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有鸟栖不得,绕树仿徨铩羽垂。
疑团莫破空谅绝,生怕阴柔弄唇舌。
活鬼狰狞乘夜来,衣裳忽溅刀头血。
斯时真假不可知,但见阴风刮地吹。
不是冤家放戕害,只缘资产堪图之。
或擒或纵岂情好,欲使当场自颠倒。
稳料他人见识愚,尽施自己机关巧。
君不见,祁黄羊,以德怨,无所伤。
又不见,韩淮阴,一饭之惠酬千金。
古人器量类如此,恩人成仇愧禽豕。
只知富贵快吾情,那怕千秋污青史。
可怜金丽容闺门弱质,那惯驱驰,走到午后,尚不满数里之路,已觉精神倦惫,筋力难支。因是荒僻野路,又没个人家歇息,只是叫苦。干浚郊道:“此间尚在危地,须趱紧些进了城便好。娘若走不动时,可叫两个丫头扶着,勉强挣扎几步。”丽容没奈何,只得靠在丫头肩上。又走三四里。却见个小庵,里头有木鱼声,在那里诵经,丽容道:“此间有个庵院,可坐坐再走。”
大家进了庵门,都向蒲团上借坐。丽容也不歇息,只向韦驮面前,哀哀哭拜道:“我金丽容,父遗万贯家财,只因丈夫误救了负心贼子,累丈夫远配他乡,死生难保。那贼子功名婚配,每费万金,犹嫌未足,逞其狼心狗肺,把田房产业,一罟谋吞,终不遂欲,将我诱归虎穴,自己杀死一人,狠心图赖,假称甥舅,便欲鸣官黑陷。幸乔氏知恩,将我母子使婢三人,私为纵脱。虽身离虎口,而家居资橐,悉被鲸吞。今一身狼狈,回首无家,颠连孤苦,惨目伤心。今日投奔至此,意欲觅一依栖之地,伏祈佛力护持,使我一家人口,不致流落道途,得免丧身沟壑。更愿我丈夫无灾无难,早回故乡。倘有见面之日,定当重塑金身,创新殿宇,以报神明之德。”
正祷告未毕,忽有一个老道姑走将出来,见他哭得哀切,便问道:“奶奶们为着何事,却这等悲苦?”丽容不知好歹,不敢应他。丫头道:“我们走远了路,借这里坐坐儿,不敢惊动师父。”老道姑道:“从何处走来?如今还到那里去?”丫头道:“我们仁寿村来的,要往城里探亲哩。”老道姑道:“这等怎不叫两乘轿儿,或弄个小船进去?这样一位奶奶,那里走得许多路。”丽容道:“我穷户人家,没有钱钞,故此只得走了。”
老道姑道:“奶奶又来哄我。老身虽不识人,看来定是位大家内眷,怎说是穷户?难道我就要抄化奶奶的东西么?”丽容道:“不瞒你说,只因为件官司,逃奔来的。”老道姑道:“可怜女眷们怎受得这般辛苦!今早来了许多路,想必饥渴了,请进去吃些便茶再走。”丽容道:“借这里打搅,已是不当,再不消赐茶,师父请自便!”老道姑道:“小庵只有两三位女师父们,茶水尽便,为何这等见外?”
此时丽容果然饥渴,见这老道姑款留,便道:“既师父们见爱,且进去领一杯茶再走。”老道姑便在前引导,丽容母子与丫头一同随了进去。只因这一遇,有分教:
癨树园中堪避难,受恩深处可为家。
未知这老道姑乃是何人?丽容母子遇他毕竟是祸是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授居停一女报德
投山左万里寻亲
词曰:
空惊遽,一枝聊借祗林住,祗林住,相逢恰在,受恩深处。膝前孝子年还稚,寻亲欲向天涯去。天涯去,千辛万苦,更悭一遇。
右调《秦楼月》
却说这老道姑,引着丽容母子,走到佛殿旁边一间客堂内坐着,果然还有两个尼姑,也过来见了礼。那老道姑便去泡着三四壶好茶,每人斟了一盏,又跑进去取出两盘面饼,两盘炒米,与他点饥。丽容虽吃不惯这样东两,因腹中已枵,又不好却他意思,便吃了些。老道姑问道:“这几位,都是奶奶一家来的么?”丽容道:“正是。这就是我儿子,那三个是婢女。”老道姑道:“奶奶说为官司逃避,不知是甚么事情?乃挈家而走。”丽容道:“是被奸人诈陷的。”老道姑道:“既奸人诈陷,岂无相公们支撑,却累奶奶惊走?”丽容道:“我家丈夫远出,所以势不能支,要躲到亲戚家去。”老道姑道:“令亲是城内那一家?”丽容道:“是张莲峰的儿子张敬峰家。”老道姑道:“可就是开行的么?”丽容道:“正是。”
老道姑道:“这张家我最相熟,时常在他行内,向这些客商化灯油、化斋米的。但是那张敬峰做人甚觉刻吝,他奶奶又是个凶悍性儿。前日有个姑娘来家,饭也不留他吃顿,那姑娘要借住一两天,他夫妇毕竟不肯,生生的辞了出去。只不知奶奶与他是怎样的亲戚,若是骨肉还好,略疏远的,恐未必肯留?且用饱了点心,我送了奶奶进去何如?“
丽容听了,半晌不言,乃道:“多谢师父美情,极好的了。那张敬峰是母舅,虽然至戚,但从没有与他往来。倘面不相识,辞拒出门,却怎么处?”老道姑道:“可还有别家么?”丽容道:“我父亲原是外省搬来的,并没有第二家亲戚。”老道姑道:“论起来,这张家虽然疏阔,母舅还是至亲。或者不拒,亦未可知。”丽容道:“但姑娘尚且不留,甥女一发可以见外了。”老道姑道:“若奶奶迟疑,可说个姓名与我,待我先进去报声。若肯留,才请奶奶进去;万一见拒,免得被他回头出门,反不雅相。”丽容道:“若得如此,感谢不尽,只恐劳你不当。”老过姑道:“出家人,日日奔驰,何惜这几步。”丽容道:“他家若不见容,又向何方投奔?好苦!”说罢,竟流下泪来。
老道姑道:“奶奶不必心伤。他家不留,小庵也可暂住。快说个名姓,待我且进去走遭,再作道理。”丽容道:“你只说我是仁寿村金守溪的女儿,丈夫姓干,他自然认得。”老道姑道:“原来奶奶家姓干,住在仁寿村,可知这村中还个姓干的,叫做干白虹么?”
丽容听说,忽吃一惊道:“你那里认得他?这就是我的丈夫了。”那老道姑听说,也大惊道:“这等说起来,竟是恩人之妇了。”连忙要跪下去拜,丽容再三扶定,问道:“你是何人?曾受我家甚么好处,却如此感激?”老道姑道:“我姓周,是戚宗孝的妻子。当初我夫妇俱蒙活命之恩,今日得遇奶奶,方是我报恩之日了。”因把前情重复说了一遍。
丽容道:“如此说,是我家害你丈夫身死,怎反说是恩人?”周氏道:“说那里话。我丈夫触死,是他一时意气,如今累干爷远配在外,心正不安。”丽容道:“你几时出家的?”周氏道:“自从丈夫在狱,我衣食无资,便在这里披剃。喜得与这些施主有缘,倒也丰衣足食。今干奶奶为着何事,却如此彷徨?何不说与我知道?”丽容道:“说起来就伤心切齿。总之我丈夫无处不施恩惠,偏是你家夫妇,没有得甚好处,反这等知恩报恩。”便将陈与权的始末根由,细细述与周氏知道。
周氏听得分明,乃知是陈与权负心,致干家母子家破人离,乃咬牙痛根道:“干爷待他如此厚恩,他不思报答,也就奇了,却还下此毒谋,千般阴害。世间有此禽兽,便该天雷打死。莫说读书中举,还是衣冠人物,他的心肺,真比猪狗不如。奶奶怎不告他?”丽容道:“我孤身女流,他财势通神,料不能相抗,故此含忍。况又把人命装头,只好一发任其压制了。”有诗云:
疑团未释枉惊翔,空向招提谒梵王。
赖得受恩深处好,居停聊许借云房。
当夜天晚,丽容就在庵中宿了,次日叫周氏进成,往张敬峰家通信。张敬峰因金守溪平日做人悭吝,虽然至戚,并无丝毫往来,今日到落泊了,才来借他依傍,便发话道:“我当日请也请他不来,今日怎劳光降!烦师父对他说,索性往热闹处栖身,不要来认我穷母舅罢!”周氏见说不入,只得回身就走,报与丽容。丽容十分悲叹,周氏劝道:“奶奶不用焦心,小庵虽然荒陋,还可容身。至于三餐食用,都在我身上措来,不费你丝毫挂念。但恐奶奶与小官人受不得清素,却是不安。”丽容道:“我如此薄命,正欲持斋。况患难之中,敢图饱饫!只是与师父们并无瓜葛,怎好在此栖身?”两个尼姑都说道:“出家人以济人为念,奶奶既无所托,不嫌淡泊,何妨在此久居。再不必谦逊。”丽容见他如此好情,只得住下。
果然那周氏竭力支持,小心供奉,并无少怠。丽容因人口众多,扰他不便,因将两个娇丽丫头,寻人家变卖。只留个粗蠢些的,在身边伏侍。这两个丫头竟卖了八十两瓜纹,丽容就将六十两交与周氏,暂作薪水之费。倘依栖日久,扰用过多,总俟丈夫回家,一总补报。周氏欲待不受,恐他不安,只得接了,把这银子重重封固,藏在自己箱中,一毫也不妄动。丽容剩这二十两,却叫儿子买书观看。
原来这干浚郊天性聪明,非常颖慧,年才十三,五经诸史,无不淹贯。兼之苦心绩学,晓夜不辍,寒冒靡间,便将母亲所授之资,自往坊中买了许多文章书籍,叫人挑到庵中,无明无夜,只是埋头苦读。丽容还常常训诫他道:“你父亲披罪在外,未卜存亡。我与你寄食招提,何时是了?今田园家产,一无所存。只望你有个显达,还可重振家风,故苟且偷生,实望个出头日子。你须依我教诲,早图上进,与父母争口气儿,不要被陈与权这禽兽欺凌到此地位,便丧志与他。”干浚郊把母亲之言,谨佩在心,果然无一刻少懈。未隔半载,那陈与权依旧不第回家。丽容额手道:“神明有眼。若这禽兽中了进士,还不知怎样横行,仁寿村这几家善良,可不被他膏血也剥尽了!”
真是光阴拈指,日月如梭,干浚郊与母亲在庵,倏忽己是二年。干浚郊早长成一十五岁,已是文章满腹,智识过人,便想要去寻亲。一日对母亲说道:“爹爹一去五年,并无音耗,今已限满,尚不回家,安否未知,吉凶莫保。为子者痛心饮泣,寝食靡安。儿闻古人有弃职寻亲,远涉万里之险,终得相遇,况孩儿尚在贫贱,又非万里之遥。向时幼稚,力不能行;今已成人,岂忍使父亲流落于外,我却安坐于家?意欲奔往山东,寻取父亲回籍,不知母亲意下如何?”丽容道:“远道寻亲,虽是你的孝念,但你从未出门,那知路径?孩儿去后,教我举目无亲,如何割舍得下!”
干浚郊道:“路虽遥远,见父即归,自不敢淹留于外,使母亲悬望。孩儿虽未出门,男子汉志在四方,何愁迢递?”丽容道:“关山阻隔,跋涉维艰。孩儿轻年懦弱,几曾惯此风霜?况此时正该锐志功名,以图远望,岂可驱驰道路,有荒学业。”干浚郊道:“功名宝贵,虽极殊荣,但无伦聚会,尤为至乐。若父子不相谋面,虽腰金衣紫,要他何用?”
丽容见他坚心如此,再劝不转,也没奈何,只得说道:“你既立意要去,我须强不得你。但手无分文,衣装路费将何措办?且单身客路,又无僮仆跟随,如何是好?”干浚郊道:“孩儿遭家式微,也顾不得单独。至于路费,只得沿路写几幅字儿卖卖,聊资食用便了。”
有首《卖字诗》云:
乱峰深径草堂虚,漫拟临池兴自余。
数载神劳乞米帖,九秋心困换鹅书。
愧无白雪逢人卖,只有黄庭待价沽。
只恐风流输逸少,当年笔阵更何如。
两个尼姑见干浚郊小小年纪,要去寻取父亲回家,都极口称赞道:“小官人如此孝心,真个世间罕有。虽艰难岐路,天也决不负他,与干爷自然会面。只是没有路费,却怎么处?”干浚郊道:“若待有了路费方始出门,便非真心寻父了。只家母在此,求师父们早晚照看,我此去便可安心。”尼姑道:“这个何劳小官人分付,只是早去早回,免得奶奶记挂。”干浚郊道:“此去寻得着父亲,不消说就回来的。若寻不见时,那里论得日子。”
周氏听说干浚郊要往山东寻父,忙来问丽容道:“小官人真个要去么?”丽容道:“他一念孝心,执意要去,我再三留他不住。”周氏道:“难得,难得。在几时起身?”丽容道:“目下就要出门,只是盘费分文没有。”周氏道:“没有盘费,如何去得?”干浚郊道:“我颇谙字法,此去只以卖字为生,少资行役。”周氏道:“世途荒歉,人面生疏,以笔墨之长,便欲藉为路费,那里这等稳当。倘没人要,还是宿在露天好?还是馁着肚子好?”丽容道:“便是。自古道:‘家贫不是贫,路贫愁杀人。’这文墨道路,万一叫不应时,路前路后,将何下落!”周氏道:“不妨。前年蒙奶奶与我那六十两头,我原封留着,一厘也不曾费用。如今将来与小官人做盘费何如?”
丽容吃惊道:“这是我与你作日用的,如何不使?终不然我母子三口,白白扰你不成?”周氏道:“奶奶讲笑话。你是我家恩人,难道这粗茶淡饭,就值不得供养,却要你自备不成?”说罢,便到自己房里,从箱中取出银子,双手送还丽容。丽容抵死推逊,周氏那里肯收?倒是干浚郊说道:“既蒙一片好情,难以固却,便暂且借用,总俟我寻了父亲回来,加意图报便了。”丽容只得接着,付与儿子收好,向周氏谢道:“你待我如此恩深,他日自然相报不浅。孩儿此番寻得父亲回来,与我有重见之日,便在此地起造大殿,装塑如来,供养你终身,决不敢负。”
当下干浚郊拜别母亲,并谢了周氏与两位尼姑,即收拾铺陈出门。丽容执手嘱付道:“你年轻不谙世故,每事务要小心,与人相处,好歹未知,必须仔细。若路头不熟,只问老成人,自然指点。晓行晚宿,定要随众,不可趱程太急,以致离群。路上风霜最烈,身子善自调护。见了父亲,速速就归,切不可淹留别境,使我悬念。”干浚郊泣拜道:“途中事情,孩儿自能谨慎,无烦母亲谆嘱。倘蒙天佑,早见父亲,自然即返,何敢淹滞!母亲但请宽心保重,勿为孩儿挂忆。丽容道:“只愿你此去路上平安,我心才可稍慰。”母子两人大哭而别,周氏与尼姑亦俱堕泪。有阕《沾美酒》带《太平令》的北曲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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