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青等听说,皆愤然不服道:“鲁家兄弟太闹得岂有此理,就是傅阿三回了他这几句话,也不至动蛮相打。作算傅阿三得罪了他兄弟,与五官何涉?怎生忍心蹂践五官起来,真正令人不解。”五官道:“他两个人,平日我连一面都没有会过,又与他家无仇无怨,这不是半天里吊下来的晦气么?我长成十六岁,从未受过这样哆唣,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呢?阳间斗不过他,阴司去做鬼都要告他一状,方肯甘心。”说罢,泪痕满面,娇喘吁吁,悲苦不止。伯青取出手帕代五官拭泪,用好言抚慰道:“你不要苦坏了身子,我明日当面去见柏大人,请他从重处治鲁家的家丁,替你出气。柏大人是王者香的房师,我与他亦有世谊,这件事他也不好推却我。”
从龙坐在一旁,微笑道:“我看鲁家兄弟,断非无因而来。若说没有挟隙,就作你师父挺撞了他,也不能迁怒到你身上。你可细细想去,其中定有缘故。”五官道:“什么挟隙呢!日前他老子鲁道同在人家席上,与我咕咕唧唧的说笑,是我没有理会他。不说别的,他那一口的山西侉调,开口是咱骡子,即讨人厌。次日又到我园子里去,硬要叫我陪他吃酒,还要带我到他府中去玩几天。没说我不愿意他,就是愿意,我从来没遇见人这般轻视我。他却被我狠狠的冷落了几句,他即去了。除了这一次,没有别的缘故,他两个儿子,我做梦也未曾见着过他。”
从龙拍手道;“这就是了,日前之事即是挟隙。多分叫他两个儿子来寻你事的,所以才与你过不去,说来你师父还是为你所累。即如昨日在江大人处饮酒,他见你敬酒至他面前,忽现不悦之色,正是日前的余波,今日特地来发泄你的。你是个聪敏人,难道不明白这个情弊么?”汉槎,二郎皆点首道:“在田揣度的却是,鲁道同未免器量太狭隘了。况且此举甚为不妥,他两个儿子带人去寻打,又损坏若干对象,是自己先耽个不是。柏御史既是东府里嘱托过了,此案定然照公办理,他也不敢徇庇鲁家。试问堂堂吏部的少爷,与唱戏的打降对质,有何颜面?若再得了不是,更难对人。鲁老头儿岂非自家害自家么?”从龙道:“鲁老本来器小量窄,情性乖谬。同朝诸人,也没有一人与他契合。所有往来的,不过几家内亲与他部属该管各员,还有官秩卑小的,畏他势焰勉强去趋奉他。观此可知其平日为人。”
伯青对五官道:“你也不用回去了,在我这里住着。我明日亲到柏大人处,访问审办实在消息,再背地嘱托他一番。况柏人人亦与鲁道同不睦,自然凭公讯办。”五官应允,又叫人到东府里送信,说:“我并未打坏,请王爷放心。现暂避江府,容迟一二日再到王爷府内来请安。至于我师父傅阿三,与鲁家众仆皆为柏大人带去审问,仍望王爷从中关切。念我师父年老,若我的师父输了官司,难保鲁家不扳我到案,惟有恳求王爷,方可庇护着我。”
伯青又吩咐摆酒,与五官压惊。席间,五官说到自己做这唱戏的买卖,本属下贱,人人皆得欺侮。“我若是个平等百姓,今日他们也不敢如此作践。不知何时方能出此牢笼?况且为人在世,焉能尽如人意”。说着,又伤感不已。伯青道:“说起来我正要代你欢喜,你师父今番受了这一场气恼,也该知道领班的难处,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而且你帅父身边颇有积蓄,就是不作这生计,也可过活了。少停两日,俟此案平复,趁此机会去与你师父商量,代你赎身出来。那时即随你唱戏也好,不唱戏也好,一则可以自由自便,二则人家亦不敢-卜分期你。”五官道:“我既脱离这苦海,还要唱戏做什么呢,那可不是害了失心疯了?我情愿做个小本经纪,将就度日,纵死也不去作这唱戏的勾当。你们果真代我谋干成功,即是我的重生父母,刻骨鎸心不忘大德。我那柳家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的,保佑你们世世簪缨,科第不绝。”二郎道:“既然有此机会,何愁不成?况伯青日前曾允过代你赎身,我还做了保人,断不能失信于你。我们且尽今宵之乐,明日再说明日的话。”众人齐声称是,遂命换上大杯,轮流痛饮。又吆五喝六的搳起拳来,直至三鼓以后方止。从龙、二郎辞去。伯青命人在书房内另设一榻,将自己的铺盖分与五官歇宿,一宵无话。
次早,五官催捉伯青去访他师父信息,伯青换了衣服,套车往柏如松衙门里来。未知柏公审问傅鲁两造,孰曲孰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柳五官借势脱樊笼王学政藏娇纳金屋话说柏如松在隐春园带回傅阿三,与鲁府家丁一干人证至衙,旋即公座鞫问彼此相打情节。东府里王爷已知五官并未受伤,暂避江府。一面差人去看视五官,叫他不要气恼,可安心住在江府。“你师父官司,自有我照应”。又遣人到柏如松处,托其秉公办理,不可徇私庇袒。“鲁道同如与你理论,有我去抵挡”。
柏公笑道:“王爷也太小心了,难道我惧怕鲁老头儿么?若惧怕他的威势,倒不带他家人回衙审问了。”遂将两造唤上细诘曲直。鲁府众家丁始而仗着主人权势不肯承认,反说傅阿三恃众行凶。柏公即叫傅阿三与他们对质,又喝令取刑具伺候。众家丁情知难拗,若不实说徒吃目前亏苦,只得一一招认,所有罪名都推在两个小主人身上。柏公问明原由,将两造押下,即差人至东府里送信,又亲自套车来会鲁吏部。
鲁道同自两个儿子去后,巴巴悬望,待至午后见他兄弟二人狼狈而回,将前后情由说与他父亲知道。鲁道同听了,也暗自吃惊,又不好过于埋怨他二人。怕的柏如松不顾交情,从直究办,自身即有治家不严之咎。如果柏如松徇庇我处,何以将我家丁带去?此事即有些不妥,反懊悔不该纵容二子前去闹事。
鲁鹏又抱怨鲁鵾道:“我们此去原不甚妥,不意傅阿三那老砍头的竟敢反戈相向。即如柏年伯看着我家情面,重究傅阿三等,我们都受过他的糟蹋了,传说开去,定有旁人笑话。想来皆是大哥一味的要去打闹,我却为你所累。不然稍停两日,设法办个唱戏的,也不费手脚。如今倒弄得不上不落。”鲁鸥冷笑道:“你可别说现成话罢,就着我失于检点要去打闹,你怎么不拦阻我?你还挑选力大的家丁,好准备动手。再则傅阿三那东西是捱了你十数个嘴巴,偏生缠着我乱碰乱撞,现在胸前还怪痛的。真真牛代羊灾,那里来的晦气。我又埋怨谁去,我还要说你撺掇我去的呢!而今事已闹开,悔之无益。不说大家商量该如何弥缝了事,你反和我扳驳,可不是奇得很。”
他兄弟你言我语,互相争竞起来。鲁公喝道:“你们两个下流不堪东西,无故的被人家殴辱,也该羞死。连我的体面都为你们丢了,你们还在这里吱吱喳喳的嚷,滚掉了罢。”他二人见父亲发怒才不开口,忿忿的退出。鲁鹏咕哝道:“五官原是得罪你老人家的,我们好意去争回体面。闹出事来,又是我们不是。”
鲁公正欲喝骂,忽见门丁进来道:“柏大人拜会,已到外厅了。”鲁道同本想去见柏公关说,况我与他哥子乡榜同年,平时又无芥蒂,似可应允;又想柏公是个刚正人,怕他不行,反下不去。此时闻得柏如松先来拜会,定然是来与我商酌办理的。好生欢喜,连声叫请,急忙至后堂穿了公服,出厅与柏如松见礼入座。
柏公道:“二位世兄可曾回府?想早间的事应该禀过人人了,毋庸侍晚细述。且两造俱经审明,委系二位世兄有意前往寻闹。现在傅阿三一口咬定,并有打损许多对象为证,尊纪等直供不讳。此事若究办起来,却与二位世兄很有关碍,是以特来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鲁道同听了,脸一红道:“我家两个不肖畜生,轻举妄动,种种狂悖大人尽知,虽死不足惜。然既承关顾下问,想早有定见,只求稍存小弟地步,即感戴不荆”柏如松笑道:“大人未免言重,但照例科断斗殴者互有不是,各任其咎。傅阿三固当切责,而尊纪等亦不能为无过。若照世兄们以势凌民,傅阿三殴辱职官子弟立案,即当奏请交部议办,窃恐人人亦难辞责。”
一席话说得鲁道同羞愧无地,惟有恨骂两个儿子无端闯祸,带累我受气,又央求柏如松千万总看世交情面,粉饰此事为妥。
柏如松道:“侍晚也没有别策,只得屈尊纪等了,所以过来请示请罪。”遂起身作辞,鲁道同直送至门外,犹切实叮咛一番。回至书房又气又恨,气的柏如松不念世交,虽外面却似关顾着我,他分明是前来羞辱我的;恨的两个儿子办事浮躁,好好的事弄得支离失节。柏如松已说过要归罪在众家丁身上,若众家丁受了刑责,叫我日后怎生见人?
不提鲁公,烦恼,单说柏如松回至衙门,即提出一干人证,先将傅阿三唤上,说他不合喝众鏖打,姑念年老免责,勒令取结。限期半月回籍,不许逗留在京刀:没戏园。其余分别轻重,各有做责。又将鲁府众家丁带上,其受伤者免究,未受伤者不合倚仗主人势力滋生事端,各责二十。复令两造具结息案。所有打损傅姓对象,着鲁仆缴呈半价赔补。发落已毕,即将两造人证释放。众家丁回府哭诉原由,鲁公无奈,惟有咬牙切齿恨恨不绝。当吩咐如数缴了半价,到柏如松处。又告了一月病假,躲在府中不见外人,慢慢再寻别的事端,报复此恨。
伯青打听明白,急忙回来说知五官。“虽然你师父赢了官司,却不能在京内唱戏。趁此机会,正好代你赎身”。五官闻说,喜欢非常,催促伯青速办此事,不可迟缓。恐他师父生心,即费唇舌了。伯青又与从龙等人商议停当,遂命连儿去与傅阿三讲说。傅阿三起初立意不行,禁不住连儿硬说软劝,才改过口来要一万二千两银子身价,少他一厘都不能的。连儿回来,禀明伯青等人。五官闻他师父应允了,即在身畔取出一个手折,递与伯青道:“这是我由苏州至京,历年唱戏积聚的-宗款目,不下四五万金,现存在京中各铺户里。”叫伯青代他收转来,作赎身之资。伯青代仙取回一万两银子,与从龙等公凑二千贴补五官。
次日,连儿唤到傅阿三,伯青当面兑了五官身价,又叫人去发五官随身物件过来。他们师徒多年,临别自有一番彼此嘱咐。
傅阿三即将隐春园转售于人,有几个年纪大的徒弟,亦令另寻去路。收齐各处款目,半月后动身回苏州去了。
五官住在江府无拘无束。此时他已赎过身了,也不怕人欺负。惟不忘东府里王爷,素来待他的美意,就是鲁家与他师父为难,亦多亏东府里情面,始将鲁家扳倒,不然鲁家也不肯放松五官。所以五官隔几日即至东府里去走一遭,陪着王爷吃酒下棋而已。这东府里王爷本是藩王,因有功于国,恩赐宗室,同朝的官无人不敬畏他。王爷为人却心性慈善,决不以王位自居,处处谦拘待人。偏与五官有缘,三两日不见,好似丢了贵重物件,时时惦记在心。即至见了面,也不过谈谈说说,始终连一句戏谑的话都没得。五官凡事亦能先意承志,小心服侍,是以王爷尤加喜爱,竟视五官如自己子侄一般。自从五官闹出事来,王爷很为着急,待到柏如松审问明白,却没行波及五官,才放下心来。又闻五官自家赎了身,可以不随他师父回去。王爷大喜,反嘱咐五官“常住江府,连我府里都不可时至,生恐鲁道同猜忌。我并非惧怯鲁老儿,究竟有伤同钥的和气”。
这日,五官与伯青商酌道:“我虽蒙你留住在此,终非长策。就是我这点积蓄,亦有用了时,须要设个长久的恒业栖身。
我的年纪又轻,除了唱戏以外,并无别样生汁。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混过去么?”伯青道:“我也久经代你筹划到这地步,人生若无恒业,即当有恒产。况你日后还要立室创家,延续柳氏香烟,千斤重担在你一人身上。今日有这项款日,白是快活,待到老人无成,那时即悔之晚矣。”两人正在议论,忽见从龙、二郎一同进来,伯青与五官起身让坐。二郎问:“子骞为何不见?”伯青道:“这几天是他衙门里值日,每晚二鼓以后方能回来,黎明即去。甚至回来稍迟,连书房内都不到。到也不过少坐片刻,即回后去。近日若非五官在此陪我,晚间岂不寂寞煞了。”又将五官思量要立恒业的话,告诉他两人。
从龙点头道:“看不出五官年纪虽幼,倒有这般远大见识,所虑一毫不错。他既有这宗款项,无非做个买卖以作过活。争奈他自幼即学唱戏,各种生意他都是门外汉,怕的勉力做去,不得讨好。在我的意见,莫若置些房屋下来,租与人家开张铺面,一年所入的子金,也足够五官用度。况且这个买卖,天下有钱的都会去做。”伯青听了,拍案叫好道:“是极,是极!在田之言深为有理。五官竟是除却置备房屋,再没有别的生计可寻。真乃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午书。”从龙笑道:“你且慢褒赞,未知主人之意若何?”五官道:“我怎么不行,这件事却合我的意见。别样生意都要操心劳力,惟有置买市房,只要购几处闹市口的房屋,觅几个好租户,每月届期前去收取房金而已,可谓一劳永逸。我立志就做这生意,不用三心二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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