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氏听了,回嗔作喜,将他拉起来,道:“你不曾说明白,几乎没错屈了。你这样个大汉子,说话到三不着两的。”笑嘻嘻一把攥着阳物,道:“你不会说话,怪不得我,快些上来罢。你明日对他们说,虽是他们的好情,这样事万万行不得。若是男瞎子,便是十个一百个叫了来也不妨。一个女瞎姑同婊子两种人,都是撩汉精,可是容得上门的,断断行不得。我连听见说还恼得慌,不要说眼睛看见。”宦萼爬上床来,恐他尚有余怒,只得搓捏了一会,屌又开始硬了,尽力奉承一度,然后并肩交股而睡。
次日起来,饭后贾、童、邬三人齐到,吃酒之间,宦萼道:“接钱贵的事,我昨晚与你嫂子说了,倒被他正言厉色说了一顿好的。他说我家老父现做着大亨儿八的显官,【此乃江南市井之语,亨儿八三字却不解何意。】如何接妓者见门。虽然说是瞎子,到底人说的不好听,恐外人谈论不雅。他的话真是头发牵着老虎走,理能服人。纯说的是些大道理,令我毛骨悚然,无言可答。不然,接到二弟家中,我们大家一乐何如?”贾文物正拿着酒杯吃洒,听他说这话,心下一惊,浑身打了个寒噤,把个杯子掉下地去,跌得粉碎。【前魏如虎吓掉茶杯,此处贾文物跌掉酒杯,先后遥遥一对。】忙说道:“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彼无目者也,可相亲乎?且贱阃之政如严君焉,若知之,弟虽死而无悔,且恐获罪于兄,虑彼亦必自经于沟渎矣。”宦萼道:“一团高兴,我两家都行不得,难道就罢了?这样罢,我两个出东道银子,不要破费三弟一文,接到他家去顽顽罢,这可行得?”童自大听了,希图内中有得羡余,满口应允,道:“今日迟了,又都吃得酒醉饭饱。就接了他来,我们也吃不得甚么东西了,不如明日罢。”大家又说笑了一会,宦萼向贾文物道:“既说这钱贵有才学,二弟明日作几首诗吓他一吓。”【作诗何以吓人,奇谈奇想。】贾文物道:“一瞽者何以文为,只弟数语之下,彼必瞠乎其后矣。”邬合道:“他若听了贾老爷这文才,自然害怕的。”大家又坐了多时,约定明日取齐同到童自大家去,然后方散。
那童自大利令智昏,不记得他夫人的利害了。到了家中,归到内室,做个笑嘻嘻的脸,走到铁氏面前站着,将宦、贾二人出银子要接瞎姑钱贵到他家中来顽。【前宦萼对侯氏所言详,此处童自大之言略。】还不曾说完,不提防被铁氏夹脸一掌,一个满脸花,连耳根稍带了一下。谁知铁氏这手比铁还硬,打得童自大满目生花,耳中如磬,鼻血直冒。他泼声骂道:“你这囔死饭无用的杀材,好饮贪杯,终日吃得烂醉。一倒下头,如死人一般,夜间一些正经事也不能干,【此等说,真该打。】反要接瞎婆子来顽,我知你真活得不耐烦了。”童自大昏了半晌,一手捂着脸,一手捏着鼻子,道:“我何尝要接了顽?是他们的意思。我不过想赚些酒食肥嘴,家里又可以省些柴米。我可敢要做这样坏事?我要有这些烂心灶肝又可敢来,还望着你说?”铁氏还喃喃都都骂了一会,方才去睡。童自大不敢啧声,洗净了鼻血,也悄悄睡了。
次日清早,先到宦萼家中。他恐迟了,众人到他家去。刚坐下,适贾文物也携了分金来,邬合亦到。宦萼问童自大道:“昨晚说接钱贵来顽的话何如了?我等二弟来,正要同到你家去,你倒又来了。”笑道:“像是有人不许么?”他胀红了脸,恼都都的也不啧声。贾文物笑道:“此乐事也,贤弟何怒之甚乎焉?必有故也而勿隐。”童自大气愤愤的道:“你们两个怕嫂子都不敢做,就总成我这个老呆。你们也心忍?叫我昨晚回去才说得一句,被我家奶奶一掌几乎把我打死。今日已成两世人了,还说接甚钱贵呢?”指着脸道:“你们看看这肿的,我方才照照镜子,还青了半边呢。这是二位哥的抬爱,我昨晚的鼻血淌了有两碗,这会子还晕刀刀的。”邬合咂着嘴赞道:“三位奶奶都这样善于持家,不许老爷们外务,有些贤内助真是难得。”多嗣在傍插嘴道:“既是家里做不得,三位老爷何不瞒了奶奶们,还是到他家去,又便宜又放心。”宦萼道:“有理。我做东替三弟暖疼压惊。”童自大道:“承哥的情。去是去,要有人问我的脸,不要说奶奶打的。只说我昨日吃醉了,打轿子里栽出来跌成这个样子。”众人笑喏。遂大家整衣冠,乘肥马,仆从跟随,到钱家来。
且说那钱贵自与钟生定盟之后,并不接客。郝氏逼他数次,他寻死觅活,誓死不从。又经发姚泽民那一番,头面俱伤,实在有个要寻死的样子。郝氏虽然以钱为宝,到底他是亲生女儿,恐怕逼出人命来,只得由他。凡有客来,都推有病回了去。钱贵每夜焚香祝天,愿钟生秋闱得意,早谐连理。一日,饭后倦卧在床,忽郝氏走来,道:“儿呀,有个宦公子同了两个人,他像是富豪乡宦,因慕你的名,特来访你。我回他说,你有病在床,久不会客。他定要会你,坐在客座内呢。”钱贵道:“儿已矢志,虽死不能从命。”郝氏道:“儿呀,你不知道这宦公子是京城中第一个有势利惯作恶的。同来的那两个,我看他装腔做势,也不是良善好人。你若不肯出去,他一时使出宦势来,我这老性命就送在你身上了。且还有一说,他若动了那呆公子性儿,把你凌辱一场,又奈何他?且又低了声价。你今就说有病,他们料不留宿,不过陪他坐坐,吃几杯酒。一来免得有祸,二来又作成老娘赚他几个钱,岂不两得?这也是替我母子解纷的意思。”再三说劝他。那钱贵思忖了一番,素常听得这宦公子的呆恶,恐拒绝狠了弄出事来,不但贻累母亲,而且辱了自己。况只相陪坐坐,也还无害于礼。没奈何,长叹一声,只得起来。那虔婆见女儿肯了,不胜欢喜。出来道:“小女因病睡在床上,才勉强叫了他起来。待梳洗了,就出来陪众位老爷。”说罢,便安排酒饭去了。那钱贵叫代目替他掠掠鬓,将随身衣服理了理。代目因说道:“我才张见那三个人,【张字妙,若是出去看一见,童自大岂不认得?】一个是我旧姑爷,姓童。那两个不认得,都生得痴肥可笑。若同钟相公比并起来,真是神仙小鬼呢。我不扶姑娘出去罢,怕他认得。叫了财香来罢。”钱贵点头,代目去叫了财香来。
钱贵装个病态,财香扶了出来,朝上拜了几拜。众人让他坐下,邬合先说道:“三位老爷,一位是有名的宦大老爷,一位是进士才子贾老爷,一位是百万童老爷,都是本地有名的大官府。因慕钱娘,特来相访。”宦萼道:“老邬,他果然生得好。比那大行院里的婊子果然好些,名不虚传。”邬合道:“晚生怎敢说谎?夸奖钱娘的人也不是一个,人人见了没有一个不道好,晚生两耳也听久。今日托三位老爷的福携带来,得见娇容,真是三生有幸。”童自大笑道:“没眼儿的珍珠,我那瞎宝真好标致。我的虚火都看动了,脸上都发起烧来了。”贾文物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吾弟何匪之至此也?然而不知钱姑之姣者无目者也,无怪乎贤弟若此耳。”宦萼吩咐家人道:“拿锭银子赏那老鸨,叫他快收拾酒肴来我们吃。”那钱贵先听得代目说他三人形容丑陋,今又听宦、童二人谈吐粗俗,贾进士假装文墨,满口之乎者也,因想起钟生风流蕴藉,愈加不乐,只不做声。有四句话儿描写他的心事,道:雅意遇真才,偏偏逢俗子。
伤心泪暗流,愁恨何能已。
不多时,就捧出酒肴来。那郝氏出来替众人安了席坐下,各敬了两杯进去。贾文物见钱贵双眉紧锁,低头不语,因说道:“久闻钱娘色艺双绝,真异人也,特来访之。何不一假色笑耶?所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也。”童自大叫家人道:“把钱姑面前那碗鱼撤去了。”宦萼道:“这是为何?”童自大道:“二哥说,一人向鱼,满座不乐。何不撤去,大家乐一乐呢?”贾文物笑道:“愚兄所云乃方隅之隅,岂鱼肉之鱼哉?吾弟过矣。”邬合道:“贾老爷可谓童老爷一字之师了。”童自大道:“邬哥,我说错了,你又更错。我错说的是鱼字,你怎说一字之师?难道人说鱼肉叫做一肉么?”宦萼道:“你们把闲话收拾起来,且说正经的。我久闻钱姑弹的琵琶绝精,曲子更妙,请教这样一曲,以伸渴想之私。”钱贵道:“多承过奖。但病躯气弱,不能服事。”邬合道:“钱娘不要过谦,辜负了大老爷相爱美意。”因要了琵琶,送了过来。钱贵推辞不脱,没奈何,道:“不要琵琶,我清歌一调,众位老爷听罢。”此时一来想念钟生,二来厌恶他三人,心有所触,随口编了一调《丑奴儿》令,歌道:【曲牌名甚妙。】香闺对饮知心聚,幽韵歌诗。低唱新词,骰子拈来催玉卮。遭逢俗子骄人态,满口胡支。装尽呆痴,跌绽双弯悔是迟。
音韵悠扬,以箸代拍。歌完,他们三人并不懂词中意味,宦萼不住颠头播脑,口中连赞道:“唱得好,唱得好。”那童自大靠在椅背上,道:“嗳呀嗳呀,我浑身都酥了。”贾文物道:“观三弟之态,可谓郑声淫矣。虽然我大贤欤,亦当三月不知肉味。贤弟聆音一至于此,定高山流水之知音矣,亦识此歌之妙乎?”童自大笑道:“我听钱姑唱得这样娇声娇气的,故此心眼里快活。我却一个字也不懂得,那里叫做甚么知音?我在家常在大门口站站,听那些小孩们唱的几句,那我倒是知音,听得稀熟的,记在心里。”宦萼道:“贤弟既学会了,何不唱给钱姑听听,做个抛砖引玉呢?”童自大笑道:“怕唱得不好他笑话。”宦萼道:“不妨事,大家顽意,他笑甚么?”童自大道:“哥既这样说,我就坐鼓楼上一交栽下来,直滚到北门桥,脸上的油皮儿也没有塌一点,还拾了一个大钱。”宦萼道:“这话是怎么讲?”童自大笑道:“哥不懂得这市语么?这叫做老脸大发财。你们听我唱。”
姑娘姑娘生得俏,头载骨姑帽。腰里拽把草,肚里娃娃叫。遇着大鸡巴,肏得他两头跷。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钱贵倒也被他引得破颜一笑。邬合道:“钱娘既然身子不快,倒是请行个令,吃杯酒罢。”宦萼道:“说得通,钱姑请行令。”钱贵道:“从不知行令,还是众位老爷请。”贾文物道:“不知令,无以为君子也。其身症无令而行可乎?王速出令,还是钱姑而行始妙哉。”钱贵推之再三。宦萼道:“你若要我行,可要遵的呢。不遵,罚一百杯。我的令,大家脱得精光,一个人一碗酒,轮流着吃。你可遵得遵不得?要遵不得还是你行。”童自大道:“倒是哥这个令有趣呢,钱姑你照着行罢。”贾文物命众人筛了一杯酒,递与钱贵,道:“不则不可以为悦,无才不足以为悦,可兴于诗,否则下而饮。”钱贵见他们体段谈吐甚觉可笑,因道:“既承遵命,有僭了。”遂说道:“此令要古诗一句,头一个要洞字。”便道:“洞口桃花也笑人。”童自大听了,伸着舌头,道:“活杀人,好狠令。这都是二哥起的祸,好好的吃几杯罢了。甚么兴于诗,诗出这么个令来,我看那里去寻这个洞?”因笑道:“钱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家忘八便会钻洞,我们是那里来的洞?”邬合道:“先告过,晚生不在令内的。众位老爷有酒,晚生情愿陪饮罢。”宦萼道:“这也罢了,只是不许赖酒,要赖酒就是钱姑家的老忘八。”贾文物道:“不拘次序之先后而可说之乎?吾恐先进而说者,野人也。”钱贵道:“这有何妨?”贾文物道:“既如此,吾即言之矣。洞里神仙下象棋。”宦萼道:“你把我一句好的说了去了。”邬合赞道:“好个洞里神仙下象棋,好想头,好高雅。”钱贵道:“请问这句诗是何出处?”贾文物道:“是古也,非今也。钱姑你乃通文墨者,此诗岂今之人而能作出者耶?”钱贵道:“既是古诗,是那一个作的?在那一部诗上?”贾文物道:“古自唐宋以来称诗伯者多多矣,此一人则予忘之矣。若谓系那一部所载之诗,愈问得而可哂也。我一个科甲之家,如千家之诗,神童之诗,唐诗古诗,还有许多无名之诗,堆之数楼焉,安能记忆载在何本哉?”钱贵听他满口胡诌,也没力气同他班驳,遂道:“既说是古人中有这一种诗,姑准免饮。”宦萼道:“我也有了,只是五个字,可使得么?”钱贵道:“只要有典,倒不拘五言七言。”宦萼道:“洞洞洞洞洞,这一句如何?”【蠢哉宦萼,何不再添上两个字,便是七言。】邬合道:“古人叠字诗最少,晚生记得有解学士的两句道:泉泉泉泉泉泉泉,飞岩石隙喷龙涎。以为是从来没有再见的了,今日大老爷倒记得这句好的。”宦萼道:“这倒不是假话,果然也亏我想。”钱贵道:“这句诗从何处来的?”宦萼道:“是我肚子里想出来的。”钱贵道:“原说要古诗,这是杜撰,罚一巨觯”宦萼发急道:“这句诗古得很,盘古没有分天地就有的,解学士那七个泉就是我这五个洞里淌出来的了。”因望着贾文物道:“贤弟你可记得?这句诗就是你先下象棋那个人作的。是我那一日在你那诗楼上翻见过,因见他作得出奇,故此记在肚里,方才偶然想起来。钱姑不信,改日在那本诗上翻着了送来你看。我要说谎就发个大誓。”钱贵见他发急,也就笑笑道:“既是古作,也免饮。”宦萼问童自大道:“贤弟快些说。不论甚么古诗,说一句就是了,为何如此作难?”童自大道:“我肠子想断了,也没有这个洞。求钱姑从宽,不拘甚么话,只要说得通罢。”邬合道:“吃酒原是适兴,令要苛刻就没趣了,求钱娘通融些罢。”钱贵道:“既如此,听凭遵意。”童自大又想了一会,喜笑道:“一般也想出来了。”说道:“行不动的哥哥,这一句可妙?难道又是没有典的?我听见鹧鸪是这样叫。”钱贵笑道:“典是有典了,只是洞不在头上,罚一杯。若论起,动字错了,该罚三杯。也只罚一杯罢,共两杯,请用。”家人把酒斟上,童自大吃着酒,说道:“钱姑你说洞字不在头上,罚我吃了这杯酒也罢了。我请问你,头上有个洞是甚么东西?”笑了一会,又道:“若说动字错了,难道有两个动字?罚便罚了,吃得有些屈得很。”说着,把杯酒向口中一倒。忽然一笑,把酒呛了出来,喷得众人满脸满身,连桌子上无处不是。宦萼道:“你想起甚么来,这样好笑?把酒喷得满处。”童自大咳了一阵,方笑着道:“方才钱姑说洞字有两个,我还不信,吃着酒想起来,一点不错。妇人家屁股底下那两个洞,一扁一圆,可不是两样么?故此好笑。”倒把众人引得大笑了一常连钱贵见他这等村俗,忍不住也笑了。他吃了二杯,邬合也陪饮了。【不漏。】令完,宦萼道:“钱姑再来。”钱贵道:“先已占过,自然是老爷们请行。”宦萼道:“你先已做过令尊,何必又谦?好事成双,只求容易些的。”钱贵也就说道:“这回要两句诗,落脚要一东字。”便道:“喽蚁也知春意好,倒拖花瓣过墙东。”宦萼摇着头道:“这越发难了。”贾文物道:“此等诗多乎哉多乎哉,兄试思之。”宦萼道:“贤弟有了么?”贾文物道:“予腹中久记之。我言之而兄听之,看妙乎否也?”因说道:“文昌八座同,凤台陆起东。”宦萼笑道:“妙妙,好促才。”邬合道:“贾老爷毫不假思索,竟同宿构,接得这等快,真天才呢。”钱贵道:“请问这诗来历。”贾文物听了,放下脸来,道:“钱姑,勿谓我轻薄尔也。你能记几许之诗?我辈做名公之人,何处不记些诗文于腹中?此二句者,乃一舍亲之家堂画临了之结句也。我满腹之诗何止五车,岂肯以无指实者诳尔也?苟不我信乎,我借来你试看之,我非古人之诗不敢呈于人前也。”钱贵道:“这凤台陆起东五个字,大约是落款的地名人名,决乎不是诗内的。”贾文物道:“嗟乎!钱姑,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予尝闻古之称诗伯皆曰李杜,汝不闻李白讥杜甫之诗乎?有云:饭颗山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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