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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女死囚——生命极地写真》作者:陆萍

黎吻雪最终还是没能在自己织就的茧壳中挣扎出来。她的字里行间,于绝望中,还是对赖波倾注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痴情。
这"痴"的本身,就足以告诫人们千千万万不能步及生活的悬崖而"失足"。面对眼前囚在牢笼里的黎吻雪,我知道她身上太多的事情已经发生,走过的路已不能再更改。那么我只能在这里再作一些琐碎而忠实的记录,让它成为我们时代变革、世纪交替之际,竖在生活悬崖上的一个醒目的警示吧。
我坐定下来对黎吻雪说,二审还未下来,也许你还会有回头的机会。
她这次微微一笑点着头说,是呀,都说我会有希望的,在这里"住"的时间越长,倒真正想——这样了。我知道"这样"的意思是指能活下来的意思,或许"能活着"对她太具诱惑了,她便有点"羞怯"而不敢直言。
记者,下月六日,是我女儿16岁的花季生日,也正好是我判决的100天,话未说完,她已两眼潮红,她用一块白手绢在脸上吸干眼泪又说,女儿不知怎样了?我非常非常想她,我实在是对不起她。
我曾经想使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这十年来,赖波确也对她呵护有加,赖波早就成为女儿心目中的慈父了,我当初不能想象女儿没有他……所以我才钻了牛角尖。说着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枚信封,从中倒出了一张照片让我看。告诉我这就是她的女儿。
照片上是一个活泼快活的女孩。边上绿绿的树叶里盛开着娇艳的小花朵。她把照片放近胸口说,女儿读书是很争气的,假如……我不是异想天开、不是想入非非,等希望成真时,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她将来学业有成,一定会出去有出息的,我一定争取有可能跟她一道出去,我们都离开脚下这块浸满恩恩怨怨的土地,离开这里……
想象的翅膀是自由的,它可以飞越高墙铁窗;也可以穿越边境国界。
我觉得不管一个人因何种缘由而面临何种不幸、何种劫难,在可以给她(他)希望之时,不妨给她(他)希望,不管这希望是如何渺茫,或者怎样难以达到,给希望与她(他),不啻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人道。
监房深处的一股特有气味,不时一阵阵送进鼻腔。大凡同性人群的聚集之地,总会散发出这种气息来。
我环顾着四周对黎吻雪说,这三个月来这里生活怎么样?
她说生活很好,这里的警官都很照应我的,洗脸擦身换衣服是经常可以做的,昨天太阳好,政府队长就让人将我的被子搬到楼顶去晒了。
我是自己作孽作死(自找灾难),家里的好日子不要过,要到这里来戴副"白金镯头"(手铐)!
听得出黎吻雪不无自嘲的口气里,蕴含着对二审判决的希望。又说这事对父母的打击太大,父母都在,我怎么可以走在他们的前头呢……她交叠着双腕,尽可能叉开两只手铐间的铁链抱紧自己的身子。
随采访时间的增长,她内在的情绪显得松软多了。我觉得在这戒备森严的狭小空间里,已没有必要不断刺激、不断强化她这种死囚的角色感。
她说记者,我说句心里话,现在一点也不恨别人了,更不恨他了。我恨的就是我自己一个人。想想他,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单身一个小民百姓,他就复杂了。老婆没有离掉、又是共产党员、又是局里大干部,外面闲言碎语、满城风雨时,他欲先在现实中保护自己,也是人之常情。我应该是能理解的,只可惜在当时,我太冲动了,太感情用事了……
我说黎吻雪,你能反省自己,有这种平和的心态是很好的。我这一说,不想她的声音里冒出些微兴奋,她说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做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有始有终,说着她脸上好看的五官,也生动起来。
我在心里说,黎吻雪你的"力求"过于执迷,一完美"就成了你理想世界中的图腾;当现实中的事件已经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时,你还是要求事件完美;当这种冲突已经血火开仗,你还是强行力求"善终"。你的悲剧的一部分,也是你对爱情的理想主义造成的呀!
黎吻雪又在脚边的几本练习本中,找出一页纸递到我面前说:记者,我写的。
我看见那页上的题目是"如果有来生"。此时此地的这个题目,具有醒世的意义,我一目三行,大致意思如下:
真希望有来生,我一定夜夜祈祷。
如果真有来生该多好,那么今生我会安安心心将自己做得最好,即了无遗憾。
(我想说黎吻雪呀,到了这一步,谈何最好?但是,后来的事情告诉我,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在目前沦落至此的处境中还在努力力求,比如说你一直比较平静地面对现实;比如说,你还平静地、有条有理地写了遗书;甚至在——"那一天"你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还精心地涂了口红……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候,人类、世界、社会对其的评判,已经浸润着人道的温情与宽容。你表现出的一种对生命的珍视与善待,尽管你的人生处在不该成为"收尾"的"收尾"阶段,但仍然有种令人感动的积极。)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最愚蠢、最无能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利用自己所有的条件,做一个最好的"我",让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在看了我的生活之路后,也会心服口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范,换了任何一个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与条件下,都不能做到如她那般。"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有一段哀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做到——最好。
抬眼看黎吻雪,她正以"最好"的样子,期待着我的肯定。
我不是上帝,我也不知道有来生;或许为了今生的解脱,那么就让她自己解脱自己吧。
我仍然以人道式的认同对她说:会的,黎吻雪。
(七)
无法想见那些于她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记者甚至对定夺这种瞬间的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权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她当属前者还是后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1996年6月初的一天,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又是一个季节过去了。黎吻雪的二审判决迟迟没有下达。据说有关方面在一次次地深入调查,反复就黎吻雪的上诉与揭发,方方面面正在倾注大量精力与心血,合议着最后的裁定。
作为我,无法想见那些于黎吻雪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我甚至对定夺这种——瞬间的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权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黎吻雪当属前者还是后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还是在那森严壁垒的狭小空间里,我第三次见到了黎吻雪。
她说时间越长我就越想活了。记者,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女儿……我不敢希望,杀人抛尸是我做过的事,我还能希望什么……如果"结果"不好,我坚决不在上面签字,我就马上回来……她在设想"某天某刻某时辰"到来时的情景。
"结果"是指二审下达的裁定书。"不好"就是生的反意了。至于"签字"与"回来"能抵挡正义之剑的无情吗?!
求生的本能的显现,我直录于此。愿人世间不幸步上悲剧之路的人,也可对照着,在悬崖上勒马收缰。
这一次,我发现黎吻雪的脸色发青发白,显得很是可怕。
她停了一会,声音放平静了对我说,前几天,我听到过叫隔壁的……我与她的罪孽重,曾在看守所关在一间的……她先判好,临走时对我说,你活得下来的,我会保佑你的……我对她说,我真为你可惜,才22岁……你只不过是为了钱,就去做这种事,叫你的父母如何受得了?我在经济上,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你自己想想,偷来抢来才一个月,就出事了,一下子"走"了三个人……
没想到"旁观者"的黎吻雪,会这么"旁观式"地告诉我这事,旁观得如我写文章时,在我前面走来走去的人。我原来以为触及生命大限的黎吻雪,已经大彻大悟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
为钱也好,为情也好,沦落至"死囚监房之两隔壁",本质上还不就是一回事?
黎吻雪终究还是黎吻雪,她无法超越她自己。
我想对她说,在你为戴某惋惜的同时,许多许多人又在为你惋惜。或许法律也有可能朝你启开一条小缝,但是长年或是终生的囚禁,与戴某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呀!
生活中耸立在海边或者隐在云雾里的悬崖绝壁,原本就不仅仅只有一处。
滚滚红尘里有那么多的颠颠倒倒、阴差阳错,就没有被你识破被你预料;漫漫岁月中有那么多的琐琐碎碎、真真实实的小错误,就没有被你更正被你拒绝,于是偶然间罪恶的冲动,所铸成的遗恨,早在十年前的那同一日的夜里,就埋定了必然性的祸根。
黎吻雪看着我又对我说,如果那样的"一天"到来,我肯定不会点菜,肯定不会吃。她那脸上淌过泪的皮肤,在紧绷的眼窝里,呈青黄色,并浮着一层虚光,半边脸面被滑下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在夏日几经折射相映的室内暗光里,变得青灰灰的。
她又看着我说,我常做到赖波的梦……
说他心底里不原谅我。我国前一段婚姻不称心,后一段……当时称心……就钻了"牛角尖"。她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沉着头,用葱管般的指尖,敲敲自己的脑门。
我知道这个"牛角尖",曾经是她执着追求的誓死不肯回头的唯一的一条路。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时,她还在走。甚至她还责怪马月。
她还对我说,她搞不懂马月为什么这样出尔反尔。为什么最初答应后来又反悔;看看我与她丈夫好上了,又回过头来再给我黎吻雪这致命的一刀!
在某些问题上,黎吻雪这些认知与常态下人的认知,有着太大的落差。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牛角尖"情结吧。我想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纠正她的这些认知偏差了。
黎吻雪将话头一转接着对我说,这十年来我心甘情愿地默默为他守候。我为他付出得再多,心里也永远是平静的……不管怎样,我在良心上也要求改判,因为小灵灵不管是他赖波亲生的还是领养来的,总归是他的女儿,现在既然已经死不能复生,我就想以我——有生之年的努力,给他补偿也为我赎罪;只要他愿意,我允许我的女儿去孝敬他伺候他,如果他真要与妻子离婚了,我决定让我的父母去看望他。
这样,我在里面活着的话,也就有"盼头(有明确目的而等待)"了……
黎吻雪真有点一意孤行、说话前后矛盾。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真让人不相信。
她想活下来是为了赖波;想赎罪还是为了赖波;甚至发动女儿发动母亲,也还是为了赖波。而如果她能活下来,她在里面的"盼头"是什么,又是为了赖波。
采访到这里,我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采访下去的了。说句我采访的直觉,她的心至此——还是一直牢牢地系在这个叫赖波的男人的身上。
一个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的大圈子兜下来,脚下的终点又复合了最初的起点。
——我为世界上痴情的女人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在采写或服刑、或临刑的女犯时,这一句话已多次写及。
而且还不得不是这同一句话。来自也是同性之我的感慨,真是哀哉!看来这个问题的深刻答案,不得不有求于家庭、婚姻、心理学的专家了。
"枪决"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如果这男人当在去她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1996年6月21日,多云转阴。
这一天我有事很晚回家。车里有人告诉我,你采访过的那个黎吻雪,今天已经执行了。刚才在电视的日播新闻中听到的。
尽管我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忙止住朋友的话头,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他将"枪决"这两个字说出来。虽然黎吻雪罪有应得,可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
我想说黎吻雪,你在最有滋有味的人生阶段,以最不寻常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你爱着的世界,你难道还不"凄绝动人"吗?你在认真的"渴盼坦然"中离去,也算寻得了一份不寻常的"价值"。黎吻雪,只因你太是一个绝对的女子。不是说女子应该是这样,而是女子的本质中的内核,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仍然要为女人悲哀!
1996年6月24日,晴,监区办公室。
一名资深女警官对我说起了黎吻雪。她说黎吻雪心里可能有份寄托,"走"得坦然平静。她不同于一般的死刑犯。她说"执行"这一天早上,我例行去那小监巡视,每次有人要"执行"时,我总要亲自去一次的。那日我看见她穿一套雪白雪白的薄绒衫裤。
我问衣裤哪里来的?
女警官说,这是她们自己的衣服。一般去"那里"时,不规定穿什么,更不规定要穿囚服的。6月21日这一天,天已经转热。她穿这一套衣服过于热了一点。但既然是她自己喜爱,我们也就由着她了。那一天等我走近时,竟意外地发现她嘴唇上涂着口红,而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当时没有吱声,径直在她前面巡视着走了过去。但是这情这景,在我不算短的工作经历里却是第一次见到。
我听了,同样深感意外。转而一想,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女人在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生命绝境中,还在爱着美,是否在预示着人世间很通俗的那种"女为悦己者容"呢?那么,"悦己者"谁也?在我几次找她"聊"的感觉中,似乎还是那个他——赖波。我猜想,她想留给世人最后一面的"好印象"时,这个世人之一肯定有那个赖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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