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摇头道:“这只会加速洛阳的陷落和窦建德的败亡,窦建德对我虽不信任,我却不能对他背情弃义。我今晚必须赶赴洛阳,因李世民破窦军后,必回师洛阳,我再引他出击,乘势南下攻夺襄阳,再从水路往钟离;你们只要顶得住李世绩,我们非是没有机会守到明年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宣永断然道:“少帅放心去吧!有虚军师为属下筹谋运策,我们不会有负少帅之托。”
寇仲勉强振起斗志精神,道:“由现在至明年春,将是我军最艰苦的日子。谚云:兵败如山倒。无论情况如何恶劣,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否则如让李世绩水师成功突破封锁,南下运河,我们的少帅国将土崩瓦解。故你我两方,均不容有失。”
三人轰然答应。
寇仲目光投往城外敌营的鼎盛军容,肩头像负起千斤重担,压得他似无法挺直虎躯,他已走上一条没法回头的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往前硬闯,尽人事听天命,看看老天爷是否仍在支持他。
※※※
徐子陵和跋锋寒卓立城垛上,遥观城南外敌人调动的情况。
昨天一支万人部队,从长安由水路开至,增援李元吉的围城军,由那时开始,守城军即提高警觉,静候李元吉反击的行动。
自午后开始,李元吉军开始调动,在高寨原地设指挥中心,更在高地前后布阵,集结近三万兵力,且把重建高寨的材料运至高地后方,随时可大兴土木,重设高寨。
跋锋寒无奈地道:“李元吉终站稳阵脚,我们再难阻止他重建高寨。”
在夕照的余晖下,李元吉以步兵为主的部队在战鼓声中缓缓推前,直抵被填平的第二重壕堑边缘,工事兵迅速展开清理高地的行动。
跋锋寒见徐子陵没有答话,探手搭上他肩头,问道:“子陵在想甚么?”
徐子陵苦笑道:“我在想象明天这边城外的情境,一切会回复原状,过去十多天的努力,战士的伤亡,只是一个曾发生过却对现实起不了丝毫作用的噩梦。战争是否不能避免呢?人们的自相残杀,是否须永远继续下去?自有历史以来,不同形式、不同性质各式各样的大小战争就从没间断过。”
跋锋寒耸肩淡淡道:“这是个利益的问题。从我们茹毛饮血的祖宗开始,便须为生存与大自然斗争,既要抵受风霜雨雪,更要填饱肚子,或应付猛兽的侵袭,打开始这人世间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天地。到我们的社群国家组织日趋复杂,战争的因由更变得五花八门——有族群与族群间的战争;维护统一与力图分裂者间的战争;统治阶层内部冲突衍生的战争;侵略与抵御者的战争。人心是永无满足的,战争亦不会休止。”
徐子陵道:“我忽发奇想,问题该在于那遁去的一,故变乱丛生,人心不足。若能把那遁去的一寻回来,天下人人将可和平共处。唉!不过这情况恐怕永远不会出现。”
跋锋寒点头道:“你这看法虽玄,但我仍能大致掌握你的意思。说到底这是个人心的问题,若每个人都变得和子陵想法相同,该是天下太平。只可惜天下间只有一个徐子陵。我和你已有很大分别,从没有厌战的感受,自幼习惯出生入死的生涯。”
徐子陵苦笑无言。
※※※
翌晨天明前寇仲避过围城军,抵达洛阳。此时李元吉成功重建高寨,洛阳重陷被封锁围困的局面。
寇仲先入宫见王世充,与王世充及其将领举行军事会议,当然谈不出甚么办法来,只一致决定死守洛阳,静观其变。洛阳的成败再非由他们主宰,而是决定于虎牢的战场。
寇仲返回城南的家,颇有心力交瘁的疲倦感觉。
杨公卿、麻常、陈老谋、跋锋寒和徐子陵齐集宅内,交换别后情况。
猎鹰无名神态兴奋地立在久别的主人肩头,不时以鹰喙摩擦寇仲的头发,寇仲爱怜地轻抚它。
寇仲交待过陈留的情况后,陈老谋道:“再有两天工夫,第一条地道将可完工,入口在长夏门旁城卫所的地牢,出口在高寨后方的林区,一切顺利。”
麻常亦道:“地道宽敞坚固,从入口以鼓风机把新鲜空气送入地道,在地道后半截才稍有气闷的感觉。”
跋锋寒皱眉道:“陈老不是说过要挖三条平行的地道吗?现在动工大半个月,尚未完成一条地道,哪还赶得及在一个月内挖三条地道?”
陈老谋神气地道:“第一条地道需时最久,皆因地底有很多不测的因素,例如遇上石层水道诸如此类。现在我已大致掌握地底情况,可从完成的地道横向发展,同时多段开掘其他两道,使三条地道多处相连,保证可在十五天内完成整个工程。”
杨公卿提醒道:“三个出口最好有段距离,方便布阵或迎敌。”
寇仲轻抚无名,沉吟道:“地道能否让马儿穿行?”
陈老谋坦然道:“恐怕会有问题,马儿肯定受不了里面闷热的空气。”
寇仲讶道:“你们没想过这问题吗?若没有马儿代步,我们纵使能从地道溜走,却绝逃不过李世民骑兵的追击,别忘记康鞘利那头猎鹰。”
徐子陵苦笑道:“直至昨天,这全不是问题,因为城南外没有坚寨阻路,我们可先遣部分兵员从地道出城,埋伏敌人后方,余人再突围而出。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麻常道:“我们上趟能攻破高寨,是颇有侥幸成分。这趟李元吉千辛万苦下重建高寨,必以重兵固守,我们若冒险进击,将会伤亡惨重,徒劳无功。”
寇仲微笑道:“穷则变,变则通。”转向陈老谋道:“地道是否能在高寨下穿过?”
陈老谋拍腿叫绝道:“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我偏想不到,这个可包在我身上,我可在高寨下往上挖,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跋锋寒欣然道:“出口的尺寸必须计算精确,最好在敌营核心处,由我负责打头阵。”
陈老谋笑道:“地道出口是一门学问,我会小心处理,少帅准备何时攻打高寨?”
寇仲道:“我还未想妥,最好待三条地道全部完工,我们才决定何时行动。咦!有访客!”
跋锋寒和徐子陵亦听到有人逾墙而来的破风声,心中大讶。
跋野刚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道:“跋野刚、单雄信、郭善才求见少帅,有要事商讨。”
寇仲哈哈笑道:“三位大将军请进。”
众人均大感不妥当,起立相迎。
跋野刚、单雄信、郭善才三人神色凝重的从侧门入厅,坐下后,跋野刚开门见山的道:“王世充气数已尽,良禽择木而栖,我们三人经商议后,决定向少帅投诚。”
单雄信接口道:“我们绝非不讲信义之徒,只因王世充用人惟私,难成大器,更不听少帅忠言,致有今天之果。”
郭善才亦表态道:“事实上我们是代表洛阳所有外姓将领,请少帅取王世充而代之,洛阳始有希望。”
寇仲等听得面面相觑,单雄信反王世充毫不稀奇,因他是从李密改投王世充的降将,与王世充关系不深。可是跋野刚和郭善才是追随王世充多年者,一直对王世充忠心耿耿,可见王世充已陷于众叛亲离的境地。
寇仲哈哈笑道:“诸位这么看得起我寇仲,使我受宠若惊,不过我现在自身难保,随时有舟覆人亡之险,诸位追随我,怕没有甚么好日子过。”
杨公卿道:“究竟发生甚么事,令三位忽然如此不满王世充?”
跋野刚冷哼道:“从慈涧迫走少帅始,我们已非常不满王世充的所作所为。昨晚李元吉使人以箭投书入城,我们虽不晓得传书内容,但只看王世充在少帅前对此只字不提,知其居心叵测。少帅今趟不顾生死的送粮到洛阳,更义薄云天的跟我们留守险城,我们军中上下无不感激,故份外不耻王世充所为。”
众人恍然,李元吉的传书几可肯定在劝王世充开城投降,顺道出卖寇仲。
单雄信忿然道:“我们替他出生入死,王世充却只顾自己,当然哩!他有董淑妃为他在李渊面前说话,至不济仍可保命,说不定还有一官半职让他风风光光的过下半生。我们则必死无疑。”
徐子陵不解道:“大将军为何会有这个想法?李世民不是一向善待降将吗?”
郭善才叹道:“据长安来的消息,李元吉此来奉有李渊密谕,洛阳若破,除王世充家族外,其他将领全体处死,以警天下。”
“砰!”
寇仲重拍桌面,双目射出凌厉奇光,沉声道:“王世充若想出卖我寇仲,恐怕要下一世才有机会。由现在开始,大家就是兄弟,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男子汉。不过现在仍未是废王世充的时候,除非他胆敢开门迎敌。让我们从长计议,暗中监视王世充嫡系人马的动静,他若不仁,我就不义,否则我仍会谨守诺言,助他坚守洛阳直至最后一刻。”
【卷五十二 第十二章 死亡密谕】
卷五十二 第十二章 死亡密谕
寇仲、徐子陵、跋锋寒三人沿城头巡视,所到处战士肃然敬礼,眼中射出发自心底的景仰神色。
三人友善地对枕戈待旦的守城战士嘘寒问暖,抚慰有加,着意设法改善他们的境况,提高他们的士气。
城外敌寨与箭塔灯火点点,连绵平均地分布城外,军势鼎盛,确有令人心胆俱丧、不战而溃的威势。
最后三人来到东北的上东门,登上高起墙头上的城楼,凭高遥望左方位于漕渠和洛水间高地的李元吉帅寨,在坚强的防御工事和壕堑环护下,帅寨锁镇两坷,胁迫洛阳。
把守城楼的战士悄悄退开,方便三人说话。
寇仲轻叹道:“若我能攻陷帅寨,斩李元吉于刀下,肯定可改写未来的命运。”
徐子陵哂道:“这叫好大喜功,更是不自量力。”
寇仲赔笑道:“我只是用话来发泄心中的窝囊气,大睡一场后,我现在精力尽复,斗志昂扬。坦白说,在赶来洛阳途上,我的心情劣无可劣,经一觉睡醒后心情才回复过来。”
跋锋寒微笑道:“无论你心情如何坏,绝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洛阳城内人人以你马首是瞻,名副其实的瞧你脸色做人。”
寇仲双目神光闪烁,沉声道:“我寇仲是永不会认输的。杀我固不容易,要我投降更绝无可能。”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你对王世充有甚么打算?”
跋锋寒插入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寇仲眉头大皱,沉吟片刻,苦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要看王世充手下将士离心,可是由于他长期的部署,手上兵权大部分在王系将领控制下,若我们出手对付王世充,极可能引发内哄巷战,那时不待敌人来攻,我们先自崩溃。”
跋锋寒道:“若王世充秘密开城投降,我们会全军覆没。”
寇仲答道:“我太清楚王世充这个人哩!恋栈权力,不到最后计穷力绌,绝不肯放弃。横竖他只要投降,唐军便不会杀他,以他的性格当然会捱至最后一刻才决定投降。目前他对唐夏两重交战仍存希望,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所以我们只需密切监视王世充的动静,可保无虞。”
徐子陵环目扫视城外远近的情况,淡淡道:“眼下的洛阳如同一座孤岛,不但往来交通被截断,更是与世隔绝,茫不知唐夏两军交战的情况,到李世民大破窦建德,还兵洛阳,我们那时不单要应付外患,还要应付内忧!”
寇仲讶道:“陵少难道竟支持老跋先发制人的提议?”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就事论事,我可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却不得不为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兄弟着想。”
跋锋寒沉声道:“战争是看谁更狠的死亡玩意儿,寇仲你勿要有妇人之仁,这只会误事。”
寇仲探手搂上两人肩头,微笑道:“老哥你责怪得好,不过行动的时机尚须斟酌。我尚留有一手:当窦建德真的饮恨虎牢,其飞会亲自赶来,在洛阳东南方的山头燃起三处烽火,那将是我们展开行动的时刻。但现在的情况下,我们须佯装要大举反击城外唐军,在城内则作出各种缜密部署,于王世充不觉下控制全城,那时将不怕他出卖我们。”
跋锋寒欣然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门道。”
寇仲道:“我本来尚有一法,就是先打通地道,派探子穿过地道去与陈留我军暗通消息。却怕因小失大,暴露地道的存在,乃打消这个念头。”
顿了顿续道:“我们目前最紧要的事,是保存实力,一旦城破后全师突围而出,南下攻夺襄阳,可守则守,不可守则从水道撤往钟离,再与李世民一决雌雄。”
跋锋寒微笑道:“我正期待那一天的来临。苦守洛阳的日子绝不好过,在武道修行上亦属苦行。”
寇仲放开搂着两人的手,问道:“洛阳存粮情况如何?”
徐子陵道:“粮食和日用必需品尚可捱二十天的光景,节衣缩食是所必然,药物已用得差不多,这更是我们不敢发动大规模反击战的其中一个原因。”
跋锋寒皱眉道:“放着一条打通的地道不用,是否不智?”
寇仲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正对地道大动脑筋,假若我们能派人从地道神不知鬼不觉的钻出去,可着宣永使人送来干粮、药物和箭矢兵器,部分从地道运进城来,部分藏在地道出口附近的山野隐密处,我们逃跑时便不会缺粮缺箭,即使李世民在后穷追不舍,我们仍有本钱与他周旋。”
徐子陵断然道:“这差使由我去吧!”
寇仲和跋锋寒岂有异议,凭徐子陵天下无双的灵觉,进出敌境易如反掌,更可领率运粮军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来。
寇仲欣然道:“一切拜托陵少。”指着李元吉帅寨道:“若我们挖一条地道直通李元吉的狗窝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