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索性养起精神来了。甚至连眼皮也不眨,非但不中我的计,还点了一枝烟,慢慢吸着,像听报告一样专心听着我的每一句话,而且绝对不接我的话。
我想这个样子怎么吵得起来呢?离"吵到成功"还远着呢。
忽然,我又心生一计,何不指着他的鼻子挖苦他、让他动武呢!于是我冲到他的面前,我想只要惹他动手打了我,我就可以掩面哭泣"乘胜追击"了呀,只要让我出门,事情就好办呀!
但是,阿阳如看透了我一般,就是安坐不动,犹如一尊石菩萨。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时,毒瘾在我的身体里发疯了。真是冤无头,债无主,我实在无法将那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瘾鬼抓出来。我吼、我叫、我拉自己的头发。但是随便怎样,都无法排遣由我身体深处生发出的骚乱与痛苦……这时,我突然看见他回家时扔在沙发上的一件他很喜欢的"皮尔卡丹"的皮大衣,不知在什么样的心情支配下,我冲过去,一把抱起那件大衣就朝厕所间里跑,并且硬是将它泡进水里……
居吻雨在说着这些话时,那深嵌在细细巧巧的双眼皮下的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仍然燃烧起一蓬蛮横的残火余星。
她喘了一口气说,吸毒的人就是这样于没有了人性,泯灭了良知的呀!我这是一种发泄呀!寻找刺激来减缓内心的苦痛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要干什么?我从头顶心到脚后跟里,仿佛有大炮、有火箭筒、有炸药、有炮弹要统统射出来!射出来!射!射……这样来形容好像还不到位,真的,记者,我无法形容无法描述我当时疯狂的行动,我将他心爱的这件大衣扔进了浴缸不算;我又冲出了卫生间,索性打开了大阀的门,将他的名牌羊毛衫,真丝的领带围巾,还有打火机、皮鞋、茅台酒什么的,统统捧起来全部扔进浴缸中,我再拧开热水笼头冲……拧开笼头我还不"解恨",又将热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再倒进去,直至水漫到满满的一浴缸……你问我这个时候,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呀?他把我逼得这样难受,我还管得了那么多吗?!
……是的,你说得对,我事后也明白:
这个"逼",应该是我逼他,而不是他逼我!但是那个时候呀……居吻雨在说这一段话时的内心感觉,犹如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采访至此,我突然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布拉克的一句名言:
"内心欲火燃烧而又不敢表现出来的人,将会酿成大祸"。
我们的诗人说得多对呀,但是毒瘾的"欲火"酿成的大祸,或许更是会呈几何级地上升。事实上,在我们家园中的好些阴暗角落里,还有一些不是居吻雨式的居吻雨,正在将祸事扩散弥漫……我们警方将每年"6·26"世界禁毒日也列为我国的禁毒日,并加大力度宣传,是有意义和道理的。
居吻雨接着又告诉我说,我"这个样子"后还是不罢休,心眼里骨头里的无数无数毒虫子、火药弹,好像还在涌动、涌动着,不让我安生。我边哭边骂边伺机寻找着对他做最毒辣最可怕的事情……
我又冲到房间里,将他正在用的合同单呀收据呀发票呀,还有什么执照,对了,我还想起他放在抽斗里的一本护照,统统拿出来,堆在房间的地毯上,又"嚓"地一下,划了根火柴,一把火烧起来……他从卫生间里"抢救"皮风衣出来,我见了他又狠狠一把拖住他,将他推读到阳台上,再"嘭"地一声关死门……当时天很冷呀,他只穿着棉毛衫裤,冻得直打哆嗦……我还不过瘾,又找来面盆盛上水朝他身上泼……我一直关死阳台,不让他进来……地毯上的火,烧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烧,他在阳台上狠命推门敲门,我不理……
听居吻雨这样说,我真是愣得目瞪口呆。
我说你老公难道就不揍你?像你这样的女人该狠狠接一顿才是……这些话,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她从缺了半个门牙的小嘴里说出来,我简直不会相信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的女人!?这分明是毫无道理的、丧失了理智的"武疯子"的蠢举呀!
她说他不按我。其实他是让着我,任我发作。事后想起来,他当天也许被我反常的疯狂的举动懵住了吧。
我望着居吻雨姣好的面容,心想真是难为了她纤柔优雅的"外包装"了。一个女人的脾气再倔再犟,也不至于猖撅到如此的地步吧;发狂一样在家中制造"水灾",再制造"火灾",我真是生了耳朵还未曾领教过呢……我刚在心中作这番感慨时,忽然又马上悟了过来,不对,我不该这么用常人的标准来评判发着毒瘾的居吻雨呀。
《现代汉语词典》里对"毒"是作如下定义的:
"即进入有机体后能跟有机体起化学变化,破坏体内组织和生理机能的物质"。应该讲,这个时候的居吻雨,就不再是常态之下的居吻雨了。被吸食下肚并且进入了每个细胞的海洛因和被破坏了的人体内组织及生理机能的居吻雨,这个时候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魔鬼"、"女巫",或者说"母夜叉"了!正如我在采访其他毒犯时,那些有过亲身经历的戒了毒的人讲,将它比喻成什么都不过分,杀亲娘、斩儿子,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做出来都是正常的呀。我知道这个"它",自然是指毒瘾发作时的丑恶外形和丑恶灵魂。
我说居吻雨,那天的事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呢?
她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发现他已使劲将我的四肢抱紧,坐在沙发上了。他不让我有丝毫的动弹,这样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不说一句话,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我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自己再没有一点力气挣扎了,只好让他抱着。我看见地毯上那残剩的灰烬纸片堆里,还在冒着细微的青烟;房间正中的羊毛地毯上,被烧出了一个拳头般的大洞。我望着那个大洞发呆,阿阳也在望着那个大洞发呆……
我讲居吻雨,这个时候你想过没有,你丈夫的心中该是多么的痛苦呀?
她说我没有想过。那时我只觉得我心里好受多了。骨头里那些毒虫子也慢慢不动了……大概是毒瘾过了,我发泄得差不多了吧。
这一夜你就没有出去?
她点点头说是的。又讲现在我在监房里想起那时的事,心里就害怕、就吃惊。奇怪自己怎么好坏不分,竟到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一直死死认为第一被告是对自己忠心呀理解呀爱护呀。就这次搞"水灾火灾"歇斯底里大发作时,记者,我不瞒你说,我的心里还全是第一被告的"音容笑貌",幻想如果他看到我这样痛苦时,就是去上天、去人地,也会替我把这"东西"搞来……爱和恨,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复杂了,虽然可以讲,自己早已想明白了;但是又横竖搞不懂,第一被告又为啥要这样待我?他去弄这"东西"给我吸,也是冒着危险的呀……记者,我不怕暴露真实的思想,这些天来,我经常会再去想这些明明白白的傻问题:他到底是爱我呢还是害我?我到底是爱他呢还是恨他……
她捧着头,陷入了沉思。铁窗外日色的清辉,勾勒着她年轻的面庞。
我望着她,也在沉思。我没有急于代她回答属于正确的答案。
因为答案本身太简单了。重要的是"运算"的过程。自然啰,这道生活的试题、爱情的试题——在国门封闭日久而突然洞开的时代、在商潮汹涌社会变革的大背景前,是显得复杂了一点、狡狯了一点、诡异了一点。然而,生逢其时的我们,必须要学会"运算",而且还必须学会运用传统的、现代的科学社会的法则,去探寻到尽可能正确的答案。
……
为松缓一点气氛,尽可能帮助这名"管状型思维"的女囚,再拓展一下她的情感思路。我说居吻雨,你是哪一天到"这里"来的?我将"监狱"两个字说成是"这里",尽量避免着一些刺心的字眼。
不料她立即接口道:四月二十六日。这一瞬,我清楚地觉察到她脸上滚过一阵惊惧。她说,真是巧得很呀,这一天正好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
我不觉暗暗吃惊。冥冥之中的这份巧合,是一个人玩弄生活的某种喻示呢?还是生活给这些人的一份特别的纪念?
她坐直了身子,朝我惊恐不安地说,也正是在这一天里,我知道他——曾经对我立誓"生生死死共白头"的第一被告,在八天前……被执行了……有人告诉我,他是被五花大绑地……拉出去的……一个和我曾经这样亲近……过的人,到阴曹地府去了,我还有什么……
她的声音发颤,浑身一阵哆嗦。她说,记者,直到现在,我听到警车的声音还是怕得不得了……这是一场恶梦,可怕的恶梦呀……记者,你采访我,我希望你把我的这种恐惧,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写出来让大家知道。毒品是害人的……贩毒者就是像我……这种下场,千万别去尝试毒品……
她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傻傻地坐在那儿,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显然又进入了回忆。她视线朝地自语般地说,我要戒,他要我吸……如果我早点去戒,或许胆子也不会这样大,脑子也会清爽得多……我执意要去戒时,他又骗我讲,戒毒要死人的。第一被告,你是在骗我呀,现在你是死得明明白白不冤枉呀……
我是错得太早太早,而错的地方又真是太多太多呀!
当时我做老板娘时的空虚——错了,为啥不可以去学点东西呢?哪怕是看点阐书、甚至在家练练毛笔字也可以的呀;接着吸毒又错了,知道香烟里原来有海洛因就可以立马中断么!为啥迷途不知返呢?
……和第一被告混在一起——接着错;为讨第一被告的欢心,去介绍贩毒——更错;折磨丈夫欺侮丈夫、为吸毒而逃避丈夫硬离婚——大错而特错;稀里糊涂立马上路补票上火车,又——错上加错;贩毒被抓获,总可以停止错了吧!可是我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昧着良心提着脑袋去翻供——真是错得不可饶恕、错得没了方向,错得上了断头台呀……错到今天这地步,我才醒过来,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醒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真是十恶不赦,无地自容……我连到了"这样的地方",都抬不起头来……记者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犯了罪的人;但是我的罪最重,除了死刑犯就轮到我了。死刑犯押到刑场枪决,我判死缓么,在这群人里,算是坏到顶的人了,还抬什么头呀……
她凝着泪珠儿的这番话,是大彻大悟了。原来那"错得太早又错得太多",是包含了她世界中的这么些心路历程。是的,早先在任何一处——了断与止步,都不致于落到今天的这种结局的。但是,大错已经铸成,迟到的彻悟已无法改写法律的判决了……
我们的谈话暂告一个段落。在女警官的带领下,居吻雨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十一)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深深爱着的阿良,是企图要以她的血来挽回他的性命;她深深伤害过的阿阳,却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内,来解救她的灵魂与肉体。
现在,让我把时间的指针稍稍向前拨几个月。经我全方位的采访,又获知了本文男女主人公之间如下的片断:
1995年5月22日。市监狱接见大厅。死囚居吻雨第一次被允许接见自己的家属。
这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对于本文男女主人公来说,真是太不平常了。
在监狱接见大厅的窗口,居吻雨的心"咚咚"乱跳!身穿灰蓝囚服的居吻雨一抬头看见了什么?
他——离了婚的丈夫阿阳!这个曾被她抛弃、被她遗忘在爪哇岛的他,今天从大老远的广西跑到这里来了!她的心狂跳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那是一套不合体的灰灰的耻辱的囚服……现在作为死缓犯的她,哪还是昔日里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娇贵的少妇呢?她真是难堪之极,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
阿阳不快不慢地走向居吻雨。和往日的情形差不了多少,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四目对视。无语。
一切的一切,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灾、大难过后的平静。
阿阳长久地平视着居吻雨。一会儿,他动了动身子说,都是我不好。在家的时间太少,连你生我们儿子的时候,我都不在……现在你一定要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你一定要等到……看到我们的儿子结婚,你说好吗?
她悔恨难当。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钻了下去。热辣辣的酸酸的眼泪由心的深处往上涌,涌,涌……
阿阳又说,吻雨,听到了吗?我们一定要看到……看到我们儿子的结婚。
居吻雨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她的脸一苦,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痛哭失声了。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连说一声"对不起"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呀。
阿阳又说,你别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儿子现在很好。我会管好他的,你放心。我正在设法给他联系一个贵族学校,听说那儿,小孩的一切事情,全由学校管,你就在这里放心……人只要活着,一切可以从头来,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来看你的。
初陷铁窗的居吻雨,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明白"死缓"刑期那冰冷而结实的内涵时,阿阳他已经"明明白白她的事"了。他将世间唯一与居吻雨的维系——儿子,托了出来;并且推到儿子的母亲居吻雨的面前,要她等到、看到儿子结婚的那一天。其实儿子那时才四岁,其间漫漫岁月,遥遥迢迢,要她等到这一天的到来,无疑是给大墙内的居吻雨一个唯一可谓希望的希望。
这位世间大丈夫的良苦用心,对于这位在丈夫面前曾经是最坏最坏的女人的居吻雨,她受得起吗?
站在阿阳后面的居吻雨的姐夫,对着小姨子说,唉,吻雨啊,你怎么这样蠢,竟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这时,阿阳用手悄悄地拉了拉姐夫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