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父就问轿内是那一位老爷,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张西庵。’内父想一想,果然有个张西庵与父亲同年,是个忠正之士,自永乐登极,便不肯出来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内父慌忙下马,口称年伯,深深行礼。那张西庵也就出轿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这些僚友,都已疏远,正欲问问消息,请到舍下去坐。’内父因部限紧切,不敢耽搁,再三力辞。张西庵道:‘舍下去此不远,聊奉一茶,以表年谊。且陕西抚台两次致书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启一封,烦年侄附去。’内父因是年伯,不敢违拗,只得叫众官兵趱着车子,一同跟张侍郎走去。约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见门墙高峻,宅第连云,门首的对联道:
司马名高户拥貔貅百万;平原客重门迎珠履三千。
到了门首,张西庵先出轿来,拱内父入去,内父忙跨下马,同入厅中,从新施礼就坐。使者捧上茶来,张西庵道:‘老夫一向散处林皋,满腔事业,尽付东流。今僚属知交,或迁或罢,落落无多,每一言及,不胜可叹。年侄久在京师,诸公近况,必然熟悉,幸为老夫告之。’内父约略答了几句,便起身辞别道:‘老年伯若有台翰,幸即挥付,以便登程。’张西庵道:‘年侄姑请宽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才坐下,便治酒出来,珍羞罗列,樽罍交陈,张西庵逊内父入席,内父再三告辞道:‘小侄单身客路,正愧无物相敬,何敢遽当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万万不敢羁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来候教。’张西庵道:‘上限虽严,也不在这半日。况前途山坡险峻,此时已不可行,莫若在此过了一宵,明早老夫遣众家人护送过岭。况今晚尚欲写书与抚台,至年侄途中劳苦,书中自然先容,就迟一两日,也不妨事。’内父见如此说,只得勉强入座。张西庵便分付把饷银抬进内厅,拨四个管家陪着众官兵在东厢房用饭,直饮至深夜时分,方才酒散,张西庵令内父安置,方才进去。
到得五更时分,又治饭与众人吃了,张西庵写出两封书启,一封送与抚台;一封送与提督。内父满心欢喜,再三谢别。张西庵果唤十余个家人送过了岭,方才回去。内父催众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内父下马闲看,只见车内的银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众兵抬下车来,见封皮宛然,但觉朱批略异。忙叫打开一鞘,并非元主饷粮,却都变了石块。内父惊得魂飞魄散,慌忙都开看时,那里见一毫银子!内父哭死方苏,众兵无不骇异。”
干白虹也惊问道:“这是什么缘故?”曾九功道:“说来真个奇怪。当时内父所遇到的那个官儿,却并不是兵部侍郎张西庵,竟是一伙大盗。原来这银子上鞘时节,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细,及至差了内父,他便查明跟脚。又知张西庵久不在京,与内父定未谋面。内父未出京之时,他预先赶到这所在,赁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间藏了砖石,依旧用封皮封好。又着人在百里之外打听内父到来,他乘车轩盖,故意遇着,一片胡谈,将内父诱归己室,连忙设席相留,把官兵哄开,悄然换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却令伙党乘黑,早护送过岭。内父不知是计,走了大半日才看出来,方知昨夜堕了贼计。星飞赶到旧处,单单止剩空房,拆看两封书札,皆是素纸。内父计无所出,几番要死,众官兵再三不容,只得报知当地官府缉拿,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为堕误军机,敕下法司严刑勘问,连张西庵都拿了来,与内父识认,却并不是这面貌。可怜内父奉旨追赔,终日严比,不堪痛苦,死于狱中,田产奴仆尽皆籍没,不想小姐也入宫为婢。”说到这句,便放声大哭。
干白虹道:“原来令岳为这一场冤屈,尊阃遂致生离,怪道吾兄这般忧戚。如今尊阃现在何处?曾九功道:“人口入官,系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个土豪,叫做暴无忌,现充刑部书办。他一见陆小姐容颜美丽,便挽个心腹,冒称陆氏宗亲,在当官纳了身价,将小姐领去为妾。那小姐虽入虎穴,宁死不从;小弟因夫妇之情,不能自己。几次在暴无忌面前长跪哀求,愿还身价,赎归完聚,暴无忌反加呵叱,坚执不许。小弟哭拜再三,那暴无忌便说:‘若有一千两银子,便与你赎去,若少一厘,休要妄想。’他料我是个寒儒,必然没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见面了,故展转思之,愈加悲惨。当初内父招我过门,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缘,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爱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见情种。今日幸遇小弟,便系有缘,郎君但请开杯一醉,其尊阃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曾九功听说,连忙揖谢道:“台翁果能为图维,苟有完成之日,当为犬马以报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许,断不失信。”便将巨觥斟过酒来,曾九功双手接着道:“贱量本不能钦,承台翁过爱,自当勉受。”果然放下愁怀,说说笑笑,直饮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劝,多饮了几杯,不觉醉倒。干白虹见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问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处来睡了。只因这一遇,有分教:
君子知恩报恩,小人取祸得祸。
未知干白虹果否与他谋为此事?那陆小姐毕竟弄得出来弄不出来?可能与曾九功完聚?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恶衙蠹坑人穷秀才望门堕泪
贤闺女矢节侠丈夫飞垣救人
词曰:
坑汝千金,偿他一剑,须知天眼当头。尽炎威如炙,此际都休。莫笑寒灰无用,须知有、烈火焚丘。空财色,未能消受,先丧吴钩。知不。邪难胜正,信强须逊弱,刚不如柔。叹红颜薄命,金屋深囚。堪羡冰心靡改,凭驱迫、誓死河洲。幸喜有,昆仑飞技,拍合鸾俦。
右调《凤凰台上忆吹箫》
干白虹见曾九功烂醉如泥,又不知他寓于何处,只得扶他到自家下处来,睡在床上,把被盖好。曾九功已人事不省,酣酣睡去。陈与权见干白虹出去了一日,却搀了个醉汉回家,那醉汉又不识面,心里疑惑,便问他是何人?干白虹实告以所言之故,便道:“我前日带来万金,尚剩有二三千银子,替他成全了夫妇,也是好事。”一宵晚景休题。次日干白虹黑早起来,就兑起一千银子,把来封好。陈与权看见干白虹又周济人,心里着实有些偏妒,因是干白虹自己的银子,又不好阻他,只闷闷的走开去了。
却说曾九功看见天明,一觉醒来??却不是自己下处,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飞扒起身来,鞠躬敬谢道:“昨日醉饱恩德,过于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劝兄开怀,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远近,所以扶归一宿,”梳洗过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见了陈与权。少顷,治出酒来,三人同饮,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头,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总是为着令阃之事,再不开怀。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尽欢一酌,便去干此正事。”便叫何寿捧出银子,与曾相公观看。
曾九功见了,吃惊道:“只道台翁为小弟之事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无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万分恩德,怎肯当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后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赠,曾兄疑小弟是图利么?小弟若欲见还,今日便不肯轻轻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难报。他日苟有寸进,决不相忘。小弟虽不揣寒鲰,愿与台翁结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弃,甚合予怀,但叨痴长,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寿铺下红毡,两人对天下拜。
干白虹也欲邀陈与权一同结盟,陈与权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强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干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妇,事不可迟,小弟只得领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处,恐尚有许多耽阁。且用了饭着,”曾九功道:“贱内身陷虎口,小弟就如万箭攒心,巴不得此时便能见面。今既有银往赎,何忍再迟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妇之情,如此真挚。”便又取出三十两银子道:“我今早所兑,俱系真纹,银色谅没有憎嫌。但暴无忌这厮万一用大法马兑了,还要勒掯你补秤。你把这封银子带在身边,以防添用。”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两头,用个大皮匣盛了,叫何寿背着,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门,欢天喜地,竟往暴无忌家而去。正是:
愁中夫妇难中人,辜负情真与义真。
不使楼头遇知己,春风还笑阮生贫。
曾九功到了暴无忌家,却叫何寿远远借人家门首坐着,自己先去看个风色。恰好暴无忌正在家中,一见曾九功走来,便笑道:“你这个朋友,终日痴痴地来此纠缠,却甚么相干?直待有了一千银子,竟与你领去;若没有时,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汉还有出头日子,岂值得死在你家!况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处借了来,就要还我人的呢!”暴无忌大笑道:“怪道说是书呆,这样一个寒儒,却说千金事小,在朋友处可以借得。那个朋友除非也象你这样呆人,就肯借与你了。”众家人道:“想是这官人忆着老婆,心也想痴了。”
曾九功听见,气得肚子几乎胀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要我有了银子,你倒变起卦来。”暴无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银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没有这许多,不如莫说这大话罢!”曾九功道:“如今也不与你分辩,我取了银子来,少你一厘,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为好汉。”暴无忌道:“谁希罕多要你的。”众家人道:“空口说白话,有何用处?你且有了银子,再来算计。”曾九功向暴无忌道:“你在厅上等一会儿,我顷刻就来。”说罢,飞的出门去了。暴无忌道:“想是这酸子说了大话,觉得没脸,借这因头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这里做梦。”
说未了,果见曾九功掇了一个皮匣,兴兴头头走入门来,跨进厅中,就把那皮匣放在中间桌上,在腰里取钥匙打开,果然都是雪白松纹,便叫取天平来兑去。暴无忌与众家人看见,舌头都伸了出来。起初不过把这话来难他,料此穷儒断然没有这些银子,不想轻轻便便早弄了来,连暴无忌倒没了主意,只得叫家人取出天平,弹兑银子,只因银色真纹,果然没得开口,单单天平差了二十两。曾九功道:“有言在前,少你分毫也不为好汉。”便在怀里取出那三十两头,又凭他称了二十两去。暴无忌把银子一总包好,叫家人拿了进去。曾九功道:“今日件件依你,可有甚么讲?如今快些将陆小姐交还我去。”暴无忌道:“你请少坐,待我就去打发他出来。”说罢,竟往里头踱进去了。正是:
带未结同心,空输买笑金。
只愁莺语咽,无处听佳音。
暴无忌进去了半日,只不出来。曾九功频频催促,家人道:“小姐在那里梳妆,尚有一会哩。”曾九功只得耐心又等,直到午后,只不见动静,心里好不焦躁,便又催家人进去。家人道:“我家相公事忙得紧,那得工夫打发,你且去去再来。”曾九功发急道:“不过送了出来就是,费他甚么工夫!烦你进去说声,不要收了银子倒来哄骗我。”家人道:“你且不要性急,少不得打发你去。”都一个一个的走开去了。
曾九功急得没法,坐一回,走一回,象煎盘上的蚂蚁一般,好不难过。渐渐天已傍晚,并不见一些信息。心里按拣不住,便自走到屏门后,高声叫唤,几乎喉都喊破了,那里有人应他!只得又走出来,寻着家人,叫他进去传话。那些家人也有个应他的,也有个笑他的,总不在心上。看看天已垂暮,一发没了影响,曾九功惊慌不定,暴躁如雷,只狂呼痛哭。
闹了一会,只见暴无忌挺着肚子,笑嘻嘻的踱将出来,看见曾九功跳个不了,反慢佯佯的问道:“吾兄有何尊干,却到舍下如此发狂?”曾九功听了大惊道:“我在此等了一日,怎还不交我陆小姐,倒来问我何干?”暴无忌笑道:“这陆小姐吾兄几时交与我的?”曾九功听这一句,就如把桶冷水在顶门里一浇,只大嚷道:“收我一千银子,天平不足,还补上二十两,因是赎陆小姐的,你敢图赖么?”暴无忌道:“谁人收你银子?什么人见证?可曾有收票与你么?”曾九功道:“银子是你亲手兑的,当面交割,有甚么收票?至于见证,自有天地神明,昭昭洞鉴,你想坑赖得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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