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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易《大唐双龙传》精校版

  接着又叹道:“如此一日间伤势尽愈,我石之轩不得不写个‘服’字,可正因如此,迫我不得不狠下决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个将轮到寇仲。”
  徐子陵长身而起,一种全新与新生的感觉充盈全身,他再感觉不到体内真气运动流转,一切发乎自然,就像空气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让他予取予求。
  失而复得后是迥然有异的另一层境界。
  石之轩目露讶色,沉声道:“子陵的武功终臻入微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响起警号,这番出手再不会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校者按:此处重复第47卷提出的“入微”境界,当是一般宗师境与三大宗师那级数的大宗师境之间必不可少的过渡境界】
  徐子陵晓得此乃生死关头,必须施尽浑身解数,才有保命机会,却淡然自若道:“邪王不是有兴趣知道这是谁人的幽居?为何不寻根究底,追问下去?”
  石之轩无法掩饰的露出震骇神色。
  徐子陵两手高举过头,紧扣如花蕾,无名指斜起,指头贴合,重演当年真言大师传他九字真言印诀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动根本印,禅喝道:“临!”
  石之轩容色再变,应声后撤三步。
  自徐子陵屡次与石之轩交手以来,尚是首趟把石之轩逼在下风,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禅力,大半是觑准石之轩唯一的破绽,他心底下永远的破绽──石青璇。
  石之轩那如堵石墙的真气直迫而来,令他无法再作寸进,乘势强攻。
  石之轩一手负后,另一手前挥,五指缀合成刀状,锋锐遥指徐子陵。双目精芒大盛,长笑道:“好!自我石之轩出道以来,尚是首趟有人能令我甫动手立即屈处下风,虽嫌有点取巧,可是高手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应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轩的心胸气魄,大家风范,确异于常人。
  双手紧拢胸前,如莲花,不动根本印转为大金刚轮印。自得真言大师传法以来,从没有一刻,他比此时更体会到真言印法与精神相辅相乘,结合无间后的神妙禅力。对不死印法他有更进一步的认识,此法本身根本是无迹可寻,破绽惟在石之轩内心。
  眼前一花,石之轩现身左侧,手刀弯击而来,取点是他左颈侧要穴。
  徐子陵自知永比不过他的幻魔身法,只能以静制动,手莲鲜花般盛放,变化出无穷无尽的手印,每个手印均妙至毫巅,似有可寻,又似顺乎天然,微妙处没法以任何笔墨去形容。
  “波!”
  徐子陵一指点出,正中石之轩掌锋。
  石之轩往后飞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气血翻腾,踉跄跌退近丈。
  石之轩没有乘势追击,反两手负后,卓立远处,讶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后着,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传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对你刮目相看。不过有利必有弊,坦白说,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决心抛开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罢休。否则若再给你一年光阴,说不定我‘邪王’石之轩也无法置你于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来邪王要下决心是这么困难。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邪王指点。”
  石之轩容色平静,双目射出冷酷无情的目光,淡淡道:“说罢!”
  徐子陵清楚感应到眼前的石之轩再没有任何阻止他杀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寻最佳的出击机会,只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动,不能保持“剑心通明”的至境,将招来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击。
  缓缓道:“邪王因何要放过婠婠?”
  石之轩皱即道:“你该想到原因,婠儿乃圣门继我之后最杰出的人才,如虚彦没有背叛我,我对她绝不容情,现在却是爱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担心我会去对付她,现在该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叹道:“邪王有否感到自己陷于众叛亲离的处境?在统一圣门的斗争上,控制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赵德言,又或是得李渊信任的杨虚彦,更怕是最后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颉利。”
  石之轩长笑道:“若出现子陵描述的情况,受到最大打击的势将是以慈航静斋为首的所谓白道。我圣门本来一无所有,故天下愈乱愈好,危机下见生机,大乱后始有大治,此为历史循环的法则,屡试不爽。我圣门饱经忧患,应付危机的灵活远胜任何人,子陵若想以甚么民族大义来说动我,实是枉费心机。”
  徐子陵洒然道:“算我说了一番废话,邪王请赐招。”
  石之轩忽然环目巡视,目光透窗朝屋内瞧去,脸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徐子陵的精气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时生出感应,岂肯错过如此良机。
  “兵!”
  真言吐发。
  宝瓶气意到手到,一记隔空击出。
  “轰!”
  石之轩随意封挡,两手盘抱,气柱卷旋而来,硬拼宝瓶气劲,双方真气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绝无转圜或假借余地。
  石之轩后退三步,徐子陵像断线风筝般抛跌往后,恰巧穿门滚入屋内,落地后仍收不住势子,破帘跌入石青璇的闺房。
  石之轩如影附形的追入屋内,进门后一震停步。
  徐子陵弓背弹起,手捏外狮子印,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石之轩冷冷瞧着他,并以衣袖抹去唇角泄出的血,点头道:“宁道奇那趟不算数,自我练成不死印后,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伤,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当然晓得自己伤得更重,适才他中了石之轩的奸计,以为他因想到这可能是石青璇的避世处,心神露出破绽,岂知竟是石之轩故意布下的破绽,使他从上风落回绝对的下风,从天上回到凡间,再不能保持早先无人无我,抽离凡躯的神妙境界。
  两人隔帘对峙。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勉力提聚功力,道:“邪王不是说过再出手便至死方休,为何又停下来?”
  “邪王”石之轩双目杀机剧盛,厉喝道:“这是否青璇另一个隐居之所?”
  箫音在屋外响起。
  【卷五十四 第八章 有情无情】
  卷五十四 第八章 有情无情
  少帅军依寇仲和跋锋寒的计划,潜伏在最有利发挥火器的上风位置。
  敌人尚未有时间设立木寨哨岗,主力大军进开山地区,在天城峡南路出口西南半里处的草原暂设“六花”,以屈突通的帅帐为中军统揽大局,帅帐两旁是左虞侯,属屈突通直接指挥的亲兵,另四军分别在前后左右立营,形如六瓣花朵。
  虽是无险可待,但不怕火攻,只要在附近掣高点有兵士轮番放哨,可迅速动员反击任何来袭的敌人。
  另有两军各约二千兵员,于南路出口外一远一近结营,均位于丘陵高地,相隔数千步,互为呼应。
  三处营地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人,火把处处,照得天成峡外亮如白昼。
  大批工事兵集中在出口外伐木施工,清除障碍,砍下来的木材可用作建设坚固的木寨。
  少帅军兵分三路,进军至敌人火光不及的密林区,等待寇仲突袭的命令。寇仲和跋锋寒亲自指挥攻袭对方主力军营地的部队,带备最易使用的毒烟散,蓄势以待。
  寇仲和跋锋寒跃上一株高树之巅,遥察三千步许外屈突通六花营地的情况。
  寇仲笑语道:“屈突通不愧身经百战的名将,若再给他多两天工夫,恐怕毒烟火箭也奈何他不得,试想若他于高地立寨,配以壕堑,我们能有多少枝毒烟火箭射进他营地去?”
  跋锋寒欣然道:“现在他却是任我们渔肉,他恐怕做梦仍未想到我们正伏在此处,带备火器准备袭营,兄弟,我等得不耐烦哩!”
  寇仲哂道:“你在沙漠百天修行是怎么渡过的?连少许的耐性也欠奉。首先我们的战士需要时间回气休息,其次你看敌人忙得多么辛苦,白天赶路,晚上仍未能歇下来,就让他们再累些儿,我们始发动攻击。最好的时刻是黎明前半个时辰,那样天明后峡内的兄弟可与我们对敌人前后夹击,杀他娘的一个落花流水,对吗?”
  跋锋寒哑然失笑道:“你是龙头,当然由你当家作主,对极哩!”
  两人相视而笑,探手紧握。
  他们早受够李世民的打击和挫折,现在终争取到反击的良机。
  ※※※
  徐子陵和石之轩同时剧震。
  竟是天竹箫的箫音,瞬又消去,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但已在两人的心海激起滔天巨浪。
  石青璇终于守约来会徐子陵,更晓得石之轩要杀徐子陵,故以箫音介入。
  石之轩立即回复平静,且戾气全消,没有出手之意,移到窗前,目光投进星夜下的原野去,似在搜索女儿的踪影,淡然自若的道:“子陵可知对中土百姓最大的威胁非是我圣门,而是突厥人。”
  徐子陵对石之轩忽然讨论起突厥人的古怪所为完全摸不着头脑,幸好他正为石青璇的出现心中填满火热和欢喜,哪会跟他计较,揭帘而出,来到石之轩背后三步处,道:“愿闻甚详。”
  石之轩道:“那是经历无数世代积下来的血仇,起初是双方贫富悬殊,对突厥人来说,只有最强的人才有资格拥有最好的土地,得不到便强抢和破坏。若取得天下的是我圣门,必尽力使中土兴旺,好巩固权力。所以我说中土真正的祸患是突厥而非我们。”【校者按:石之轩本质上还是重汉轻胡的,师妃暄以他们有胡人血统来诬蔑,未免失之厚道】
  徐子陵沉声道:“可是贵门的赵德言与颉利不是正合作愉快吗?”
  石之轩叹道:“赵德言打的是另一个算盘,他要明刀明枪的借助颉利的力量铲除异己,若颉利真能征服中原,不得不以汉制汉,倚赖赵德言去为他管治江山,完成他的帝皇美梦。你若干掉他,我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徐子陵道:“邪王为何要对我说这番话?”
  石之轩没有答他,续道:“突利虽与你们称兄道弟,可是他始终是突厥人,绝不会忘记与汉人的仇恨,那是族与族间的仇恨,没有人能化解。若我没有猜错,终有一天你们须与突利兵戎相见。”
  徐子陵默然无语,石之轩的说话一针见血,充满他经岁月千锤百炼而成的智慧。
  石之轩叹道:“我为何要提醒你?因为我怕你因太重兄弟之情而吃亏,唉!我要走啦!子陵保重。”
  说罢就那么跨步出门,没入暗黑深处。
  ※※※
  徐子陵掠往屋外,寒风扑脸而来,苍穹嵌满无有穷尽的星辰,蛩虫鸣唱不休,孤寂的荒原再不孤寂。
  箫音再起,似有如无,与四周的秋蝉悲鸣融浑无间。随着呼呼风啸若隐若现,就像轻云遮着的明月;令人耳迷神荡的动人箫音仿似在九天外处翩翩而起,把肃杀的残秋转化为充盈生机光辉灿烂的天地,明丽的音符一时独立于天地之外,一时与万化紧密凑合。
  徐子陵寻宝似的往箫音起处掠去,心中诸般情绪被箫音全体没收,只剩下说不尽的温柔和爱意,石青璇的箫音有如一株神奇的忘忧草,服用后再想不起外间人世残酷冷血的战争。
  徐子陵奔上一道山坡,石青璇的倩影出现在小山顶一块大石上,仿若梦境中徘徊在空山灵谷的仙子。
  箫音倏然而止,石青璇生辉的美目顾盼多情的朝他看来,微笑道:“呆子来早啦!”
  徐子陵来到她旁坐下,忘情地呆看着她。
  石青璇上穿淡紫色的轻罗长袄,香肩搭着色泽素雅披肩以御风寒,下配杏黄色的绫罗裙子,秀外慧中的面容仍带着一贯抑压下透出来的忧郁神情,别具冰雪冷傲的美态。不施半点脂粉,可是其文静娴雅的举止,轻盈窈窕的体态,能令任何人心迷神醉。
  她随手把天竹萧放在另一边。徐子陵注意到她有个随身的小包袱。
  石青璇的目光投往山下起伏的小屋,香唇轻启,轻柔地道:“战争是怎样子的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有此一问,发呆半晌,苦笑道:“不知是否该向你如实道出?”
  石青璇唇角逸出笑意,轻轻道:“既然可怕至令人不敢吐露,为何仍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
  徐子陵叹道:“原因太复杂哩!”
  石青璇朝他瞧来,美目深注的道:“子陵很疲倦,战争定把你折磨得很惨哩。”
  徐子陵生出投进她香怀的冲动,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寻到乱世中的避难所。
  石青璇续道:“人家乘船东来,大江沿岸的城镇非常紧张,人心惶惶,可是谁都不知该逃到哪处去。战争的消息和谣言每天有新的花样,一时说少帅军在洛阳之战全军覆没,一时说宋缺的大军和唐军正面交锋,一时说杜伏威起兵叛唐,与窦建德夹攻李世民为你们报仇,令人不知信谁说的好。”
  徐子陵心中一热,以石青璇对世事一向的不闻不问,肯这么留意战事的发展,显然是因对他的关心,忍不住问道:“青璇在担心我吗?”
  石青璇淡淡道:“你说呢?”旋又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道:“呆子!”
  徐子陵心中涌起灼热的情绪,转眼又被无奈的痛苦替代,幸福的生活对他仍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没有一刻他更清楚心内的矛盾,寇仲争霸天下之战令他泥足深陷,可是对石青璇的爱恋又是不能自拔。
  他已失去师妃暄,再不能错过眼前这梦萦魂牵的好女子。
  她的人就如她箫音般是这充满斗争仇恨的人海汪洋中晶莹纯净的清流,黑夜中一点永恒不灭散射的焰光。
  失去她他将一无所有,生命再没有任何意义!
  幽林小谷的轻吻、离别,像烧红的烙印般在他心中留下永不会磨灭的痕迹,可是直至眼前并肩私语的一刻,她仍是那副似有情若无情的样儿。若他徐子陵吐露心情,她会否像她说过般消受不起,受惊小鸟般远走高飞?他是不能不顾虑她心中的感受和凄凉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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