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反松一口气,李世民终是凡人而非神仙,既想不到他没有向钟离求援,更猜不到他有一批火器在手。
了空续道:“秦王更着老衲忠告少帅,钟离的少帅军被另一支唐军的水师船队置于严密监视下,动弹不得,少帅此行,只会是白走一趟。”
寇仲听得心中佩服,李世民不愧当世出色的兵法战斗军事大家,在部署上处处抢先一着,占尽上风,如非还有火器这秘密袭营狠着,此时就该俯首认输。
忙收摄心神,回复冷静,深吸一口气道:“大师此行是否只是善意劝告,假若小子执迷不悟,大师便会念声阿弥陀佛,然后头也不回的返禅院继续参禅,小子则继续上路。”
了空大师单掌在胸前摆出问讯佛号,垂眼平静的道:“罪过罪过,出家人本不应理尘世事,但事关天下苍生,老衲又受秦王所托,务要劝少帅退出这场纷争,所以决定由此刻不离少帅左右,直至少帅肯为彭梁子民着想,考虑老衲的提议。”
寇仲想不到他有此一着,听得目瞪口呆。若给了空这样跟在身后,整个反攻大计会变成一个笑话。
仰望上空,无名的飞行姿态令他晓得附近没有其他敌人,心中稍安,苦笑道:“大师是否看准小子不愿向你动武?”
了空微笑道:“少帅言重!老衲只是想以行动说明,秦王对少帅是网开一面。假若在这里等待的非是老衲而是秦王的旗下大将和以千计的玄甲战士,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
寇仲哑然失笑道:“那小子会非常高兴,因为我的灵禽会先一步发现他们的影踪,而小子则可随机应变,说不定还可令秦王损兵折将。”
了空叹道:“如此看来,少帅仍是不肯罢休。”
寇仲皱眉道:“小子有一事大惑不解,想请教大师。”
了空肃容道:“少帅请指点。”
寇仲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佛道两门,不是正与魔门的两派六道为敌吗?大师可知李阀内部早给魔门侵蚀腐化,其中还牵连到对我中土有狼子野心的突厥人。在很大的程度中,李世民的生死与我寇仲的存亡是连系挂勾。李世民凯旋回朝之日,就是兔死狗烹之时。我寇仲接受大师解散少帅军之议,等若帮魔门一个天大的忙,而最后得益者将不会是中土的任何人,而是正联结塞外大草原诸族的颉利。”
了空一声佛号,道:“天下的统一与和平,岂是一蹴可就的容易事,秦王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少帅之言不无道理,却没有考虑后果,少帅如能成功立国,天下势成南北对峙之局,战火延绵,生灵涂炭,外族乘势入侵,中土将重陷四分五裂的乱局。少帅既有救世荡魔之心,何不全力匡助秦王,拨乱反正,让万民能过幸福安祥的好日子?”
寇仲讶道:“大师的话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我寇仲向李世民投诚,而非李世民向我称臣?说到底大师就是彻头彻尾地偏袒,更不公平。大师可知我有多少战友惨死在唐军刀兵之下,我和李世民已是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了空淡然自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正是对战争的最佳写照,少帅选择争霸之路,早该想到这是必然发生的情况,血仇只会愈积愈深。老衲肯为秦王来向少帅说项,并没有偏袒秦王的意图,只是就眼前的形势。对少帅作出最佳的建议,希望两方能息止于戈,免祸及百姓。阿弥陀佛!”
寇仲仰望夜空,沉声道:“一天我寇仲仍在,鹿死谁手,尚不可知,我有个更好的提议,大师可肯垂听。”
了空眼观鼻,鼻观心,法眼正藏,宝相庄严的道:“老衲恭聆少帅提议。”
寇仲长笑道:“好!大师猜到我的心意哩!正如毕玄所说的战争最终仍是凭武力解决,而非在谈判桌上。我就和大师豪赌一铺,假设大师能把我击败,我立即解散少帅军,俯首认输。大师当然可把我杀死,少帅军自然烟消瓦解。可是如大师奈何不了我,请立即回归禅院,以后不要再理我和李世民间的事。”
了空似是对寇仲的话听而不闻,没有任何反应,忽然“当”的一声,禅钟鸣响,了空一声佛号,容色平静的道:“老衲已近三十年没有和人动手,实不愿妄动干戈,老衲可否以十招为限,只要谁被迫处下风,哪一方便作输论。”
寇仲微笑道:“和又如何呢?”
了空睁目往他瞧来,眼神变得深邃莫测,圣光灿然,以微笑回报道:“当然算是老衲输了,依议回禅室面壁,以忏易动妄念之过。”
“锵”!
寇仲井中月出鞘,遥指了空。
就在那一刻,了空像忽然融入天上的夜空去,广阔无边,法力无穷,无处不是可乘的破绽,却无一是可乘之破绽。
他充盈超越世情智慧深广的眼神,似是能瞧透寇仲心内每一个意图,无有疏忽,无有遗漏。
寇仲打从深心中涌起一种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恐惧与崇敬,这是从未试过在与敌手交锋前生出的情绪,就像登山者突然面对拔起千刃的险峰,驾舟者在浪高风急远离岸陆的黑夜怒海中挣扎,生出不能克服的无力感觉。
了空右手托着的铜钟似变得重逾万斤,又若轻如羽毛;既庞大如山,又虚渺如无物。
寇仲胸口闷翳,差点吐血。
了空低吟道:“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不着他求,全由心造;心外无法,满目玄黄,一切具足。”
寇仲后撤一步,心神晋入井中月的至境。脚踏的大地立往四周延伸,直接至天之涯、海之角,天地融浑为一,而他本身则变成宇宙的核心。
天、地、人无分彼我。
眼中的了空立即变回“实物”,虽仍是无隙可寻,但再非不能把握和捉摸。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体内真气阳动极而静,阴静极而动,随其自然变化,非守非忘,不收不纵,无增无减,自自然然神通变化,真气凝于刀锋,形成圆中带方,方中带圆的气劲,往了空攻去。
他一出手就是“井中八法”中最玄妙的“方圆”,可见了空的厉害。而了空能以静攻动,展现佛门式的不攻奇招,使寇仲沦为被动,已是稳占上风。
以了空的修持,仍禁不住露出讶色,铜钟移往胸前。似缓实快。其时间拿捏自具一种与天地同其寿量、与圣真齐其神通灵应的玄妙感觉,吟唱道:“少帅单刀直入,直了见性。若能一念顿悟,众生皆佛。”
寇仲目所见再无他物,惟只铜钟在眼前无限地扩大。更晓得别无选择,这一刀不得不攻,不能不攻,可是他若这么付诸行动,不到三招他定要弃刀认输,因他的心神二度被了空的禅力所制。
寇仲闷哼一声,井中月化作黄芒,直击了空佛法无边的禅钟。
了空的禅法武功,绝对在四大圣僧任何一人之上,这是寇仲动手前无法想象和猜测到的,可恨他再没回头的路。
【卷五十四 第六章 灵丹妙药】
卷五十四 第六章 灵丹妙药
徐子陵、侯希白藏身淮水南岸密林内,往对岸瞧去五艘三桅巨舟泊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码头间,以百计的海沙帮众把一箱箱沉重的货物送往岸上,而帮主“美人鱼”游秋雁,她的左右手“胖刺客”尤贵和“闯将”凌志高均在场指挥,可知这趟载运非是等闲的私盐交易,否则何劳他们三人大驾。
岸上有近百辆货车,货物上岸立即由另一批劲装大汉搬进密蓬的车厢里,双方合共七百多人,闹哄哄一片。
侯希白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一边是海沙帮,另一是何方神圣?”
徐子陵目光落在岸上数人身上,最惹人注意是其中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与一名俊伟青年并肩而立,态度暧昧,旁边尚有位下半边脸被须髯覆盖的威猛老者,正向游秋雁说话,但因隔着一条河,纵使徐子陵功力无损,亦无法窃听。
“是鹰扬郎将梁师都方面的人,那神情倨傲的年轻人是梁师都之子梁舜明,老者和女子是梁师都拜把兄弟沈天群之兄沈乃堂和女儿沈无双,这单交易几可肯定是沈天群从中穿针引线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神色,低念道:“梁师都?梁师都?”
徐子陵讶道:“梁师都有甚么问题?希白不会不认识他吧!梁师都和刘武周同为突厥人走狗,且是同门师兄弟。”
侯希白道:“我曾听过石师和安隆说起过这名字,那时我只有是二、三岁的年纪,那时梁师都仍未像现令人尽皆知,可是他们当时谈话的内容已再没法记起,只因梁师都名字很悦耳,故印象特别深刻。”
徐子陵道:“这么看,梁师都大有可能与你圣门有关系,甚或是圣门中人,希白的话相当有用。”
侯希白道:“箱内的东西是否火器?”【校者按:说到火器,其实隋唐之际火药的威力还没这么厉害】
徐子陵道:“可能性很大,因与我们上次得到那批箱子形状和重量均相若,江南的火器最是有名,若从事这方面的买卖,可赚个盆满钵满。”
侯希白苦思道:“除非在特定的环境下,否则火器作用不大,梁师都这么千山万水的来此收货,又要冒尽风险运上北回,所为何来?”
徐子陵沉吟道:“照我猜这批火器非是要运回梁师都的地盘,而是附近的某处,说不定是你圣门中人重施故技,为掩人耳目,故由梁师都代劳,与某一阴谋有关。多想无益,他们快要完事,我们回去吧!”
※※※
寇仲是不能不出刀,可是主动却全在对方手上。
这位曾因寇仲等盗和氏璧才开金口,又因寇仲破戒而出手,修练成佛门大法以致回复青春的净念禅院主持,肯定是继宁道奇和石之轩后对他最大的挑战和考验。
了空定下十招之数,如寇仲在开始时立落下风,势必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无法在九招内扳回劣势,平分秋色。故这一刀实关乎寇仲以后的命运,至乎天下的命运。
心知止而神欲行,寇仲自自然然就把全身的精、气、神绝对地集中往井中月的刀锋处,最玄妙的事立告诞生,他浑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精神意境,转往手中神器,这一刀再非被迫劈出的一刀,而是包融天地人三界的一刀。
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若说在洛阳城外面对李世民的如云大将、万马千军,窦建德的死亡是他刀悟的开始,此刻便是享受成果的突破。
了空被迫与他硬拼一招,再非无法捉摸,无法掌握。了空一声佛号,吟唱道:“诸法如梦,本来无事,梦境本寂,非今始空,梦做梦受,何损何益,痴迷之为,情忘即绝。”
禅唱之际,蓦地寇仲眼前现出千百重钟影,铺天盖地的泰山压顶般迫来。
换过悟得刀道前的寇仲,此刻必非常狼狈,可是这却能清楚把握到铜钟正往他刀锋旋转着撞过来,而了空往后撤退,手离铜钟,纯以积数十年禅门精纯功力,遥控用钟作出攻击。
寇仲被惑的是双目,手上的井中月洞悉一切玄虚。
他更感到铜钟迅如风车般的急转,正是克制和针对螺旋劲气的妙着。
寇仲长笑道:“十招太少哩!”
忽然错开,避过铜钟,再以缩地成寸的步法,一步来到了空右侧,挥刀横劈,似拙实巧,且是连消带打,没有任何法则轨迹可寻,深合天地自然的法则,毫无轨迹,人和刀融入天地之间,难分彼我。
“当”!
铜钟在这一刻直似暮鼓晨钟的再发出鸣响,任寇仲达致何等境界,仍想不到了空有此一着,而仿如来自缥缈九天玄界的清鸣,绝非井中月所能探测,既把握不到它的位置,自然生出庞大的威胁力。
寇仲立告刀意失守,本是胜券在握的一刀从天上回到凡间。目之所见,了空变成虚实难分的几重人影,无数掌影,后方脑际更感到铜钟回飞袭至,无奈下收刀后撤,凭真气转换的独门功夫,往旁退开,井中月则化作重重刀影,留下道道刀气,无形而有实地防止了空趁势强攻。
铜钟安然回到了空手上。
寇仲退至离了空十步许处,井中月遥指了空,刀气竟无法把这禅门高人锁紧锁死,就像面对崇山峻岳的无能为力。
了空宝相庄严,凝望手托的禅钟。
寇仲呼出长长一口气道:“大师的铜钟真言比子陵还要厉害,刚才应算多少招?”
了空露出笑意,仍没有朝寇仲瞧去,淡然自若道:“弄不清楚,似是一招。”
又笑道:“少帅若当是非相;几所有相一是虚妄,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少帅刀法已进窥至境,老衲自问无法要少帅俯首认输,十招又如何?百招又如何?无相而有相,有相而无相。宋缺终找到天刀刀法的继承人。迷来经累刍,悟则刹那间。老衲这就立返禅山,再不干涉少帅与秦王间的事。”
转身扬长便去,托钟唱道:“请代了空问候子陵。”
这句话是以唱咏方法道出,似念经非念经,似歌,有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又异常悦耳,教人一听难忘。
余音索耳之际,了空没进暗黑的荒林去。
寇仲凝望他消失处,几肯定今晚的事毕生难忘,不仅因刀法上的突破和成就;更因了空充盈禅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最后一句且大有深意,也勾起他对徐子陵强烈的思念和关怀,照道理他该早复元过来,为何还不来寻自己?
※※※
侯希白一边操控风帆,逆水西行,一边瞧着徐子陵道:“子陵想到甚么?刚在你脸上浮起的一丝笑意,有种玄妙莫测的超凡味儿,令我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徐子陵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微笑道:“希白肯定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侯希白坦然道:“没多少人能令我生出好奇心,可是一旦如此,我会很想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我对寇仲便没有这种好奇之念,因为他比你容易被了解,可是像子陵、妃暄又或青璇,真的令我迷惑,更生出兴趣。原因在于我从来不明白石师的想法,可是因对他的畏敬不敢上问,积郁而成这爱听人心事的倾向,子陵可否满足我呢?哈!这要求是否有点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