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女死囚 作者:陆萍
情爱黑洞
(一)
死囚监房。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黎吻雪那黑森森的瞳仁之中。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当今某些男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他们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即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入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死是痛苦的,然而还有比死更为痛苦的东西,那就是等死。
——摘自死囚遗笔
尽管黎吻雪心中积郁着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哀怨、太多的不平以及太突然的冲动,但是这一切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场惨案的理由。
这是一个隐秘凄绝罪恶而又真实发生着的故事,在生活的地下长河里缓缓流淌。十度春夏秋冬之后,在一个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又必然的时刻——1995年3月8日深夜十二点,故事遽然停格!几乎所有上海观众的目光,都被电视台节目里播出的镜头:"一只包"所惊骇!
这是一只崭新的有着格子图案的特大号轮包。警方人员将拉链打开时,里面赫然蜷缩着一具女孩的尸体,失去光泽的头发蓬乱着。
接着荧屏上出现的是一名叫黎吻雪的戴着手铐的女子,那件格外合身的米白色的西装,抢先透露了案情中某些迷乱的要点。
对着警方审讯的话筒,她文秀端庄的脸上热泪澎湃,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泣叫着:他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来对我说清楚呢……
电视机前的观众马上明白,那个包里没有了生命的嫩壳,与手铐中的这双手有关。这双手与她的肩一样在颤着;她颤着声音说,相信他的为人与地位,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这十年来我的付出,我为他及他家的付出……他……
她说不下去了,但还在说,悔恨难当的脸上沸泗横流:
电视台的镜头当然也纪实到了那个他。他叫赖波,今年43岁。包里的孩子是他的,他无法回避。但是他一定也非常生动的五官,却被电视艺术"马赛克图案"处理遮掩掉了。他是受害人的父亲。他也许还有点难堪的故事,采访他的镜头,没有将之"示众"般地暴露。
这档节目是在距案发有半年之久的1995年的9月初播放的。尽管镜头采访中的黎吻雪心中积郁着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哀怨、太多的不平以及太突然的冲动,但是这一切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场惨案的理由。
在公正无情的法律追究罪人责任的同时,请读者随我的跟踪采访的手记,读一读此案另外一些层面中发生的故事。也许我们会很久很久不能平静……
死囚监房。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她黑森森的瞳仁之中。在此夜以前……记者,我绝不说谎,我与他情感的纯洁——如同兄妹。
1996年1月3日,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办完复杂的采访手续,在警官的带领之下,跨过重重铁门,在一幢坚固建筑物的里面再里面,我看见了粗圆铁栅后面的死囚黎吻雪。
见有人进来,她迅即动了动身子再慢慢站起身来,手上的铐子白光一闪,她旋即拽了拽滑下肩头的蓝色的大囚袄。
女警官对她例行的讲话结束之后,我对她说,你别紧张。事到如今,你心里一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我是来听你说的,你愿意吗?我们随便聊聊。
"随便"这两个字,用在这时这刻也许是极不恰当的。
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人?可是我觉得唯用这——随便,方能让她找回一刻自己。
只见她静了静气,说你是否就是那个写《黑色蜜月》的记者陆萍?
我愕然,继而点头。
黎吻雪说,我从你写的这个案子中,对自己的上诉充满了信心。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我顿时从她的话意中感受到激荡在她胸中的那种强烈的求生欲望。
《黑色蜜月》,是我历时十年跟踪采访一对杀人犯夫妻,写下的长篇纪实。但是,我没有料到,我的万千读者之一,竟是犯下死罪的女囚。
我知道这个犯下死罪的女囚,在五天前的1995年12月28日,一审死刑的判决书已经下达,而且她自己也已知道了。
记者,我已经上诉了,我还是有希望的,我的案子与你写的《黑色蜜月》有点类似……黎吻雪用极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她黑森森的瞳仁之中。
我说黎吻雪,你就耐心等。当然会有希望的。上次我采访张亚莉,判这个刑前前后后都三年了,最后还是改判成死缓,现在又改判成20年有期徒刑。
黎吻雪的眼睛深处立刻爆出一门希望的光焰。小小的死囚监房里,立时多了一份人间的气息。
她说是的是的,记者,出了事体以来,白天黑夜我已经将自己的一生不知回忆了多少遍了。想想我黎吻雪怎么就会沦落到这番地步,关在这种地方……
她细长的手指捧着一只有绿色格子的塑料杯。里面的白开水,虚虚幻幻地在空中冒着水气。
她说关到现在快八个月了。监里常听人奇怪地说,你卖相介好(指模样俏)怎么会走这条路?我还有啥好讲呢?唉,我黎吻雪以前做人……
我发现黎吻雪,并不像我以前采访过的重刑对象那样神思恍惚迷乱。我说你就从头细细说起吧,反正今天时间充裕得很。
她说我们两家人在结婚前,都是十分要好的小姐妹,小兄弟。我丈夫郑岛嵋和赖波整天形影不离;我与赖波的妻子马月更是在同一天报到上班的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我们四人都在一家厂子里工作。
后来连我们结婚的日子,也都选在1979年的5月1日。我们两家一起筹备,一起忙忙碌碌上街选购用品,又在同一天里共同举行了婚礼。
赖波当时是团支部书记,在青年中威信很高。他谈吐风趣,举止潇洒。
他也曾经暗暗流露过对我的好感……
可是我当时只把他当成思想很好的团支部书记在关心青年的思想,根本没朝这方面去想。何况我那时还自恃清高。
后来,没想到马月在追求赖波。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心中未免有点悔意。可转而一想,觉得小马平时大大咧咧,待人接物甚是随意,赖波不一定会看得上她的。
几个月后,我没料到马月和赖波非但正式好上了,而且赖波还改变了马月的脾气和性格……我确实感到有点意外。
但是,我想想我们俩都是贴心贴肺、不分你我的姐妹。小马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我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并且从心里赞成他们,祝贺他们。
说到我自己,那时就开始有点惨了。
进厂不久上三班时,身上发出一颗颗小东西。医生说是牛皮癣,不大会好的;再加上我白血球降低常常请病假,领导很可能要延长我的学徒期。
我当时情绪低落,心情十分沮丧,同厂的郑岛嵋悄悄看在眼里。他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走进了我的生活。在上班前和下班后,他不厌其烦地帮助我去挂号又陪着我去看病。风风雨雨一次也不拉。
后来我想,他如不嫌弃我的病,和我好的话,我也就算了;我也不要嫌他整天脏兮兮的不爱清洁,说话又冲头冲脑的样子。
就这样,我们各自成家后,两家人亲亲密密来来往往如一家。
黎吻雪在回忆着这些事时,脸上红润了许多。
只是她慢条斯理诉说时的那份平静,确实令我暗暗有点吃惊。最初,我在电视镜头里看到她的那种激动的神情,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了。
她说:事情或许就出在我的能干上。我会做衣服、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再忙乱再复杂的家务事,到了我手上都会立刻变得井井有条。亲朋好友都知道。而马月这方面就弱了一点。
可是,做一个女强人,从来就不是我的梦想。
我只是非常由衷地想做男人后面的那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前面的那一个女人。
想着给丈夫做衣裤时,总少不了赖波的份,反正我也会做,也不在乎的。两个小人的衣服就更别提了,缝纫机拉出来做做也方便的。
做饭裁衣操持家务,我一直认为这是做女人的题中之义,也是做女人的一种幸福。所以赖波他们家里所有的事,是少不了我操心的。几乎也没有一件是我不晓得的。甚至连赖波的母亲过世了,他们也全由着我拿主意。从为他娘揩身、换寿衣,直到张罗几桌豆腐饭,全是我一手操办。
陆记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巧得让我心惊肉跳。那一天是1985年3月8日,也就是距离我现在出事情的日子——1995年3月8日,前后整整相差十年,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那晚丧宴结束后,亲戚朋友都一个个走了。我留在赖波家的厨房里正在收抬着碗筷和剩菜。这时,我感觉到赖波在身后走来。这本是件太平常的事,我根本没有在意。
可他那晚,走到我的面前时,神情有点异常。我抬头一看……发现他呼吸粗重,他盯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烈火……顿时,我的心狂跳起来……
记者,我说一句心里话,尽管我极渴望能有一副男人坚实的肩膀,让我靠着憩息;极渴望在我前头能有一个成功的男人,让我作灵魂的靠山,但是做大车床活的丈夫,并没有圆我这个女人的梦……
我是一个传统思想极浓的女人。事到如今,我只能默默地守着他,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在碌碌无望中过一天是一天。
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要离婚,更不曾想过要偷偷跨出婚姻的大门去寻觅欢爱。就连失之交臂的男人赖波,我也仅仅停留在具体事务的义务奉献上。
在此夜以前……记者,我绝不说谎,我与他情感的纯洁——如同兄妹。我为他家的事,做得心甘情愿、做得无悔无怨。当然,他也曾帮助过我家,我也至今不忘他对我家人的好……
听得出黎吻雪的话是出自肺腑。
在生活中做一个强男人后面的好女人,对于男性和女性,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合理又合情,新一轮妇女解放的思潮,好像也有这个意思。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是这样为黎吻雪安排的……
黎吻雪讲,那夜赖波走来突然就抱住了我,他发狂地吻我,还对我说了好多好多动人的话……他是那样热烈又那样激动,那样疯狂又那样温和……我始料不及我猝不及防,这是连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发生了……他还说我很早很早就爱上了你,只是你清高得让人无法接近,我只得爱上你身边的另一个人……再者,我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差,经济能力欠缺怕高攀不上你,怕你受苦……所以也就没有敢向你求爱……难道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爱你,爱得多苦多难多累呀……
记者,我不知道就在这一刻,我的命运将从此发生变故、发生逆转!
黎吻雪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十年前的那一瞬颤栗,至今还能让她刻骨铭心地感受得到。
我说黎吻雪,那是恶魔缠身的一晚。
她转过脸,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这种评说。
她说那一夜我恍然若梦,真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又将信将疑,我不知道灵魂中的渴求,竟然就是这样快地来到眼前了。大约见我有点犹豫,赖波就对我说,你不必有顾虑,我早就同马月讲定了,她是同意我们这样的……
我说黎吻雪,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该不是姓赖的怕你不肯就范,哄你上钩吧?
她说我也这样想,虽然马月与我极好,对我非常信任与感激,但这不等于可以将老公"奉送"出去呀!
我问马月可曾亲口对你这么说过?
她说没有的事。只是眼开眼闭,很宽容我们似的。
我说这仅仅是你的感觉而已,你对你自己的思想细细剖析过没有?
她说来到这里后,想得很多。如果赖波不首先跨出这一步,我一辈子也许只仅仅在门外伺候伺候而已。即使家庭生活再不如意,粗糙的丈夫再一般,我也只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打发自己的日子。
再说丈夫还算过得去。有时走在路上,厂里小姐妹会指着前面说,看,你家的郑岛嵋有多英俊呀!这使我做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确确实实渴望过有一个如赖波般的男人做我的丈夫;但这个念头十分清晰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丈夫了。
于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安安静静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说黎吻雪,我相信你起初是没有这份念头的,或者讲这份念头沉睡着。
她说记者是呀,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天,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赖波就这样一下子捅破我观念里很硬的外壳,强劲有力地钻进我的梦,他拥抱着我、爱抚着我、亲吻着我,我仿佛顿时就溶化在他的身体里了……
他身上那力量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我不知道人世间原来还有这种通达灵魂的快意!
我从此就是另外的一个人了……在起初的那几十秒里,我还在马月到底同意不同意的问题上犹豫,可只一分钟后,我便从里到外全部崩溃了。
我想这么多年来,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竟在偷偷爱恋着我,爱我爱得那么苦那么真,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自此,我彻彻底底地放弃了我自己,投进了他的怀抱里。
真的,记者,我说句实话,和郑岛嵋结婚这么多年来,这种难言的愉悦和快意,我竟从来就不曾有过。我浑身上下被一种可唤作生命的激情所淹,这是我今生今世的第一遭
黎吻雪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润,两眼闪闪发光。让人感受得到她当年得到的这份爱,是这样真实和神奇,这样无法忘怀地镌刻在她的心壁上了。
我说黎吻雪,也只因为你内心具备这种渴求,让赖波一唤就醒了。如果他呼,而你却不应,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发生。
她说是的,我当然是有责任的。他是"外因"我是"内因"……
当黎吻雪从幸福的狂潮中清醒过来,她对赖波感恩般的感动,已升华为一种欲为之献身的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