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还只是个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里"正泡着"的小姑娘。
在那抹煞个性的时代里,我还不可能有自己的见地。我无法拒绝母亲的关爱。在媒人与妈妈的积极撮合下,我只好接受他的邀请,赴他的约会。不过每次两个钟头,时间一到就散伙分手。
后来,他大概也觉得我与他话不投机,味道索然,但是又要我,就索性上门来了,每周一次。这样,我倒也就觉得少了很多的尴尬。
我暗暗高兴的是他一来便是全家门的事了,姐姐妹妹父亲母亲一起陪着他说话让他高兴,一起招待他吃饭,直至结束,再大家一起送他出门回家。
那些个日子,我觉得省心省神更省事。
这样一晃就年把过去了。
大我十岁的他,自然是提到了正事——结婚。吉龙光没有对我直接说,而是通过媒人牵线,问到我的妈妈了。妈妈自然来找我了,要我定下来。
我就开始整天闷闷不乐。阿姨曾对我说,你不喜欢就算了。
可妈妈说,你如果不与吉龙光结婚,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了。如果你与他结婚,所有的嫁妆都是我来准备。
母亲的意思显而易见。
倒不是娘在采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压我,而是母亲觉得这户人家实在好,让女儿千万别错过了,否则就可惜了。
妈妈的可惜也该是我的可惜,我要为妈妈分忧愁才对。但是我的内心真不愿意呀!只是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从来也不曾谈过恋爱的我,又讲不出我不愿意个啥!?于是思想上的操作,就回到最浅显的层面上。想想如要我自己准备自己的嫁妆,我是无能为力的,再讲我向来是很孝顺母亲的,也知道母亲又是极爱我的。最后,我还是顺从了母亲的旨意。(后来吻燕才知道,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再回头差一点得要——百年身呢!)
婚礼定在1977年12月14日。
二十年后,她对记者回忆这段蜜月生活时,是这样说的:
我从来没有与他产生过所谓——热恋的感情。连恋爱两个字也谈不上的。我们更像两个陌生的熟人一样。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
最难堪的是我们在杭州过的新婚之夜。
那一日天很冷。他先躺下了。我在床边倒了一盆水后,看见他还躺在那儿,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就说,你出去呀,我要"用水"了。
他问用啥个水?我说用水……就是用水来洗洗身子……。
他说你就在这里洗,我不用出去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的。我也不是不知道结婚的意思,但总觉得我的世界里好像还有什么大部队的东西没有到位,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开始一件大事了呢。
我想,我如果不这样问,又该怎样问呢……所以,我还得问下去。
我和他打了个照面就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睡在这里,叫我睡哪里呢?
他说也睡这里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做任何事情时,我都可以在你的身边。
当时我听了,心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
以后的几天,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忧心忡忡,心想怎么天又黑了?好像心里一直有桩心事似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挥着白纱巾,在海滩上奔来奔去;我们也从来没有相互拥抱相互接吻。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一步到位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这世界这生活简直荒唐透了!
我的嫁妆是很像样的,新房也很不错。
结婚的意思,在我当时的心眼中,好像全部都在嫁妆和新房的布置上,而结婚的高潮又好像尽在婚礼上。除此之外,我没有作过更深刻的思想与心理准备。
也许我自懂得"生活"时起,整个身心是全部投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了,在这个革命熔炉中铸造出来的铁姑娘,只认同社会化的习俗形式,而不知道还有血肉存在的个体自我。
现在自这倒霉的一夜始,我只有一种"失守"的伤感。而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
(三)
他玩得天上人间,而我却如在阴曹地府。他可以由任何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上引起家庭战争,把战火烧遍我的全身。他说过一句精确的话:你身上的任何一块地方我都可以动。毒打与性事是他每天非放在一起做的作业。
一周旅行结束,我们回了A市,开始了所谓的新生活。
元旦过后五日,我领了36元工资,就去娘家交了10元给妈妈,又买了5元钱的饭菜票,将剩下的钱丢进了新房的抽斗。
晚上他回来了,没有说几句话,他就谈到了我的工资。
我说我贴娘家10元钱,他们养大我们七姐弟是多么地不容易。
他说你怎么先没对我说,话音未落,他的手就上来了,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他对我又拳脚交加,劈头盖脸地狠狠揍了我一顿!竟要我回家去将这10元钱讨回来!
这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十天发生的事,我怎么能够忍受?!
我的眼睛"突突"在跳,似乎浑身上下都在冒着火苗,有一种不样的预感笼罩着我。我"嘈"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衣服就开门出去了。婆婆听见动静就追了出来,我没有回头,一头扎进了沉沉夜色中……
我一直跑一直跑,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只有跑的动作才能对付我心里那一片可怕的空白。
到了娘家那熟悉的弄堂里,我停下了脚步。我想我不该再惊吵父母了,为了我的事忙了几个月,这几天正在生病。可是我该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
走累了,我就坐在铁路边的乱石堆的阴影里。
想想结婚真是没有意思。活着也没有意思……
记得当初自己在农场时在学校时,唱歌跳舞,小分队表演上台,还写过诗,参加读书比赛,老师说我能文能武,还被人称做校花什么的,一些男同学的目光,总包含着好感。可那个时候我太纯洁了,好像"谈朋友"就是不思上进,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于是就从来也不去想。其实我的男同学中随便好上哪一个,哪个不比眼下的这个强?
脸颊上一阵阵热辣辣地生疼,被他抽打的地方,都肿了起来。
我最想不通的是,自己一向被父母老师疼爱有加,居然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毫无理由地毒打!
我想想哭哭,哭哭想想,觉得实在不情愿再回那个新房去,在那石堆上坐了两个钟头之后,最后还是回了娘家。
父母姐妹们一见到我那披头散发、满面青肿的样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他打了我!……
谁?……家里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为什么要打你?
要我回家……要回今天的10元钱!当时,我的父母姐妹都目瞪口呆。
我娘马上拿出钱交回我手中说,那你拿回去吧。
我哪里肯要,我只是不肯再回那个家了。
母亲心疼地对我说,女孩儿家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刚结婚是不能睡在娘家的。娘硬是让我的弟弟送我回去,并让弟弟带话给吉龙光:娘说,这一次就算了,下次不准再打人!
回到家后,我以泪洗面,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亮一看,自己脸上全是乌青,特别是右眼下那儿肿得厉害,如去上班时给人打针注射,会遮挡视线出事故的。于是我只好到自己本院,谎称自己不小心从楼上拖地板摔了下来。医生见我这个刚结婚的新娘子伤势不轻,就都笑着,给我请了三天病假。
我回家后躺在床上,泪珠儿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湿了一大片枕巾。
约摸上午十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回头一看,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只见是……他也回来了。
他灰头土脑的样子,走过来就执在我的床头,哭着对我说,吻燕,昨天是我错了,贴父母钱是应该的,我不应该打你,我失态了,你原谅我吧……
他的这一着倒使我大感意外。我的心竟"轰"地一热,顿时软了一半。
心想他昨天誓不言悔,今晨又不搭理我,跑到单位里想想大概想通了?想通总比不想通强多了。
我至少顿时就泪水干了。娘说得对,小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不要认真。我就决定不认真了c也奇怪,他这一哭,还真管用,我的心情就雨转晴了。接下来的几天,他老是逗我开心,逗我说话。我是个开朗的人,认为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我再也不放在心上了。
日子谈不上快乐幸福,只是"一个护士嫁了个转业的技术员",里里外外说得过去就是了。
我为莫明其妙的"说得过去"而结了婚。
结婚的含意就如新婚第二天有的一种"心事"一样,我要厌恶地面对欲望近乎疯狂的不是豺狼的豺狼。
常常,我会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心里在想是不是所有的结了婚的女人,都要这个样子受罪?如果是这样,我火吻燕宁可削发为尼!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想象的天空是自由的。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因为心里不喜欢他,干什么就都会不情愿的。
大约二三个月后的一天,七十多岁的平时护着儿子的婆婆,对我说她要去远邻家住几天,要我不要将她的去处告诉吉龙光。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见婆婆半边脸又青又红肿。一只左臂还动弹不得。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婆婆才吞吞吐吐嗫嗫嚅嚅地告诉了我这个媳妇:
老人未经儿子同意,吃了几只放在楼梯口的金橘,被吉龙光打了。
我为婆婆鸣不平。
晚上,我对行将"挨上前来"的丈夫说,你怎么可以打自己的娘呢?她生你养你,吃你几个金橘又怎样呢?我告诉你,你从今以后不准再打了,如果我没有嫁过来你打死你老娘我管不着,现在我来这里做了媳妇,我就要管!管定了!
正在上"兴头"的他,被我这一说,立时走了题。心中恼羞成怒。
我觉得自己说得在理,自然很想再稍稍教育几句才罢休。哪料意思还未完全到位时,墓地,他半空里来的拳头耳光,就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了。我骇得倒抽着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吉龙光铁青着脸吼着:我打死老娘我抵命!我自己老娘为啥不好打?
你!你……我委屈愤怒满脸泪水,我竭力这着自己的头和脸,到了这份上,还争吵什么呢?真是天下怪事!老娘为啥不好打?难道不打老娘还得讲出理由来不成?!
这时,我满肚理由无法说还是小事,当务之急的是吉龙光还在向我重拳出击……
一场暴力结束后,无法招架的我被打得界青眼肿,躲在床角里呜呜地哭。可我没想到下一场"戏"还没有开始。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才一刻钟的时间,竟又一把拎着我上了床……
接下去的"事情",我就太不情愿了!我的心寒极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大男人吉龙光,管你还在痛苦怨恨、疼痛交加、愤恨反抗……
他要在我身上做的事情,身单力薄的我,当时能摆脱得了吗?!但是这一些"事情",我是可以随便说与人听的吗?虽然吉龙光的每一举每一动如寒冬喝冰水,滴滴在心,但也只仅仅是在心而已,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使我对"这些事"讳莫如深。
我知道得太迟了。四邻八舍的人都知道他打老娘的事。还不就像打小人一样,拉起来想打就打。
可怜的老人呀,前世作的什么孽呀。
我不想步婆婆的后尘。第二天下班后没有回自己的家。我实在是有点害怕,没料到吉龙光回家不见人,寻到医院又寻到了我的娘家来。我娘自然是狠狠训了他一顿。他一声也不辩,还连声向我道了歉。这使得旁边的人都认为是小夫妻吵架,没事。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对人回忆这些事时,仍然对他的"道歉"深恶痛绝。我说,那一次被他这么一道歉,我在娘的面前自然只有跟他回去的份了。
刚出门不远,他就冷冷地说,你回去对娘讲了啥?
我说我讲的都是事实,你打娘总是不对的!
他讲你瞎讲些啥呀?接着就冷不丁地反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始料不及,愤恨交加,正在这时我看见我的父亲从街角走来,我欲回头喊时,却被他拦腰抱住就走……
他说打你又怎样?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我想怎样就怎样,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了,我忍住性子求你,往后你别想臭美!
我彻骨悲凉,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但是我还是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思想,既然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我总还是朝好的方面去想。成个家不容易,闹出点什么事来,在单位里有多不好听。
于是我忍声吞气又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我会做衣服会烧好菜,凡女人的活我样样拿得起,我想以这种努力,把有可能引起争吵的事由减少到最低的限度,以此来换取我的安宁。
可是我没能如愿。
关键是他在这件事上要我"配合",我是尽了我的力了,但是却永远也无法让他满意。
他可以由任何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引起家庭战争,把战火烧遍我的全身。
他说过一句精确的话:你身上的任何一块地方我都可以动。
记者,就算我现在与你说起,我都会心颤的。
毒打与性事是他每天非放在一起做的作业。
多少次我都不想活下去了,坐在火车铁轨的边上直至大明。有时他不知怎地就缓过神来了,找上前来用好言劝我。
后来我想想我有太多的弱点,或许那时还太年轻,有时我被他好话一说,就总相信了他,跟他回去了。天真,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只会就事论事,不往深里究。
有一阵,我实在不堪忍受他彻夜的折磨和殴打,想想再逃回娘家也不是个办法,就试着到法院去,但那些事情岂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的?法院的人见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个什么,我也就只好毫无结果地回来了。
他一天也不肯放过我。他玩得天上人间,而我却如在阴曹地府……
我想婚离不成,但是我可以逃走可以躲起来么!
这是结婚六个月后的一天,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的去向,就一个人悄悄逃到了武汉我姐姐处。记者你可不要说我目无组织纪律,我当时连活都不想活了,还管什么请假的事。去武汉只是我那次想自杀前一刹那,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连娘家也没说,那时心里有点恨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