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虚无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道本无声无息,故曰“希言”。道本无为无作,故曰“自然”。夫物之能恒,事之能久者,无非顺天而动、率性以行,一听气机之自运而已。若矫揉造作,不能顺其气机,以合乾坤之运转,日月之升恒,适有如飘荡之风,狂暴之雨,拔大木,涌平川,来之速者,去亦速,其势岂能终日终朝哉?虽然,孰是为之?问之天地,而天地不知也。夫天地为万物之主宰,不顺其常,尚不能以耐久,况人在天地,如太仓一粟,又岂不行常道而能悠久者乎?故太上论道之源,以无为为宗,自然为用。倘不从事于此,别夸捷径,另诩神奇,误矣!试观学道之士,虽东西南北之遥,声教各异,然既有志于道,不入邪途,无不吻合无间。行道而有得于心谓之德。既知修道,自然抱德。凡自明其德,绝无纷驰者,无不默契为一。故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又何怪诞之有耶?
下手之初,其修也有道有德,有轨有则,脱然洒然,无累无系。到深造自得之候,居安资深,左右逢源,从前所得者,至此爽然若失;工夫纯粹,打成一片,恰似闭门造车,出而合辙,无不一也。故曰:“失者同于失”。此三者功力不同,进境各别。至于用力之久,苦恼之场,亦化为恬淡之境,洋洋乎别饶佳趣,诩诩然自畅天机。苦已尽矣,乐何极乎!故曰:“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可见无为之体,人所同修;自然之功,人所共用。虽千里万里之圣,千年万年之神,时移地易,亦自然若合符节,有同归于一辙者焉。倘谓自然者不必尽然,则有臆见横于其中,有异术行乎其内;或执于空而孤修寂灭,或著于实而固执死守。如此等类,不一而足,皆由不信无为之旨,自然之道,而各执己见以为是。无惑乎少年学道,晚景无成,志有余而学不足,终身未得真谛,误入旁门。可悲也夫!可慨也夫!
此言无为自然之道,即天地日月,幽冥人鬼,莫不同此,无为自然,以生为遂,为用为行而已矣。凡人自有生后,聪明机巧,昼夜用尽,本来天理,存者几何?惟有道高人,一顺天理之常。虽下手之初,不无勉强作为,及其成功,一归无为自然之境,有若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者焉。故以圣人观大道,则无为自然之理,昭昭在人耳目,有不约而同者。若以后人观大道,则无为自然之诣,似乎惟仙惟圣,方敢言此,凡人未敢语此也。《中庸》云:“生学困勉,成功则一。”不将为欺人之语哉?非也。缘其始有不信之心,由不道之门,其后愈离愈远,所以无为自然之道,不能尽同,而分门别户,从此起也。学者明此,方不为旁门左道所惑也。
第二十四章 苦恩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前云希言自然,非若世之蚩蚩蠢蠢,顽空以为无为,放旷以为自然者比。其殆本大中至正之道,准天理人情,循圣功王道,操存省察,返本还原,以上合乎天命,故无为而无不为,自然而无不然也。《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殆其人欤?过则病,不及亦病。《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是也。即如人之立也,原有常不易。跂者,两足支也。《诗》曰:“跂予望之”,以之望人,则可高瞻而远瞩,若欲久立,其可得乎?跨者两足张也,以之跨马,则可居于鞍背,若欲步行,又焉能乎?明者不自是,自是则不明,彰者不自见,自见则不彰。自伐者往往无功,有功者物莫能掩,何用伐为?自矜者往往无长,有长者人自敬服,奚用矜为?若不信无为自然之道,不知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致为皆听诸天,何等自在!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行止浑于无心,何等安然!倘不知虚而无朕,即是大而能容,或加一意,参一见,若食者之过饱,行者之过劳,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学者须顺天德之无违,循物理之自得,不惟人不可参杂作为于其间,即物亦当听其安闲。调其饮食,苟稍不得其宜,越乎常度,或多食之,或苦行之——如犬之过饱则伤,牛之过劳则困——是亦不安于内而有恶于己焉。故曰:“物或恶之。”彼矫揉造作,以期能立能行,昭明表彰,功堪动人,长可迈众者,断断乎其难之也。有道之君子,深为鄙之,不屑处己。
此希言自然,不外一个清净。何谓清?一念不起时也。何谓净?纤尘不染候也。总要此心如明镜无尘,如止水无波,只一片空洞了灵之神,即清净矣。倘若世之庸夫俗子,昏昏罔罔,终日无一事为,即非清净。惟清中有光,净中有景,不啻澄潭明月,一片光华,乃得清净之实。若有一毫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之意,便是障碍。所以学道人务使心怀浩荡,无一事一物扰我心头,据我灵府,久久涵养,一点灵光普照,恍如日月之在天,无微不入焉。只怕一念之明,复一念之肆,则明者不常明矣。昔孟子之所长,在于养气,气不动则神自灵,神灵则心自泰,故不曰养心而曰养气,诚以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苟不求养气而徒曰养心,无惑乎终身不得其心之宁者多矣。心果清净,真阳自生。一切升降运行,顺其自然为要。如跂者必使之立,跨者必使之行,余食过饱,赘行过劳,皆未得其当,物犹恶之,而况人乎?是以有道之君子,不忍出此也。
第二十五章 象元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名之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者何?即鸿濛未判前,天地未兆,人物无形,混混沌沌,浑然一气。无涯无际,无量无边,似有一物,由混沌而成,盘旋空际,先天地而生者,所谓无极是也。寂虚而育生机,寥廓而含动意,所谓太极是也。万物皆有两,惟太极无二。自一动而开天地、分阴阳,四象五行,包含个内。人物繁衍,日月充盈,岂不生育多而太极衰乎?不知此个混成之物,视不见,听不闻,无物不有,无时不在,孑然独立,浑然中处,却又生生不已,化化无穷。自混沌以迄于今,初不改其常度,且独立之中,一气流行,周通法界,开阖自如,循环不已。以凡物而论,似乎其有困殆矣!孰知周流三界,充满群生,天赖之以清,地赖之以宁,谷赖之以盈,人赖之以生,无非顺其自然之运。其间生者自生,成者自成,而太极浑然完全,却不因之而稍殆。虽千变万化,迭出不穷,莫不由此而有兆有名,故可为天下母也。夫天至高也,以高而可名;地至厚也,以厚而可名。惟此无极之极,不神之神,无声无臭,无象无形,而于穆不已。吾亦不知其所名,惟字之曰道。以道为天地群生共由之路,公共之端。道可包天地,天地不能包道。道可育群生,群生不能育道。以其浩浩渊渊,靡有穷极,强名之曰大。大哉道乎!何其前者往后者续长逝而靡底乎?大之外又曰逝,何其超沙界充绝域悠远而难测乎?逝之外又曰远,凡事变极则通,穷极则反,何其宛转流通回环而不已乎?故又名之曰反。如此之名,不一其称,只可稍状其大。然大孰有过于道者乎?道之外惟天为大,天之外惟地为大,地之上惟王为大,故东西南北之中,有四大焉,王处其一。王为庶物首出之元,以管理河山,统辖人物,可与天地并称为大。但王为地载,故王法地以出治也。地为天覆,故地法天以行令也。且天为道育,故天法道以行政也。而要皆本于自然,无俟勉强,不待安排。是道岂别有所法哉?吾亦强名之曰“道法自然”而已矣。学者性命交修,惟法天地之理气以为体,法天地之功效以为用。斯修性而性尽,炼命而命立矣,岂空言自然者所可比哉?
天地浑沦磅礴,浩荡弥纶,至显至微,最虚最实。而凡形形色色,莫不自个中生来,此何物耶?生于天地之先,宰乎天地之内,立清虚而不稍改易,周沙界而无有殆危,真可为天下母也。未开辟以前,有此母气,而后天地生;既开辟以后,有此母气,而后人物肇。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曰大。大则无所不包,逝则无所不到,无曰远莫能致。须知穷极必反,道之大,不诚四大中所特出者哉?学人欲修至道,漫言自然,务须凝神调息。凝神则神不纷驰,人之心正,即天地之心亦正;调息则息不乖舛,人之气顺,即天地之气亦顺。参赞乾坤,经纶天地,功岂多乎哉!只在一心一身之间,咫尺呼吸而已矣。《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其即此欤?人果时时存心,刻刻养气,除饥时食饭困时打眠之外,随时随处,常常觉照,不许一念游移、一息间断,方免疾病之虞。否则稍纵即逝,外邪得而扰之。正气不存,邪气易入,有必然者。古云:“人能一念不起,片欲不生,天地莫能窥其隐,鬼神不能测其机”,洵非诬也。人谓筑基,乃可长生。哪知学道人就未筑其,只要神气常常纽成一团,毫不分散,则鬼神无从追魂摄魄,我命由我不由天也。吾不惜泄漏之咎,后之学者,苟不照此修持,则无以对我焉。
第二十六章 重德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以万乘之主,而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修炼之道,不外神气二者;调之养之,返乎元始之天而已。其在先天,气浑于无象,厚重常安;神寓于无形,虚灵难状。一到后天,气之重者而轻扬,神之静者而躁动。气不如先天之活泼,常氤氲而化醇;神不似先天之光明,脱根尘而独耀。此命之所以不立,性之所以难修也。
学者欲得长生,须知气必归根。夫根何以归哉?必以气之轻浮者,复还于敦厚之域,屹然矗立,凝然一团,则气还于命,而浩浩其大矣;以神之躁妄者,复归于澄澈之乡,了了常明,如如自在,则神还于性,而浑浑无极矣。如此神返元性,气返元命,不啻天地未兆之前,浑浑无际,浩浩靡穷。斯其凝愈固,其行愈速也;其虚无朕,其用无方也。由是气愈重而愈轻,所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充塞天地;是神能静而亦能动,《易》所谓妙万物而为神,子思子曰“至诚如神”是。是以君子之于道也,终日行不离乎辎车之重,恐气轻而累重,反滞其行之机。如此稳重自持,不愈速其行乎?纵有声色之美,货利之贵,是为众人所荣观,不为君子所介意。当前寓目,君子一如燕居独处,超然于物色之外,莫知其为有焉。奈何以万乘之主、至尊至贵,可仙可佛之身而不自爱,反以世路荣观,人寰乐趣为缘,不亦轻其身而自视太小耶?夫轻则失臣,臣即气也,失臣则失气矣;躁则失君,君即神也,失君则失神矣。神气两失,而谓身能存有几乎?此殆不知人身难得,中土难生,而反自轻其身也,不诚大可慨欤!在彼恋尘世之荣华,慕当途之仕宦,只说利己者多,肥家者盛,那知富贵之场,即是干戈之地,古来象以齿焚身,璧因怀获罪,其为害可历数也。人奈何只见其小而不从其大耶?噫嘻痛矣!
此言水轻而浮,为后天之气,属外药;金沉而重,为先天之元命,号真铅,又号金丹,又号白虎初弦之气,其名不一,是为内药。先天金生水,为顺行之常道,生人以之,故曰重为轻根。夫人生于后天,纯是狂荡轻浮之气作事,以故水气轻而浮,情欲多生,命宝丧失,所以易老而衰。君子有逆修之法,无非水复生金,轻返于重,以复乎天元一气。是以终日行之,而不离乎辎重。不过亭亭矗矗,屹然特立,厚重不迁,养成浩气,充塞乾坤而已矣。此为逆修之仙道,炼丹以之。总之由有形以复无形,丹道之一事也。火燥而动,为后天之神,属外药;木静而凝,为先天之元性,曰真汞,曰真精,又曰青龙、真一之气,其名亦多,要皆内药。先天木生火,为顺行之常道,生人以之,故曰“静为躁君”。夫人成形而后,纯是智虑杂妄之神用事,以故火性飞扬,变诈百出,性真梏没,所以易弱而倾。君子有倒施之功,无非火复生木,躁返于静,以还乎不二元神。于此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无非万象咸空,一真在抱,养成大觉真金仙,召回霄汉而已矣。此为逆炼之丹道,成仙以之。要之自有觉以还无觉,又修道之一端也。此由外药以修内药,自后天而返先天也。
吾更为之畅言曰:生人之道顺而生,修仙之道逆而克,盖不克则不能生,亦不克则不能成。《河图》、《洛书》之所以生克并用也。今之儒释修养,与吾道有异者,大抵彼用顺行,一循自然之度;吾道独逆炼,则有勉强作为之功。倘有不克,无以为生成也。但顺而修则易,逆而炼则难。不得真师,不明正法,妄采妄炼,鲜不为害。既得真师,明正法矣,不结仙缘,不修善功,则神天不佑,魔魅来缠,必有将成而败,倾丹倒鼎,连身命俱丧者,此诚不可不慎也。何以逆之克之?始用顺道之常,效夫妻交媾之法,以火入水乡,即是以神入气中,此为凡父凡母交而产药。迨至火蒸水沸,水底金生,斯时玄窍开而真信至,是真阳生而子药产,此为外药。金气既生,真铅自足,于以火促水腾,木载金升,切切催之,款款运之,上升乾鼎,以真铅配真汞,以真火真意引之,下入丹田,即入坤腹,以炉鼎和药物炼丹,此返坎为男,复离为女。颠倒女男,选为宾主,收归坤炉,烹炼一晌,再候真阳火动,以为金丹大药。此为内药生,又曰大药产。此为灵父圣母交媾而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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