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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女死囚——生命极地写真》作者:陆萍

其实我家中换洗的衣服是很多的,随便拿几件就可以了。
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呀,记者你说是不是?
后来拿到起诉书后,承办人让我自己请律师作辩护。我忧心忡忡,央求他们赶快再叫我姐夫出来为我请。
我在上海举目无亲,又关在里面,到哪儿去请呀?我见不了大场面,我见了"大官"怕的呀……
听她这么一说,真叫人哭笑不得了。你居吻雨,既然是怕大场面,为何又斗胆敢在法庭上、敢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口出诳言",推翻由你们四个被告都能相互印证的口供呢?
这种心理现象,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要探讨它还得有时间。我决定先不打断她的话。
她说,我跟承办人说了没有几天,律师就来接见我了。
那日下午,一个长得高高的戴着眼镜的男人来了。他说他是我的委托人代我请的律师,姓什么叫什么的。我顿时心中一热,鼻子酸酸的。出事体后,我与家中已全部断了联系,我好想念家中的亲人。
我说是不是我的姐姐来找过你了?
律师说不是,是个男的。
我说,哦,那一定是我的姐夫来过了?
律师也摇摇头说不是,说这人来上海已经好多天了,天天到我的律师事务所门口等我。讲我不接这个案子,他就不回去,一直要等到我有空为止。
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有点奇怪,我让请律师才没有几天,哪来"好多好多天"呢?想想眼下自己又沦落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去问那么多了。律师边说边在一个大的公文包里掏着什么,后来就掏出一个本子,又从本子里取出一张夹着的照片,递与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来请的。照片还是我向他要下的呢……"
我急急接过一看,天哪!……居吻雨说到这里时,痛苦万状地沉下了头,用双手捂着脸面。
是……是他来了!是我那离了婚的丈夫阿阳来了呀……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也着实吃了一大惊。
我说,你与他离婚后还保持关系吗?她说没有的事!
我问还常见吗?
她说一次也没见过。离婚才两个多月,交接儿子的事,也全在姐姐家。
哦,他真是好人,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人,却让你给碰上了,你该如何来报答他呀。
报答?不,我已经没有报答的资格了。居吻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都让我自己给毁的……那天律师还告诉我说,他知道我出了事体后,第一个飞到了上海,住在一家宾馆里等我的消息,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我的衣服呀,笔呀,碗呀,也全是他给送来的"接见"……
(接见——是监所里的专门用语,在这里已作"东西"的意思了。有时管教干部会说,这个犯人是外地来的,没有人接见。就是指没有家属送来接济物品的意思。)
我在上一次采访她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一个"支点",也许正是她的前夫?也就是一个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希望。让她从深渊里重新站起来的"大丈夫"。
她咬着嘴唇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来。自从与第一被告搭上后,他早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理该憎恨我,也该忘却我,这才对。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想想自己,对他真是太坏了!从居吻雨嘴中吐出的那个"坏"字,有着罄竹难书的悔恨和感叹,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又讲,不说以前的事,就这件事再说下去。当律师给我看了照片后,我非但不感激,还将照片朝律师那边一推,冷冷地说:
他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总开心了吧!
律师听我这样说,先愣了一下。接着几乎是狠狠将我骂了一顿。他说你这个人的心眼我还从来不曾碰见过呢!你的罪孽这样重,你知道现在世道对毒贩的惩治是多么厉害,他千里迢迢赶来上海,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次次苦苦请求我收下你这个案子……哼!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来帮你救你呀……
我就不吭气了呀!我是不讲理呀!当初我被抓进去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下好啰,他爸爸不用跟我抢儿子啰,儿子全归他啰!
后来,我知道在开庭的第二天,他就马上来我关押的看守所送"接见",当然不能见到我,只能见到我的承办人。承办人后来告诉我说,他请承办人一定要劝我想开,说我在外面是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呀!你的这个朋友(阿阳当初只是说,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好朋友)为我出的事情,真是急得什么似的……可是我……我当时并没当回事。
我真是恩将仇报呀,我……我是有眼无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记者,你想想看哦,法庭开庭时他也来的呀!坐在第一排上。那天我进了法庭一眼就瞥见了他,虽说我那时已知道他为我出事来了上海,但是我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想——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好戏吗?这个念头一闪之后就结束了,接着……记者,我不是对你曾说过的吗,第一被告塞给我一张纸条;而我也准备豁出去救第一被告。
那刻我热血汹涌,为"救"第一被告,满脑子里轰响的全是第一被告在囚车里要我翻供的声音。我已横下一条心,不惜以我生命为代价去替他开脱罪责……
"丈夫"的身影,只是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根本没有把他与我这辈子再联系过,一个被魔鬼勾去魂的女人,已分不清青红皂白,我才会落到现在的结局……
这时候,我与居吻雨谈话的办公室里,又走进来好几个谈工作的人。声音一时很嘈杂。可是居吻雨埋头在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
像居吻雨这样的女人,从心理学上来说,是属于"管状思维型"一类,她们很容易专注于为之投入的事物。在她的这根"管道"中,当时有的就只是那个第一被告,那么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们也许就比较好理解了。
我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交谈,日头已偏过东面的铁窗了。
居吻雨颓然地埋下头,好久好久没有抬起来。
忽地,她缓缓侧过脸来,视线的焦点仍然聚在上回谈话时,那条门下亮亮的长缝处。她说生活就是这样子迷幻呀,混沌呀,颠倒呀……
我恨阿阳,阿阳他却如此地爱我,天高地厚地爱我,不依不饶地爱我;我爱阿良,阿良他却如此地害我,要性要命地害我,伤天害理地害我……我是在后来,才晓得我翻供的利害关系的呀,当时是热血冲动,我不要生命了……
但是第一被告却是心里明白的呀,他分明是将我朝死路上推呀,他想让我的命换回他的命呀……多多少少甜言蜜语呀,什么爱我到海枯石烂,什么爱我到天荒地老,什么天仙美女,什么为我祈祷祝福……真到生死关头,却把我一个女人,拉来挡在他的前面;却把我一个女人,推到断头台……法律确实是公正的。
尽管我"斗胆乱来",法律却终究也没有宽恕他,却终究也没留下他的命。想想是后怕哟,与一个魔鬼在一起,像一部电影中的嗜血魔王一样,徒有一个男人的外表……
就讲吸毒的那个事吧。骗我吸上了。我上瘾了。我的瘾头又大了。我是怕过的呀!……
居吻雨在说"我是怕过的呀!"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那种声嘶力竭的样子,不禁让我心里一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红红的,垂着眼帘,长久地凝视着门下那道亮亮的长缝。显然,她仍沉浸在往事的滔滔浊浪里。
……我怕的时候已经上瘾了。有一次,我的眼泪鼻涕上来时,就打了一个拷机给第一被告。不出二十分钟,他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说"这几只"(毒品海洛因)是他专意为我去搞到的,很不容易,这样吞云吐雾半天过去,忽然从镜子里发现我的头颈边生出一道黄褐斑,我跳了起来,对他说,这样抽下去迟早要完蛋的,我决定明天就去戒毒所了……
他过来搂着我的腰说,哟,这斑你不是早就有了吗?我又不嫌你!去那里戒毒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你知道不知道?
我一听就有点吓。
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如果那样的话就算了吧。那个时候我又不读书不看报,整天就跟他混在一起,还真认为戒毒就要被抓呢。
当然我这个样子怪不得他,终究是我自己的责任。那时我没有前进方向,没有生活的目标。周围又全是做生意的人,谁管你心里想什么呢!
后来有一天,我抱着儿子在一家玩具店里买东西,一抬头在银晃晃的镜子里发现我的脸颊下又生出一块淡淡的黄斑来。这一下我惊得非同小可,立马"打的"把儿子送到母亲的家里。
再赶回家来拿了钱,收拾起我的替换衣服。我发誓立刻去戒毒所。我早就打听好了戒毒所的地址。
谁料天意难违呀,我正伸手在拦小车时,一辆红色的"奥迪""唰"地一下,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竟是第一被告阿良。
他问我提着大包小包上哪儿去呀。
我一时语塞。这当口,我身子骨里一阵寒颤,又打了一个哈欠。记者你不知道,我的瘾又快上来了呀。
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名堂。他说,吻雨呀,是不是想上我那儿过几天呢?
记者,那个时候,该死的我,竟然是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他朋友的车子里,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毒虫子开始在我的骨缝里爬呀爬呀爬呀……颤得我冷汗阵阵。
第一被告这时看我这样子,就说话了。他讲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非要去那个地方,我告诉你,你一去保管你的命就没有了。没有了你吻雨,叫我阿良如何活下去呀,再讲,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么就等过了这个星期再说。"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于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实到后来发案时,我才从承办员那儿,知道第一被告原来是怕我一去戒毒,就暴露了他的蛛丝马迹,牵出了在搞贩毒的他。
我说,哦,他是居心险恶呀!居吻雨你这样犯瘾,丈夫一次也没撞上?
撞上了,有过一次。
那你丈夫是怎么说的?
(十)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时,毒瘾在我的身体里发疯了。真是冤无头,债无主,我实在无法将那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魔鬼抓出来。我吼、我叫、我拉自己的头发。但是随便怎样,都无法排遣由我身体深处生发出的骚乱与痛苦……唉,一个人到了那种地步,现在想来也怕呀。
……记得那天天色已黑,丈夫已出差五六日了。姐姐刚帮我把儿子接走。我在家百无聊赖,将一盆早已枯死的茉莉连盆带泥往门外扔了。
正收拾时忽然觉着身子骨发冷,自知是毒痛又发,想返回屋里打拷机给阿良。正巧这时,门铃响了。
我想,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兴冲冲赶紧去开门,岂料竟是阿阳喜滋滋地出差回家来了。
我想这下子可完了,我出不去了!我没好气地背过身子往沙发上一坐,将只藤制小箩也坐扁了。
他见我这样,以为我是病了。好声好气过来又是问寒又是问热的,还拿出好多的东西给我尝鲜给我看。那个时候,我真是对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点儿兴趣呀。我只觉得坐立不安,毒瘾阵阵袭来……一会儿热得浑身是汗,一会儿又冷得发抖,牙齿上下打颤。
我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却被他一下子抱上了床。
我……我根本无法睡,也根本没有一丝丝兴趣和他做"那些事"……我只是想法子要出去呀!
我死命忍着,怕他给看出来。我知道他是最恨吸毒的了。他也根本没有想到我已染上了毒品。我想我在家是无法打拷机的了,更不能叫阿良给我送来。无奈,我只得对他说,我要出去买东西。
他说这么晚了,还出去买什么东西?
我说出去买女人的东西。心想只有这一招了。
他说女人什么东西?厕所里不是有一大包吗?我说谎没打好草稿,说漏了嘴了。只好顺水推舟地说,还顺便要买别的东西,比如药呀什么的。
他说那好,我开车陪你去……要不,就上医院吧,不要自己去买药了?
我说不要你陪!不要你陪!我想一个人出去一次。
他说那怎么行!天都这么晚了,我不放心的呀。
我说你出去五天八天倒放心,这一会儿倒不放心起来,你假惺惺什么呀!别来这一套!你,给我走开!这一刻,我的毒瘾一阵重似一阵,简直是忍无可忍了呀,我冲到门口,刚要开门时,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又抱回了床上。他贴着我的脸悄声对我说,吻雨,你等到明天不行吗?我今天刚刚回家,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阿阳说这话是有意思的。因为我曾经在同样的情况下溜出去过一次,而且还一夜没有回家,捉弄得他好苦。
当我再次跳起来,准备出门时,他忽然就紧上一步把门一下子锁死了。双臂在胸前抱着,还用背靠着门。眼神定定地看着我说,今夜要么我陪你一起出去,要么你的事等到明天去办,我是真的不放心你现在出去呀。
记者,这时我浑身上下,头里脚里身体里肚肠里甚至心里面,仿佛有几千几万只虫子在爬在抓。我知道今夜出去是绝对没有了理由,但是又非得出去才"过得了门"呀……怎么办呢?再下去他肯定看出来了,在毒瘾的煎熬之中,我忽然急中生智,有办法了!
她咬着牙对我说——与他吵呀,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因为一吵一赌气,我就可以裹起大衣朝外跑了。这个主意一定,我就找他惹事,想挑起事端,激他发火。我把脸一横说,阿阳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呀!
他说是很清楚呀!一笔笔都有账记在那儿呢。
我说不是记的账,是你自己干的事,干的好事!
他说干好事,不是挺好吗?
我说……我说得很多很多,将陈年烂芝麻烂绿豆的事都倒了出来,自己也不知到底说了些啥。就只记得他老是坐在门口的那只大椅子上,慢慢地说话,既不急又不躁。随便我骂什么,他就是一声也不吭。后来我看看不行,就寻找最让他伤心的事刺激他,甚至谩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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