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苦笑道:“仙心难测,我等凡人还是少费神。”
侯希白道:“当作是闲聊也无不可,我猜她若再次踏足俗尘,第一个要找的人将是子陵你。”
徐子陵露出无奈神色,道:“宋缺挥军北上,形势再非由寇仲操纵,即使寇仲肯退出,绝不能左右宋缺振兴汉统的神圣心颐,就像你石师以重兴圣门为己任,天下间没有人能逆转这形势。更何况在某一程度上,寇仲与李阀的斗争,正无限地推迟李世民被父兄所害的日子,这是好事而非坏事。”
侯希白叹道:“给你说得我糊涂起来,子陵不若好好睡上一觉,睁眼时船该泊岸哩!”
徐子陵心神转往石青璇身上,心中涌起无限温柔,躺低身子闭上双目。
※※※
寇仲、邴元真、麻常、王玄恕、跋野刚、陈老谋六人,坐在大楼下层的树头椅子,围着简陋但结实的长方木桌,举行建成山寨后第一个军事会议,四周堆满粮草、木材和石块,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
寇仲把小鹤儿带来的情况说出后,众人无不色变,深感优势不再,更有自陷绝地的颓然若失。
寇仲仍是神态从容,道:“李世民派出屈突通往襄阳,该是四、五天前的事,那时李世民尚被拒于隐潭山外,不晓得我们的目的地是天城峡,而他却像能未卜先知的派出屈突通到襄阳动员劲旅来断我们后路,这对我们有甚么提示?”
众人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寇仲所言的“提示”意何所指。
寇仲轻叹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的疏忽是低估李世民,致连错数着,幸得小鹤儿从襄阳来告警,终令我醒觉过来。唉!李世民不负盛名,深得兵家‘知地’的要旨,我可断言他手上有卷洛阳附近区域的地势详图,该是他攻打洛阳前数年内做的准备工夫。所以那晚我们从伊洛山区的隐蔽出口突围,遭他迎头痛击,死伤过半!不是因他幸运碰个正着,而是李世民早猜到我们会从那出口自投罗网。今趟亦是如此。他不但晓得我们非是要攻打襄城,更非要溜回陈留,而是要利用天城峡的天险据地死守。”
众人恍然大悟,同时佩服寇仲的临危不乱,际此前后皆兵的时刻,仍可冷静地对李世民做出详确分析,深得知己知彼之道。
邴元真道:“若我们立即经峡道南路撤走,应可在敌人封锁后路前直扑淮水,尚有一线生机。”
寇仲再叹道:“我们若这么做,李世民将求之不得。以李世民的深悉兵法,绝不会在意于一地用兵的得失,而着眼全局的胜负。他会放弃于峡口追击我们,改而把兵力投向攻打陈留,以势如破竹之势席卷彭粱,配合李子通前后夹击钟离和高邮,令来援的宋家大军进退维谷。而我们这支逃窜之军还要被屈突通养精蓄锐的万五大军衔尾追杀,即使能逃返钟离,亦只是等待被围待宰的命运。所以我们必须死守天城峡,把李世民的大军牢牢牵制于此。”
跋野刚道:“李世民兵力在我们十倍之上,由于后路被封,他只需留下两三万人,由手下大将代他指挥,仍可从容移师攻打陈留,情况并没有改变。”
寇仲微笑道:“李世民怎放心让手下来应付我寇仲,且天尚未要亡我寇仲,遂派小鹤儿来向我通风报信。屈突通今趟来不是封路而是送死,说不定我仍可依原定计划乘虚夺取襄阳,那时将会是另一番形势。”
麻常等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白寇仲处在如此劣势下仍这么胸有成竹的。
不过小鹤儿来示警,其中确有玄妙的因果关系,似乎冥冥中自有主宰。
陈老谋恃老卖老地眉头大皱道:“我们兵力不到五千人,顾此则失彼,顶得李世民的大军,就没法分兵应付屈突通,即使我们全军尽出,恐怕仍敌不住屈突通在我们三倍以上的军力,少帅为何能如此有把握?”
寇仲沉声道:“你们有把握在这里守多少天?”
麻常断然应道:“除非我们箭尽粮绝,否则李世民休想攻陷山寨。”
王玄恕苦笑道:“那即是设我们只能守二十至三十天,还要杀马裹腹。”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成哩!我不会动用这寨的一兵一卒,就任得屈突通自以为是的封死南路;我则先一步趁夜色从南路出口潜离峡道,赶往与老跋和他的援军会合,再带火器从后偷袭屈突通的部队。由于我晓得老跋来的路线,加上有无名作我天上的眼睛,一切当会进行得很顺利。”
众人无不听得精神一振,他们非是想不及此,而是没有人像寇仲般清楚火器的数量和威力。
陈老谋大喜道:“如能重创屈突通的大军,说不定真有机会乘势攻陷襄阳。”
寇仲欣然道:“这叫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既吃过最惨痛和伤心的大败仗,绝不容历史重演。”
转向陈老谋道:“陈公立即遣人加强南路出口的防御,并使人密切注视那一方的情况,如察觉屈突通被袭,有可乘之机,立即分兵出击,尽可能打击敌人溃败的部队。我可预言这并非一场战争,而是残忍的大屠杀。胜者为王,这等事没甚么好说的,战争正是一场看谁伤得更重的无情游戏。”
陈老谋振奋道:“少帅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寇仲压低声音道:“小鹤儿身世可怜,故女扮男装作其小混子,各位不可揭破她的女儿身,当然须对她特别照顾。”
王玄恕恍然道:“难怪她不肯让我们搜身,真不好意思。”
陈老谋怪笑道:“若她是女孩子,当生得修长标致。”
麻常打趣道:“玄恕公子与她年龄相若,由公子照顾她最适合。”
王玄恕俊脸微红,不知如何应付。
寇仲哈哈笑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亦是绝地逢生,胜败只是一线之隔。这处就交给各位大哥,最紧要虚张声势,令李世民以为我仍是坐镇于山寨之中。”
陈老谋笑道:“数千人中难道挑不出一个人扮成少帅吗?只要假少帅在上面楼台指手划脚,足可骗过李世民,此事包在我身上。”
寇仲长身而起,道:“李世民纵能于明天到此,没几天工夫休想发动攻击,那时屈突通的大军早溃不成军哩!哈!”
众将轰然应和。
【卷五十四 第五章 禅门圣者】
卷五十四 第五章 禅门圣者
邴元真和跋野刚送寇仲和无名到天城峡南端出口,跋野刚叹道:“少帅和王世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
邴元真道:“少帅和任何人都不同,即使在密公崛起,礼贤下士的时期,也无法与少帅的毫无架子,对我们则推心置腹相比。”
寇仲探手左右搭上两人肩头,笑道:“一日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是互相为对方卖命,这才是肝胆相照的真兄弟。”
邴元真和跋野刚均露出感动神色,寇仲可非空口说白话的人,最危险的任务全由他一手承包,让下面的人可坐享其成。
跋野刚有感而发的道:“当日在伊阙西北山区外被唐军堵截,少帅不顾生死的回过头来为野刚挡着追兵,野刚那时即立下决心,纵是肝脑涂地,誓要追随少帅到底。能遇上少帅这种大仁大义的明主,是野刚的福气。”
邴元真深有同感的道:“最后的胜利必属于我们。”
此时三人来到南峡出口的木栅闸门前,把守的十名少帅军,闻邴元真之言,亦齐声叫道:“最后胜利属于我们。”
寇仲仰天长笑,放开搭在两人肩膀的手,道:“愈艰苦困难的情况,愈能显我少帅军的威风,胜利的果实愈是甜美,生命的真采方能发挥,愿共勉之。”
众将士轰然呼应,声动峡道。
寇仲又对把守出口的手下嘘寒问暖,他每句话都出自真心,令人感动。问起出口外的情况,小队长恭敬答道:“属下依谋公指示,派出探子在外面高处放哨,不见有任何动静。”
寇仲道:“形势有变,谋公会加强这边的防御工程,你立即把外面的兄弟唤回来,只要守好出口便成。”
小队长发出命令,手下领命吹响号角,召哨探回峡。
寇仲放出无名,在高空观察远近,点头道:“屈突通没有派人先来探路,是不想打草惊蛇,惹起我们的察觉,但肯定在我们看不到的远处,定有他的人在严密监察,只要我们有任何从这边开溜的迹象,将会受到他们伏击突袭。”
邴元真和跋野刚颔首同意,屈突通乃隋朝名将,自投唐室后更战绩彪炳,屡立大功,今次身负重任,不敢疏忽大意。
寇仲凝望夜空上变成一个黑点的无名,道:“西方五十里外有敌人,人数不少,该是屈突通的先头部队,照路程他们可于明天午后任何时刻抵达,你们勿要轻敌。”
邴元真正容道:“少帅放心。”
寇仲环顾峡道形势,出口这段山径最阔处只三丈许,窄处则不到两丈,沉声道:“峡道虽不利进攻,但要攻击外面的敌人同样非易事。时间再不容许我们在外面设置有足够防御工事的垒寨,只可退而求其次,在峡道内用工夫。”
邴元真道:“我们有大量的木材,可在这里加设障碍,问题是障碍物会令我们不能配合少帅对敌人前后夹击。”
跋野刚道:“此法不可行,敌人可轻易接近出口两旁近处,只要投入火种,烧着木材我们将非常狼狈,若吹的是南风,整条峡道会被浓烟淹没。幸好现在不是吹西北风就是东北风,否则只是浓烟足可把我们赶离峡道。”
寇仲一震道:“幸好得野刚提醒,敌人的火攻确是非常毒辣而难以应付的杀着。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屈突通到达襄阳后,耽延两天才起程,初时还以为是调动部队需时,想清楚却没有道理,因为襄阳守军为防我们突围南下,该早枕戈待旦的做好准备,随时可行军作战。现在始想到屈突通是要赶制鼓风机,制造人为的南风,把浓烟吹进峡内,这是最佳攻破峡道防御的妙着。”
邴元真和跋野刚同时色变。
寇仲回复冷静,从容笑道:“既想到敌人的策略,自有破敌之策。我们就请谋公在出口处筑起数重密封的土石大闸,有多高就建多高。再在墙头设置箭手、投石机和鼓风机,前两者对付敌人,后者应付浓烟,放弃出口外那一段路又有何不可?”
邴元真欣然道:“天下间恐怕再没有少帅不能解决的难题,我们就在离峡口六百步处筑起第一道烟火墙,那么进入峡道的敌人将全暴露在我们的射程里。”
跋野刚信心尽复,笑道:“必要时还可以火攻对火攻,把他们活活呛死。”
寇仲哈哈笑道:“最紧要是灵活应变,这边也要加设一个像山寨中的水池,必要时以湿布掩着口鼻,以防为浓烟所呛,敌人可没有这种方便,哈!”
此时闸门开启,哨兵陆续回峡。
寇仲道:“这处交给各位,小弟去也。”
一声长笑,出闸掠往深黑的荒原。
※※※
“子陵!子陵!”
徐子陵从最深沉的静修中醒转过来。事实上他正处一种异常神妙的状态,心神像与天地同游,浑融为一,脚底涌泉穴虽仍未能吸取天地精气,却开始左脚心微热,右脚心微冷,这是受伤后从未曾发生过的事,但他不惊反喜,因总算是已有起色。
他像退往心灵之海的无限深处,侯希白的呼唤声将他召回来,再次感觉到自己受重创的身体,返回人世。他张开眼睛,发觉风帆驶进一道小支流靠岸密林隐蔽处,淮水在后方缓缓淌流,讶道:“甚么事?”
侯希白低声道:“前方上游有一队五艘船组成的船队,挂着海沙帮的旗帜,正忙碌着把一批批的货物送上两岸,另有一帮人似在收货。我不想节外生枝,想待他们离开后始继续行程。”
徐子陵道:“我们上岸潜过去看看。”
侯希白皱眉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唉!我仍是这句话,子陵会否觉得我罗嗦?”
徐子陵微笑道:“你是为我着想嘛!但我却有些不祥预感,怕这可能是针对杜伏威的行动,海沙帮现帮主游秋雁与魔门关系密切,辅公祏则是出身魔门的人,我们既然碰巧遇上,当然要看个究竟,说不定搬运的是另外杀伤力庞大的歹毒火器。”
侯希白从善如流,欣然道:“既然有这么好的理由,咱们就去看个究竟。”
※※※
“当!”
寇仲闻声,头皮发麻的在荒原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下对别人来说仿如暮鼓晨钟充盈祥和之气的敲钟。于他则不啻摧魂摄魄的符咒。
他并非第一趟听到同一样钟音,在洛阳天津桥头,就听过一次,可是此刻在离天城峡二十里处重贯耳鼓,可能代表他彻底的失败,妙计成空。
果然了空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了空参见少帅。”
寇仲发出指令,命无名飞离肩头,往高空侦察,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此位净念禅宗的主持圣僧。
在星空辉映下,了空大师法相庄严,右手托着金光灿灿的小钟,双目射出神圣的光彩,牢牢瞧着自己。
寇仲叹道:“大师因何要卷入小子和李世民的争斗中?”
了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柔声道:“出家人岂欲涉尘世事,秦王使人来向老衲说少帅已到山穷水尽的处境,希望老衲能亲身来向少帅作说客,若少帅肯答应解散少帅军,秦王可任由少帅安返陈留。”
寇仲苦笑道:“李世民真懂找人,可是大师怎晓得我会从南路出口溜出来散心的?”
了空道:“全赖秦王指点,他说当少帅发觉襄阳部队迫近,当会亲赴钟离,领军来解天城峡南路之困,所以老衲在此恭候,此刻证实秦王言非虚发,可知少帅动作全在秦王计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