生结鸳鸯了?何必说此颓丧语句呢。”贾铭道:“我因在家调养,昼长无聊,胡诌了这几句大鼓书词,聊为解闷,何能作为诗句裱起来,被人看见还要将牙齿笑下来呢。”凤林道:“我不晓得是好是歹,我只听得你念得贯串好玩,你代我送去裱就是了。”贾铭道:“你定要叫我献丑,我带去送到裱画店,叫他裱好了再带来,让你开心,让找被人笑骂。”凤林道:“挂在我的房里,有谁人看见笑你呢?”
贾铭将兰仙喊到房里道:“我十多日未来,你认的字,大约总忘记了。你且将这对联上的字看看,有几个宇认得?”兰仙细细一看,凡是曾经认过的字他总认得,这副对联上竟认得有七八个字。贾铭甚是喜悦,道:“我只说你将所认的字没有每日盘你,谅必要忘记了,那知你一字未忘。有如此聪明,可惜是个女子。”遂在顺袋内抓了几十钱与兰仙道:“拿去买果子吃,用心认字,我才欢喜你呢。”兰仙拿着钱笑嘻嘻的往堂屋里玩耍去了。贾铭吃了几口烟。凤林叫人买点心与贾铭当下午,晚间就在这里吃了晚饭住宿。
过了数日,戴氏从苏州回来,下了小轿,到了里面,戴氏哼声不止。凤林闻知,赶着出房,到了堂屋向戴氏道:“太太因何这般光景?”戴氏道:“我把爱林送到苏州,在胥门内船舱巷鸿福堂里做生意,我因为有病才回扬州来的。”凤林代戴氏开发了苏州来的船钱并小轿、挑夫钱文。请医生代戴氏诊脉,无非是受凉停滞,服药调理一个多月,方才痊愈。
光阴迅速,早又冬残岁底,一切过年费用,皆是贾铭备办。
到了除夕这日,贾铭将凤林合家押岁礼,轻重不一,总开发清了。晚间与凤林吃过守岁酒,将这里各事办清,到四更多时分,贾铭方才回归自己家中度岁。新正元旦午后,贾铭就到了凤林家里。高妈、张二二人看见贾铭来了,赶忙点放旺鞭,道了喜。
贾铭走至里面,戴氏同他大儿子蓝大,并何长山子总向贾铭道喜。贾铭进房,看见房中地下烘烘的一盆炭火,桌上点了一对大蜡烛。凤林迎着贾铭互相道喜。将兰仙喊到房里,向贾铭磕头道喜。高妈献上洋糖,元宝茶,摆了桌盒。凤林将桌盒内糕糖、桂圆、元枣、花生米、瓜子抓了敬贾铭,又说了许多吉利话,什么高高爽爽、甜甜蜜蜜、元元发发、早生贵子、长生不老、瓜蒂绵绵。贾铭吃了一个元枣,拿出几张粉红笺纸钱票与戴氏、蓝大、何长山子、高妈、张二进财,又将一张钱票交与凤林转把与他丈夫蓝二,又把了一块洋钱与凤林进财,又把了一张钱票与兰仙买果子吃。凤林喊高妈将烟灯开了,邀请贾铭吃烟。晚间是十二碟、一锅,凤林陪着贾铭吃了酒饭,就在这里住宿。
到了十三日上灯日期,贾铭到辕门桥买了一张榴开见子包灯,又买了四张秋虫、几张走马灯挂在凤林房里,又买了一张鲫鱼灯与兰仙点了玩耍。元宵这日晚间,贾铭又买了两盒烟火同各色花炮:流星九条龙、垂杨柳线穿牡丹、金盏银台、飞鱼儿、赛月明并几桶花子,与凤林饮酒庆赏元宵。十八日下面落灯。
到了二月中旬,贾铭的眼睛忽然害起,只认是风火,不为介意。那知到了五六日,两眼胞肿得犹如大桃子一般,难以睁闭。延医看视,服药敷药,煎洗调揩,皆无效验。痛极伤胃,连饮食少进。睡在凤林床上,日夜哼呼。凤林着了急,睡到夜静,自己用凉水漱了口,将舌尖代贾铭舔咂眼胞上脓血。直舔到天色将明的时候,贾铭觉得眼睛稍为定住些疼痛,合眼朦胧睡着,凤林方才不舔。接连舔了三夜,贾铭的眼睛方才定痛消肿,向凤林道:“我的眼睛害得那般凶狠,许多脓糊住二目,就是我结发妻子,也不能代我舔眼。亏你不嫌肮脏,一连数夜代我将眼睛舔好。此情刻铭在心,终身不忘。”凤林道:“但愿你精神强健,交情长久,我就死也甘心,那个要你说这些感情的话!”又过了数日,贾铭的眼睛痊愈,方能出门行走。
时光易过,已到清明佳节。凤林预前数日叫贾铭雇了一船,邀着林大娘母子同何长山子,同到他父母坟前拜扫。清明这一日,贾铭同凤林带着兰仙去看城隍出巡。到了牡丹、芍药开放之时,又与贾铭雇船同去赏玩。端阳节,贾铭又雇游船同着凤林去看龙舟。他二人真是如鱼得水,一刻难离。
这一日,贾铭正同凤林在房中开着灯对枪过瘾,忽听得房外来了一人与高妈讲话。不知何人,来作甚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背盟誓凤林另嫁卷资财巧云还乡话说凤林与贾铭正在房中开着灯对枪吸烟,只听得堂屋里来了一人。高妈问那人尊姓,来做甚事。那来的人道:“我姓戈,名叫戈仁,在埂子街禄兴园客寓里挡嘈。我们寓里昨日来了一位老爷,姓卢,是山东人,父亲做过宰相。他是那一部里什么官,水晶顶子。带了许多家人,赁了我们寓所一个独院住着。今日喊我带一个手口俱全的相公过去谈谈。我闻得你家凤相公弹唱俱好,所以过来请他的。”高妈道:“我家相公是有包户的,不出去应局。你往别处去带罢。”戈仁道:“我是特意到此来的,请你向你家相公说一句,他去与不去,我等你的信就是了。”
高妈进房,将戈仁所说这些话向凤林告知。凤林道:“我搬到这里并未到那里出过局,你也不应来告诉我。我不去,你叫他走呀。”高妈正欲转身出房,贾铭将高妈喊住,向着凤林道:“你在家内横竖无事闲坐,这种过路客何不到那里去弄他几两银子回来,买几两土煮煮也是好的。”凤林道:“并非我不肯去,你在这里,我若是去了,没人陪你,所以我才回他不去。”贾铭道:“你不必灌这些米汤了。高妈,你去问他出多少银子局包。”高妈答应。到了堂屋里问戈仁:“那姓卢的曾说出多少局包呢?”戈仁道:“我已曾向那卢老爷讲明,是五两银子局包。但是我的回手却不能照例,要大大的沾沾光。”
高妈复又进房,将戈仁所说的话告知。凤林尚在踌躇。贾铭向高妈说:“你出去叫那来人先走,说是相公收拾清了就来。
”高妈往房外打发戈仁去了。凤林将瘾过足,重新梳洗,换了衣裳,叮嘱贾铭不准回去,坐在房里等他回来。贾铭答应定了,凤林方才坐了小轿,张二拿着琵琶口袋,喊了大曲污师跟随,往禄兴园客寓去了。
直到三更时分,凤林局散回来,开发过轿钱,向贾铭道:“那卢老爷的父亲做过宰相,他本人是个员外郎。家里有几个小奶奶养了几个儿子。那大儿子也是姨奶奶养的,中举、中进士,已经点了翰林。这翰林的生母在儿子进学之后,被这卢老爷不知因为何事,打发出去,配了一个成衣。如今这卢老爷是从北京下来,到清江、扬州、苏、杭各处找他父亲的门生、故旧打秋风。最喜吃酒,那鸦片烟一口都不吃。同我谈了半日,叫我唱了一套大曲,两个小曲,陪他吃过酒,把了五两银子局包,另外又把了一个小银元宝与我。”遂取出来递在贾铭手里,那小银元宝约有十两多重。贾铭道:“你还不肯去呢,如今可以买一包土总够了,省得我想多少心思呢。”凤林道:“我留着做衣服呢,买土倒便宜你了。”遂睡下来吃烟。凤林平空笑道:“我还告诉你句笑话,他爱我脚小,叫我跟他从良回去呢。
”贾铭道:“好呀。”只认是凤林说的玩话,并不介意。二人吃了一回烟,收拾睡觉。
到了次日,戈仁又来带局。凤林叫高妈拿了四百钱把与戈仁,算是回手。戈仁拿着钱去了。凤林重新收拾打扮完毕,又嘱咐贾铭在家等他,方才坐小轿去了。直到四更时分才回,吃了一回烟,睡觉。
两人睡在床上,凤林向贾铭道:“这卢老爷一定叫我跟他,不拘要多少银子身价,他总情愿出的。我所以家来同你商议,可去得去不得?”贾铭听了这话,沉吟了半晌道:“我若说拦你不去,你在扬州现在又没多客,不过我在这里跑跑。论起年纪,我又比你大着十多岁。我家中有妻子、儿女,我又不能要你跟我从良。我也不是个财主,无非是把势局面糊得好看。此刻将你留下,日后你若发达不必说了,倘若弄坏了,不如此日,你必要埋怨,好说我当日有那么一条好头路,生是姓贾的打拦头板不让我去,带累我今朝受苦。我若说是叫你跟他,第一,他是山东人,在京城里做官,那北边的日子,饮食起居皆不及我们南边。你曾住过清江西坝,谅也晓得那些光景。况且你又吃烟,他又不吃。如今他是一时豪兴,要你回去,未必能于容你吃烟。再者,你昨日告诉我,他将养了儿子点了翰林的生母尚且配与成衣,足见此人情性了。承你的情与我商议此事,我却不好决断,你只好自己斟酌。如不决疑,可到那个庙宇里去烧烧香,求条签,问问菩萨,好歹如何便了。”凤林听了并未言语,安睡一宵。
次日清晨,贾铭方才出了门,凤林叫张二将他丈夫蓝二喊了家来。凤林向蓝二并他婆戴氏道:“现在有个人叫我跟他从良,你们划算划算,要多少银子身价,才能让我走呢?”蓝二同他母亲商议,要了四百千钱。凤林道:“我从七岁到你家来,这十数年里,已不知代你家寻了多少银子。如今总说了,我叫这来人把三百千钱与你们,有了这些钱,也可以另买两个人混饭吃了。”蓝二摇头嫌少不肯,道:“太少了。”凤林道:“你不必糊涂了,我的年纪已离三十岁不远,身上又时常有病,还有几年相饭吃呢?你有了三百千钱,加之我去后,家里留下这些家伙什物,我还有些衣裳,算算起来还值两百千钱呢,你还不够过日子吗?你若是执意不肯,我也不勉强你。我从今日起,就不让这姓贾的进门,我也不接别客,不吃相饭了,情愿关起门来跟你讨饭。你们划算划算,那样便宜就是了。”蓝二听了这话,知道凤林心去难留,同他母亲戴氏商议明白,方才应允。凤林又叫张二将他胞姐姐林大娘请来,向他说道:“我如今要跟人从良进京。罢罢你我姊妹一场,送你四十千钱与你夫妇做个忆念罢。”林大良听了这话,心中虽是割舍不得,又听得凤林把四十千钱与他,因舍不得这钱文,口中虽说何忍分离,心里是求之不得。凤林又向他胞兄何长山子道:“你送我进京,我代你谋件好事,让你回来。”何长山子听得允他谋事,心中欢喜,满口答应。凤林将各人的话均皆说明。吃过午饭,过了瘾,又喊了小轿,到禄兴园客寓同卢姓将话谈明回来。
晚间等待贾铭至此,晚饭吃毕,将烟灯开了,二人过瘾。
凤林道:“昨夜告诉你那件事,我今日已经与这姓卢的说定,约在明日成事,六月初四日就要动身。费你的心,明日代我将银子拿到钱店里去合成钱数,好把〔与〕我家丈夫同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