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远近邻里,闻知戚宗孝盗情事发,被捕快拿去,都走来看。只见家里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床上,眼都哭肿。众邻里问他来历,周氏总推不知。邻里笑道:“我说向来你家穷得异常,旧年忽然有这些银子撒漫,定是得着异路财帛,如今果然破败了。”众人都一笑而去。
却说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内才是二梆,便带去西廊下锁着,把他家中搜来的赃物,逐一检看,只见一个皮匣里,尚剩百余两银子,尽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银包也在其内。众人见了真脏,一发没有疑惑。末几,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解进。正是:
银在人何在,赃真盗未真。
当初蒙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众捕役同屈四上去禀道:“旧年打劫刘通判这案,大盗已获着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爷细鞫。”太守道:“可有赃证么?”屈四道:“真赃现在。”便将方才遇见戚宗孝认出安字原银,及纸间印信的话,备细禀明,把银子送上案头,与太守查验。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齐地方邻里,然后唤戚宗孝上去,问道:“旧年行劫刘通判是你么?”
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禀道:“青天爷爷在上,小的其实是村庄小民,现在南雄城外,种田过活,并不曾做犯法事情。老爷高悬明镜,怎敢半句虚言,求老爷笔下超生,洪恩万代。”太守怒道:“真赃现获,何得尚尔抵赖!只问你当日劫得多少银子,同伙共有几人?执何器械?杀死刘通判是何人动手?怎样分脏?如今伙盗现在何处?可一一招来,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实实没有为盗,招出甚么来!”太守道:“叫地邻上来。”
地邻跪上丹墀,太守问道:“你既是地邻,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么勾当?与那样人往来?劫的赃物在家,你们可知情么?须实实说上来,若替他讳饰,就动刑了。”地邻禀道:“小人们虽是地邻,他做歹事如何肯与小人们晓得?他向来原种些田,只因连年荒歉,官粮私债,日不离门。旧年本城失事之后,戚宗孝忽然骤富,小的们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着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才得败露,这些都是真情,望老爷详察。”
太守听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问道:“去岁失事之日,那些邻里见你骤富,这等看起来,明明是你打劫的,赃真证确,还敢强辩么?”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刘通判,分有赃银,便该灭起踪迹,如何肯把原银出来使用,并将纸上印信露别人的眼目,只求老爷详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这银子那里来的?”戚宗孝道:“小的实有隐情,今老爷下问,怎敢不说。当初小的其实贫穷,求生不得,实欲寻死。方将自尽,忽有一人打门而入,救活小的夫妇两命,丢下这包东西,与小的活命。小的不知来历,误受了他,并不是打劫来的。若有半句虚言,甘愿万死。”太守道:“这个人可认得他么?”戚宗孝道:“当日是黑地里把与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里认得?”
太守拍案骂道:“好胡说!这人既不识面,怎肯与你许多赃银?既与了你,怎又魅然遁去?显系同伙,还敢巧辩,不动刑罚,如何肯招?皂隶与我夹起来!”皂隶叱喝一声,拿下阶前,褪去鞋袜,套上夹棍,着力一收,可怜戚宗孝从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过,只得屈供道:“小的果系行劫刘通判的,总是一死,求老爷免了夹罢!”
太守便叫松了,问道:“当日打死刘通判,是你动手的么?”戚宗孝道:“是小人动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处?”戚宗孝道:“同伙有五个人,原是路上约会的,不知住处,也不晓得名姓。”太守道:“既与你同伙,岂不知他姓名去处?再夹起来!”
戚宗孝乱哭乱喊,只得随口扭了几个姓名,并四散去向。太守当堂差了捕快,出境缉获。又问戚宗孝道:“当日既是你为首,分得多少赃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为首,独分了二百两。”太守道:“打死刘通判是什么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盗,不知说甚么好,只得胡乱答道:“是棍子。”
太守便要再夹,戚宗孝没法,只得又说是枪。倒是捕快把铁杆子往地下一丢,道:“凶械现在,还想胡赖么?”可怜戚宗孝只得认是铁杆子打死的。当下太守将戚宗孝拟了强盗,已行得财伤人之律,问成斩罪。画了花押,分付收监。只因这一案,有分教:
侠士拚生,村夫奋义。
不知戚宗孝后来可能昭雪?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马陌上骋佳人
玉洞轩垆头醉才子
词曰:
过眼骅骝看不足。香尘起,美人如玉。俨若飞仙,浑如天女,但见片云垂绿。司马高堂刚一宿,回马处,但存华屋。哭杀东床,空思南国,何日旧盟仍续。
右调《明月棹孤舟》
话说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乱供了同盗姓名,并四散去向,随即差捕缉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盗,只因夹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随口扭捏了几个名字,太守认以为实,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风捉影,那里寻处?只得回道:“没有。”太守又调戚宗孝复审,几番夹打,终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系买放,也拖带他吃了许多敲扑。
戚宗孝妻子周氏,闻丈夫问成死罪在监,不胜号恸。家里东西,已被捕役搜尽,仍是衣食不周,思量要买些食物,到监里看看丈夫之面,争奈手无分毫,只得将些家伙变卖,弄得千文,就买了些鱼肉之物,把来煮好,又买一瓶酒,煮些饭,把个筐儿盛了,剩几百钱带在身边,做监门使费,提着筐子,走到监来。狱卒问道:“你这妇人看那一个?”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狱卒道:“这是盗犯,岂容你进去!”周氏道:“不过送一餐饭,如飞就出来的。”便取出铜钱,递与他道:“不多几文钱,送与长官买壶茶吃,千乞做个方便,容我进去,感谢不尽。”
狱卒接了道:“这几百钱,成甚么规矩!只要十两银子就放你进去。”周氏道:“可怜家里已被捕班大叔搜尽,寸草不留,这几百钱是卖家伙的,其实拿不出手,只是再没处生发了,求各位长官做个情罢!”狱卒笑道:“这样个老妇人,还亏你说个情字。”又有两个做好事的说道:“不要打趣他,容他进去一会罢。”便把筐子内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药,叫周氏逐件把来尝过,方才引他进去,众狱卒紧紧守着。
戚宗孝一见妻子,放声大哭,周氏也哀号不上。戚宗孝道:“当初那义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总是我命里已是该死,只因偷活了一年,违拗天命,便不得善终。如今我的性命总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寻个门路去罢。”周氏哭道:“再不想当初那人竟是个大盗,可惜不曾问他名姓,没处追寻,反替他当此杀身之祸。”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岂是有心害我?总是我与你两人没福享受,自家败露出来,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两月,只等巡按到来,我便拼命进张纸儿,恳他审豁。或者天可怜夫妇二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携得些酒饭在此,你且吃一口儿。”戚宗孝道:“我心里哀切,那里吃得下去。”周氏道:“这点东西,我费许多心机买来,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罢,我就吃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
说罢,大家哭个柔肠寸断。众狱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饭,叫周氏出监。周氏还想再讲讲儿,早被众狱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里睬他,只得含泪而归。
话分两头。且说干白虹同陈与权在京,真是富贵齐来。风光美满,逍遥跌荡,快饮豪呼。不觉过了残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发开怀乐意,不分昼夜,时时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这一日,却是春朝,陈与权到房师处庆贺去了,干白虹独自个在下处吃些酒儿。因是闷酒,觉得没兴,便欲邀侯叔子来同饮。恰恰又往亲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没瞅没睬,只得叫何寿守了下处,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儿。却喜春气温和,风光明媚,陌上游人,穿红着绿,往来如市。但见:
东风荡漾,春色鲜妍。翠馆朱楼,处处弹筝院落;红牙碧管,家家试舞筵前。茶垆畔,锦簇银灯;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儿狎妓风流。小妇钗头,遍贴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须剪彩为花。楼头遍倚红妆,陇上尽飞白玉。正是翠袖红裙歌罢后,玉楼金谷宴开时。
干白虹见了这般春景,喜不自胜,乃大笑道:“我来此二十多月,只终日为这些世情俗累,纠缠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却如此风华!若当此新春,尚在寓所闷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游玩时,只见远远烟尘卷地,欢呼震天,家家红袖倚楼看,阵阵香云从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准万人丛丛裹着,不知看些甚么。干白虹见如此热闹,连忙也趋上去。
走不多数步,只听人说有两个美人,在那里走马试技,好看得紧。干白虹大以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争奈人千人万,挤得异常,干白虹汗都拥了一身,那里走得一步!偶抬头见有个酒社,十分轩敞,当前五间大楼,朱栏碧楹,窗牖玲珑,异彩围环,鳌灯高耸。门首一个匾额,题曰:“玉洞轩”。干白虹看这酒社,甚是可坐,况且。走马的美人,打从楼下往来,一发好看,便尽力挤上数步,竟入酒楼。
店家见干白虹人物伟俊,气概轩昂,定然是位上客,连忙搬上极丰美的肴馔,摆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这窗口才好。”店家道:“爷们要看走马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发开了,等这走马的女人这头来,那头去,远远都看得见,可好么?”干白虹大喜道:“你这人果然有窍。”才坐定了,便把酒连连斟饮。不多时,那走马的两个美女,整束停当,跨上鞍桥,如飞云掣雾,远远而来。只见:
绣带飘扬,云鬟散乱,玉容娇艳,浑如西子飞来;金躞凌空,仿佛云娥下坠。红尘从地起,天骤群空;紫雾绕蹄生,康在价重。梅花乱落,琼英与粉汗争飞;柳带斜飘,金茧与蛾眉相映。青楼掩歌扇,玉面蒙尘;紫陌踏残花,金鞯耀彩。珊鞭到处,香生曳路春风;翠袖飘来,色溅上林花露。共指巫娥云外至,鬓鵱瑶钗;争看青女月中来,臂松金钏。人人喝采,何须赠锦缠头;处处欢欣,不必赐金买笑。只愁天马行空去,断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惊羡道:“世间女子,却有恁般绝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灵奇,虽沙场老将,亦不能有此轻身驰骤,技至此,可谓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见!”那两个美人走了四五回,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来,仍旧饮酒,心里想道:“今日幸是出来走走,却有此奇观,若苦苦的在下处吃这些闷酒,如何得醉!”
正觉快畅,偶然回头,见旁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年纪只好二十来岁,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摆着一壶酒,两碟莱。那生手托着腮,象有心事一般,栖栖惶惶的坐着,也不饮酒。干白虹惊讶道:“外边美人走马,如此热闹,随你泥人木汉,也要动心。这样一个少年,怎不散散心儿,却这等闷坐?”
心里耐不得起来,使问道:“郎君为何心事不佳,却对此好景儿纳闷?”那生听见干白虹问他,也不回答,竟扑籁籁掉下泪来。干白虹一发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边,又婉婉问道:“郎君怎因小弟相问,反至悲伤?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当为力。”
那生因干白虹问得殷勤,便走出位来深深一揖道:“承台翁下问,小弟实有说不出的苦衷,难以相告,故尔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干白虹道:“郎君愀然独坐,弟又无客相陪,请过来谈谈何如?”那生道:“再不敢当盛意,请台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声气相通,何必见拒。”便携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间,对面坐下,便满满斟一杯酒,递过来道:“郎君须开怀畅饮,以洗愁肠,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着,也就回敬了一杯。虽旨酒当前,佳肴在案,只双眉如结,并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难道终须隐忍?想小弟不足与言,因而吝教了。”那人深深一拱道:“台翁何出此言?非个弟敢于得罪,实实有桩心事,难以告之亲友。就告之亲友,亦万万不能补救,故不若不言之为便。”干白虹道:“郎君所言,皆论世人之常态耳。若丈夫真心为人,天下那有不可为之事,怎说不能补救?郎君请试言之,看我干白虹还是补救得来,补救不来,便见我为朋友的肝胆了。”
那生知他是个豪杰,便说道:“弟与台翁,素昧平生,既蒙垂爱,自当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则琐事不敢渎听,二则私情难以告人。今既谆谆辱问,自不敢不说,幸台翁听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系是孝廉,做过溧阳县令,单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尔见背。彼时便有个庠士,叫做陆卓人,他父亲是洪武年间进士,因殉建文之难,永乐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荫陆卓人为恩贡,选授户部仓官。他与先君交好,胜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与小弟联姻。先君念系至交,甚为相得,便行聘定。谁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殁,伶丁孤苦,亲属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萧然,所有薄蓄,仅完丧葬,而住居什物,日渐消沉。彼时承内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读书。小弟因想男儿志气,必要自己挣立,若碌碌依人,虽至富贵,终必为人窃笑。因再三辞他,且到进学之后,方议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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