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鼎材初时听他女儿所说,早气得七孔烟生。又闻夫人全是劝女儿忍耐的话,却不怪女婿,反怪女儿过于性急,也不等夫人说完,即大声连呼可恶道:“你真真老霉了,王兰那小畜生,狂妄自专,天下人都不在他眼内。今日做这件事,非独欺负我女儿,亦甚蔑视你我。娶妾不妨,难道不该与我家说明么?不知我女儿怎生挟制他,又怎生狠毒待人?他所以才瞒着我家赁屋纳妾。这个名声传说开去,女儿固担不贤之名,你我做岳父岳母的也要惹人议论。女婿本不敢十分放肆,都是你们平时作酿出来的。我的儿不要听你娘的话,既然丈夫葬送你这不贤声名,你爽性闹他一闹,大家都不得安稳。最好你今日就到新宅里去,将这娼妇羞辱他一场,问他究竟算个什么人?料想你丈夫也不敢奈何你,他总不能身担宠妾灭妻之名?他果真难为了你,自有老子作主,问他可要这个前程了?不怕他具通天手段,也难逃公论。我只当他放了一次差回来,该懂点人事,那知分外无知。若不屈抑他一回,太觉我洪家可欺了。”
一席话正中了静仪的心志,好生欢喜,止住悲声道:“女儿也想与他拚一拚,借此出头。因未禀明父亲,不敢造次。既父亲如此吩咐,女儿即去,不然恐他得了风闻去做手脚。”遂起身回房收拾,又叫女婢传话外面备轿,“把三桂儿等带着领路,你们也全行跟了我去”。洪夫人见他父女说得高兴,全不顾情理,又知阻挡不下,长叹了声道:“罢了,罢了!随你们怎样闹去,我从今再不过问。但是闺阁千金开口即说要闹,却成何话说?亦有这样胡涂老子,反纵容女儿去闹。我只怕这一闹反下不去,那时方悔之不及。好在你们说我老霉了,窃恐我的两句老霉话倒有点意味。我若多说,又要怪我作酿女婿了。”说罢,赌气回房。
他父女两人正在盛怒之际,那里还听洪夫人的话,也不答他。少顷静仪穿效已齐,复至中堂来见父亲,洪鼎材又嘱咐先到云府询个清澈,“将你去的一番意思,告诉云家知晓。然后再往新宅,此谓先发制人,兼使云家自家惭愧”。静仪答应,走出火巷口上轿,众婢也各自坐了小轿,又叫总管家丁押着三桂儿等两人在前引路,先向云府。
不一会,到了府前,男家丁抢一步前去通报。程婉容听了甚为诧异,对林小黛道:“王云两家虽系世好,内眷却未通过往来。今日洪小姐忽然来此,其中必有事故。”小黛道:“且去迎接他进来,见了面自然明白。”婉容笑着啐道:“我把你这臭蹄子嘴拧破了你的。我岂不晓得,见了面自然明白,不劳你提掇。我不过背地度量,他突如其来为的什么缘故?倒引出你一句冰冷的话来。”小黛笑道:“谁叫你问我的?不用说闲话了,尊客到了好久,〔已〕经下轿,不要与我斗口,怠慢了尊客。”两人忙出堂来接,恰好静仪下了轿,众婢簇拥进内。程林二位夫人迎入中堂,行礼已毕,邀请入座。彼此各叙寒喧,静仪又问了小黛,方知是冯二郎的夫人。遂起身对二人万福道:“小妹今番造次晋渴,非为别故,只因有一桩不明白的事,要请问二位姐姐。”二人忙立起答礼,复又坐下。
程婉容陪着笑道:“姐姐请吩咐,小妹等愿闻。”静仪遂将访得他丈夫置妾,刻下另寻了房屋居祝娶的这一日,“据闻由尊府这边起身,又闯入京的时候亦先寄顿尊府。想此女根底,尊府都该尽知其细。非是小妹不顾羞耻,不能容丈夫娶妾。但是瞒着我做事,其中显有情弊。是以小妹斗胆过来问个切实,望二位姐姐原谅。再者娶妾亦是寻常之事,京中若大地方,还怕没有出色女子?定要由南京携来,是何缘故?况闻此女是青楼出身,这种人未必能守闺训,怕日后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岂不有玷家声!故而小妹愈不得不问个澈底澄清”。
程婉容闻说恍然大悟,“我料他此来定有缘故,原来这件事被他识破了”。正欲回答,旁边早恼了林小黛,不由得满脸通红,气上心来。因为静仪说到青楼出身的女子,不守闹训,必然做那伤风败俗的事。小黛不是从青楼出迹,也就罢了,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忙接口道:“姐姐真乃明见万里,就是姐姐今日不来,小妹等正思日内亲往尊府,告知此事。日前王人人带了此女进京,要借住我处,因为皆是至好,不便推却,留他住下。孰知此女太不似人,信口开河,住在敝处约有半月,每说到他们青楼中,阅人虽多,倒能参透情天欲海不过如斯,反可坚贞自守,惟有名目低微些。若论名门巨族的千金小姐,偶一失足作出事来竞有不堪设想者。你想这些话,可令人生气。小妹倒也罢了,程家姐姐的肚皮都被他气裂了。因碍着王大人面上,只好忍耐。非是小妹撺掇姐姐,此去倒要结实的给他一个利害?他以后才知道人事,不敢乱说,夸奖自己,卑贬他人呢!”
小黛句句都是骂的静仪,他如何不明白,白知失言,只图骂徘洛珠畅快,不料敲弓击弦伤了小黛。顿时脸红耳赤,万难久坐,只得起身作辞道:“小妹今日轻造尊潭,殊属冒昧,容改日再来谢罪。暇时还要请二位姐姐过去,饱聆雅教。皆因此女闻在尊府栖止多日,其中恐轇轕,不得不来请问一声。所以告罪在先,千祈勿怪。”婉容道:“姐姐说那里话,小妹更觉惶恐了。若知王大人瞒着姐姐的,理当送个消息,反劳姐姐辱临,小妹等身上早担了不是,亦容改日踵阶谢咎。”彼此又谦逊了一会。程林二位夫人直送至二厅,见静仪上了轿,方才回后。
林小黛道:“那里来的这种冒失鬼,你气丈夫娶小拈酸吃醋着,不得关别人什么事:没有说了几句话,即开口伤人。我久闻他是个悍妇,若不教训他一番,他还要自尊自重呢!也不怕肉麻。”婉容笑道:“罢了,你发作的话他也够受了,若是我却说不出来呢。虽说他不好,你亦未免言之太甚。”小黛头一扭道:“什么叫做太甚,他来意不善,即怪不得我。明知他此去寻洛珠淘气,故意怄他一怄。好在柔云也是个可儿,他今番去了,断不会讨好。我们放长着耳朵听笑话罢!”
不说程林二人背地议论。且说静仪出了云府,吩咐三桂儿等领路,向新宅里来。坐在轿内愈觉懊恼,原是到云府内问个明白,兼之诉说自己来意。不料反受了小黛许多言语,又系自家理屈,只得隐忍下这一口气无处发泄,惟有到新宅里将那娟根出气。不一时,已至门首,轿前家丁正欲进门去说,早被静仪在轿内喝住,命将轿子一直抬入内厅下肩。那两边门凳上坐有许多的新来家丁,忽见一乘大轿,后随无数小轿,边了门直向里走,不知是谁家宅眷。一个个站起,又不好上前阻挡,一回头见三桂儿与那同伙的家丁也跟了进来。众人忙扯住三桂儿问道:“兄弟,这是那家府里来的,怎么你们也跟着广』三桂儿忙附着此人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叫他“速速进去送信,洪府里大小姐来了”。
那人很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在人丛里挤进,从火巷内抄近飞奔后堂。见王兰正同洛珠对坐着棋,两个婢女蹲在石上说笑。那人急走近王兰身畔道:“回爷的话。”王兰因一角棋腹背受敌,出神凝想,蓦地被那人吓了一跳,正欲发作。那人遂一门气将静仪来的话说了,又道:“轿子已进二门,速请示下,好去预备。”王兰闻说,顿时手忙脚乱,推开棋枰,站起道:“他怎么晓得到这里来呢,是谁多的嘴?”那人道:“三桂儿领了来的。”王兰跺足道:“可恶这狗才,他竟敢坏我的事么!你们也胡涂得很,不该让他进来,就说这里不是。”那人耍笑却不敢道:“三桂儿已同了大太太一路来,还赖得去么?”又见第二起家丁上来道:“人太太已在厅上下了轿,要进来了。”王兰听了分外着急,惟有抱怨他们没有阻挡。
洛珠在旁从容起身道:“他既来此,自然是访实了,又卅着三桂儿引线,料想挡不住的,你急也无用。况他此米,断非普白干休。若见了你反不好说话,你且暂避,待我去会他,自有主见。”一句话提醒了王兰,连称“好极!”人踏步止入后进,心内却放不下如何结局?嘱咐家丁在此打听,“我到江府等信”。说罢,绕至火巷出后门去了。
洛珠见王兰已去,叫人将外间所有王兰几样用物全行收过。又令众家丁在阶下伺候,恐来人动蛮。早见一簇女婢扶拥着静仪进来,洛珠故作惊讶,连问是谁?静仪一见了洛珠,人材美丽,裙袄鲜明,心头无名火早冲起十数丈高,那里还顾青红皂白,指定洛珠大骂道:“你这狐媚娼妇,胆子有多大,好容易就这么安安闲闲同着男人住在一处!论理即是我家娶的妾,也该来谒见我,尽其小妇之道,尚情有可耍娼妇,我到底问你,这样不明不白究竟算我家什么人?”说着,早至堂中坐下,吩咐众婢道:“你们入内将老爷找出来,说我在此。倒要看他有何颜面对人,再者亦要问他,这个娼妇是我家甚等人?”
洛珠初时原欲俟静仪入内,看他若何动静,好用言浯打发他。今见他一来即破口痛骂娼妇不绝,不禁勃然火怒,变色道:“你们这班该死的东西,我家不认识的人,也乱放了进来。况且不知那里来这个疯颠妇人,无故到人家来信口詈骂,难道没有乌珠子么?看看可认识得我,又乱说什么请老爷出来,是淮的老爷呢?不成自家没有丈夫,到人家来找老爷么?看这妇人,倒像火人家出来的,何以这般不成体统,不顾羞耻?你们将他撵出去!”骂得阶下众家丁,都不敢开口。
静仪直气的瘫在椅上,回头叫众婢道:“这姐归还了得,天都反了,竟敢骂起我来。你等与我揪他下来,捶死他,有理再说。”众婢见洛珠铁铮铮坐在上面一毫不惧,而且又没见王兰,何能用武?内中有几个年长解事的,近前低低道:“小姐,没有抓着人家把柄,老爷又不在这里,何以见得就是。莫若将三桂儿唤上来质认,他即无词可措。”静仪听了,一迭声的叫三桂儿。
那知他两个人,明知都要叫他们上去,又闻王兰早巳走开,洛珠必定翻过脸来不认,小姐定见叫我们上去质实,真真叫个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能得罪那一边呢?两人商议停当,趁着人众忙乱之际,洪府总管家丁又去小解,他们早一溜烟跑到江府暂避。待这件事闹定了,再作计较。连那个家丁此时也追悔不及,“虽说我是洪家人,到底不可得罪姑老爷,怕的窄路相逢,放我不过。好在我说明此事,不为欺负小姐,不上去质实,亦算报效了姑老爷”。所以亦同三桂儿走脱。
女婢出外半晌,进来道:“三桂儿等两人,早经溜去了。”洛珠听得带来的眼线已走,心内暗喜他没了把柄,益发拍桌敲台,高声大骂说:“我也不认识你是谁?好端端闹到我家来,是何缘故?可知禁城之内,容不得你这些混账女光棍胡行乱闹!”静仪闻三桂儿等已走,王兰又不在座,又见洛珠花容铁青,自己反无了主意。早软下了一半道:“你不要嘴强,难道我不访实就来此么?你是我家老爷由南京买回来的,瞒着我私住在外。此时你将老爷藏过,容你抵赖,少顷自然还你个实据。”
洛珠呼呼冷笑道:“哦!怪不得,说了半天才有半分明白,你家丈夫瞒着你娶小,你疑惑是我这里,所以才与我闹的。你可知我家是何等人氏?第一件诬良作贱,你即不得过去。也罢,我太太姑容你去搜寻,若搜出你丈夫怎生说法,搜不出你丈夫又怎生说法?”遂喝令众家丁看守前后门户,“他若搜不出人来,休想走脱。你们再领着他四处搜去!”
静仪心内已有两分着慌,想道:“难不成我委系寻错了,三桂儿那奴才有意给苦我吃的?”又转想道:“他定将王兰藏过一旁,故意的诈我。不要上了他的算计,好歹搜一搜再议。”硬着头皮,命众婢“用心四处搜寻,若见了老爷,切不可放走了他”。众婢闻说,即往前后寻找,甚至柴房里夹道内都搜寻遍了,毫无踪迹。静仪也留心察看,或王兰穿换的衣服,使用的对象,有了一件即可为据,谁知竟寻不出半点来。众婢搜了半晌,转来道:“各处都搜寻过了,实在没有,想必老爷今日没行来。”
此时静仪心中分外着急,又走不脱身,痴痴的坐在倚上呆想。洛珠道:“你们都搜过了,是真没有你家老爷。可见你们一起人洵是女中光棍,借端讹诈。今日偏生寻到你祖太太头上来了。”遂吩咐阶下众家丁道:“你们着两个人到老人人府里去禀明此事,请老人人加会刑部里派两名兵役来,将这班女光棍抓去审问。”
阶下家丁人人得志,无不暗赞洛珠有胆,又暗笑静仪,今番怎得脱身。听得洛珠吩咐,一齐答应道:“不用小姐嘱咐,小的们已经差人祟老人人去了。还了得吗,问这班女光棍有多大胆子,都欺负我们家小姐起来?好笑,还装得这么有体有面的。”洛珠贴身两名女婢,也走过来对静仪道:“你这位奶奶敢是活得不耐烦了,怎生闹到我们府里来?你亦有两个耳朵,打听着这里可能容人讨野火么!又系无中生有的事。还不趁早求求我家小姐,不然请了老大人来,那才真不得了呢!你这位奶奶,究竟姓什么?看你也似好人家模样,怎生想做这些买卖,难不成真是疯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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