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一个"好好的黎吻雪",她什么都理解、什么都领悟、什么都明明白白的,怎么忽然就一败涂地得不可收拾了呢!?
个中生死之奥、是非之变,我就留给我的亲爱的读者们去回味去思考了。
接着"卡嚓"一声,电话断了。在记者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回避,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高。现在你做完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大家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相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1996年12月20日,凌晨0:26,书房,夜空混浊无星,冷。
找了有关部门了解,得悉赖波与马月已于1995年9月8日正式离婚。
经一审判决后的黎吻雪的揭发,不久赖波被警方传唤到案。
在对他的收审结束之际,检察院给赖波所在局的司法建议书上如是写着:
黎吻雪故意杀人案中,赖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经查,赖波生活腐化堕落,道德败坏,建议给以严肃的党纪、政纪处分,并书面函告。
1996年10月4日,赖波所在单位的上级局领导作出正式开除赖波党籍的决定,并撤消赖波的处级待遇。留局基层察看一年。
赖波目前正作为一个普通的职工在工作。但他一直请病假,又不住家里,很难找到他。
给他写过的信,一直未见有复。
1996年12月7日,下午2点15分。我拨通了赖波"所在处"的电话。
我说我叫陆萍,写给你的信收到吗?
他说没有呀!
我说我很想找你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赖波的声音竭尽温和,用社交场合极为得体的语言和口吻,让我提示他,以唤起他的记忆。
我说赖波我们没有见过面。
他的口气瞬时大变,声音里满是警惕,说你是不是记者?
我说你讲对了,我是《法制报》的记者。
他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这儿的电话的?
我说你又没有改名换姓,我怎么会找不上你呢?你别紧张。我讲你现在方便吗,如果四周有人不方便的话,你请另外换个地方再打电话给我好吗?
因为最初接我电话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声音很动听的小姐。
改革开放的年代,为生活在这块古老而又新鲜的土地上的公民,提供了广阔而又多层次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国际性的都市——上海。
我知道,赖波已关闭了老房子的门,也关闭了充塞在这里的记忆。
他重新走进了新的生活。
这是另外一种样式的生活,他有着一辆为自己所需而可以任意发动引擎的小车。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有环境可人的活动空间。还有另外的好多好多。
赖波说,不用另外找地方了,不要紧的,你有话尽管说吧。
我说在黎吻雪"走"之前,我已与她谈过三个半天。昨天又找到马月,也谈了……
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还没有"尽管"说,电话那头就说:
你等一等,我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接着"卡嚓"一声,电话断了。
在我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
过了没有多少时间,电话又响了。我一听,是赖波。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是我意料中的事。"过去的往事"结着凝凝巴巴的血痂,可怕得令人不堪回首,如若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的确不敢去轻易触碰,更没有勇气去重新打开。
……他讷讷道,你是记者吧。
我说是的,并说不知我前一阵给你的信可收到了?我还寄过一本书,是我写的《黑色蜜月》。寄书的目的,是让你先了解我,看你愿不愿意就这件事,我们聊一聊。因为在我采访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之后,很想也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我想这些话,你放在心里也一定很重的……
我还没有说完,那头电话里就说,这件事最痛的还是我,等下周谈好吗?你让我考虑一下。
到了下周的最末一天,我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于是一个电话又打了过去,一个小姐的声音说他出差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梦中,电话铃声大作。提起一听,是赖波你打来的。你说你正在外地,忙得很,知道我打电话找你了,是由接电话小姐转告的。你要我等到下周的周四,你才能回上海来。
我说好的好的,没有关系的,我等着你,没事。
于是我就又等到这个周的周四,也即今天。现在已是下午五点了,你仍然没有回复。我又打电话过去,那头小姐说,你出差了。我问去了哪里?小姐清脆脆的声音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位——北方。
我说今天不是他该回来了吗?
那头说,不,他昨天刚刚走。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我挂上了电话,浮上我心头的感觉是:赖波在回避。
我想,回避就回避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是的,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高。
而今你做完了,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我和读者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我自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当然,我不想勉强赖波。面对自己昨天亲历过的恶梦,确实需要异乎寻常的勇气。
(十二)
黎吻雪这女人,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间去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的危险的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
1996年12月28日,下午2:30,桑塔那小车内。
这一天下午二时,我刚泡好一杯热茶,坐下来打开电脑时,电话响了。
拿起一听,是赖波的声音。
我说赖波你回来了,你现在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沉吟着……说你就是陆记者吗……
我说没错呀!接着,我又缓下口气讲,赖波,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
他说是吗……记者,是的,你说对了,这十多天来,其实不是忙也不是外出,是我心里又乱又烦又难受……
我说赖波我知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这种心情。但是,赖波,要知道回避是一种解脱;诉说呢,也是一种解脱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听众,你怕不怕?你……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说愿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怕,我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陆记者,前几天,我已回家取到了你寄来的信……我也读了信,谢谢你了。所以,想想还是与你谈一次。那老房子,我已早就不住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说就今天吧,好不好?
我说可以呀。
他说,那半小时以后,在华厦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好吗。
我说那好,我是戴眼镜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请注意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卷起的杂志。
搁下电话,我很兴奋。转身就关闭了电脑,又连喝了几口浓茶,关上门出去了。往往,这样的时刻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比赶宴会、赶晚会、赶桂花节、服装节、以及赶什么开张仪式之类的活动,兴趣不知要高多少倍。
我如约而至。当我正欲推大堂的茶色玻璃旋转门时,有一名男子迎我而来。
他说你就是记者陆萍吧?
我说是的。你就叫赖波,你好。我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只见赖波中等个头,乌发方脸,灰毛衣灰西装没有系领带。
他说咖啡厅里已坐满了人,也许正赶上什么单位的活动吧,我们说话一定很不方便……
我说,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他稍顿了一下说,你不介意的话,那就到我的小车里吧。
我说这主意妙极了。因为在窄小的空间里,更宜于作心灵的对话。
出了大堂,但见假山瀑布前的绿树掩映之下,停着一排溜的小车。
赖波走近一辆暗红色的"桑塔那"车,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车门。他坐上了驾驶席,我便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我将门"嘭"地一声关紧了。
顿时,这小小的空间中,有了别一种意味。
灵魂与情感世界里,曾被严严实实地封存着的那场腥风血雨,将在这里再一度滚过。
我说赖波,我采访有个习惯要做笔记,你在乎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既然来了就不在乎了。随便你写什么文章,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不用我的真名就是了。反正……怎么我也摆脱不了;但是,我还是想摆脱,真的我太想摆脱昨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两眼平视着前方,用非常冲动的声音高声吼道,我想摆脱一切!自从那事发生后,我不看报也不看电视。不时有人告诉我,某某报某某电视台有你们的这个事,我眼闭耳塞,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今天……我倒是想听听黎吻雪她在"这三次"中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赖波说着,就将双手互插在两腋之下。并且还咬牙切齿地将背狠狠地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他那架势有点汹汹然。但到底曾经和黎吻雪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他还是在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一些什么。
我说赖波,事情发生的当夜,你为啥不去黎吻雪那里找一找呢,她在那一夜等你等得好苦好苦,从下午六点就开始等了,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是一点也没有你的信息,她才绝望了,才用枕头将小灵灵……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
突然,他离开椅背挺起了身子。并且很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
接着,两行泪水"刷"地从他紧闭的双眼里哗哗地流淌下来。
他对女儿的真情,第一次给了我重重的心理冲击;同时,也没有我通常想象中的——他应该有的忏悔。
我换了个话题,说据我感觉黎吻雪直至最后还在念叨着你,还不忘你,还是对你很好。
赖波说,她是对我好。的确,她是从内心深处对我好的;但是,要知道,一切的一切,她最终的目标就是想得到我。出了事体后,我还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上说,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知道小灵灵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灵灵没有了你是最痛苦的。但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的女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当时一看,就朝一边一扔。女儿出了人命,我哪还有这份闲心思呢……后来细细一品,就觉得信中的味道不太对头。
我说赖波,你为什么感到不对头?
他说,我发现信中没有一句是骂凶手的。当然开始犯疑时,已经是后面几天的事了……
我与马月感情确实破裂过,甚至连分手的"纸头"也都写好了。
但是女儿一直做我的工作,她小小年纪十分懂事的。记得出事那日早上。她上学前知道我心脏不好,就替我拿好药开水倒好……
说到这里赖波不禁悲泪如注,泣不成声。
他说那天深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失踪的地方。那儿是民工的临时房,我先起只当是被乡下人拐骗走的,我就在那里拼命吼叫,厉声让他们把我的女儿交出来!交出来!
我还发疯一样把沿街的门板都踢穿了。当时被我吵醒的人,都披着衣服跑出来围着我看,以为我是发精神病的病人……
可是……可是,我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她!
一想到此事,我就会恨得不得了!我几次经过她的公墓,几次想冲进去将她挖尸暴尸……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回家呀,女儿很懂事的,从两岁开始就晓得,电气、煤气开关从来不碰。这一天早上还关照我下班早点回来,说今天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灵灵你为啥要跟别人跑呢!你要自己回家呀!
记者,我老实对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我曾对小人说,有爸爸在,世上没有人敢欺侮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母亲万岁!女儿万岁!
他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粗短的眉毛,不时愤怒地竖起来;那挥动的拳头,将小车窗前的挂件穗子,碰得一动一动的。
他说记者,我告诉你,黎吻雪为啥要害我女儿,就因为女儿是她的绊脚石。
当时我想离婚时,马月、黎吻雪都不要女儿。我晓得马月不要是逼我,她说过你跟谁好都可以,就是不能与黎吻雪,她恨她自己引狼入室。而黎吻雪不要,则是与马月在暗斗了。
我曾对黎吻雪说过,我们如果合在一起,小人一定得过来。
她说真要这样,你就先把我调到外地去……这不是明逼我是什么?
这两个女人,以前要好起来时,真比亲姐妹还要亲。当初黎吻雪得了牛皮癣,身上到处是血水,马月天天给她换药不算,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都不曾嫌弃过。黎吻雪呢?对马月也好到几乎不能再好了,一点也不夸张的,这两人真比家中的姐妹还亲。后来就不对了,两人虽然话不多,但是积怨很深,真是当初有多少爱,现在就有多少恨。记者,事情到了这个局面,我真是进退两难。
我想说,赖波,你现在别光说你是进退两难,她们当初好时,你可是左右逢源呀。但是,我最后还是话没出口。我想,他受到的心灵上的惩罚,已经够他受用的了。
赖波有着一张很平常的男人的脸。胡子未刮,散乱的眉毛被痛苦高高地挤成三角形的一堆。是的,局面确实很难收拾,但是当初是谁让你一脚踏进这三角情的沼泽地的呢?
他说后来重新与马月合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女儿。岂料黎吻雪竟然敢挺而走险,做出这种千刀万剐的事来……陆记者,是我害了女儿!是我不好!我爱女儿,实质上是害了女儿;我不爱女儿,黎吻雪可能也不会害我女儿。唉……
他痛不欲生地对我说着,悲愤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说赖波,你当日夜里,怎么就不曾想去黎吻雪那里看看呢?
他捏紧拳头悔恨不迭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说,我怎么想得到呢!?我怎么想到会是这样!我当时确实失去了理智,根本没有朝这方面去想,家里出了这么要命的事,哪还有心思去她那里呢?
黎吻雪那儿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间去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