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低首无言,走了进去。文新辞霍公道:“小侄蒙老恩伯厚情,非不感荷。但小侄双亲久违,且在触藩之日,不告而娶,益深不幸,还求老恩伯再择高门为妥。”霍公笑道:“贤侄不须谦逊,我和你今日两家俱值患难之秋,不必拘拘礼节。成亲之后,且慢更改面目,私尽夫妇之道,阳仍姊妹之称,少不得老夫归天之后,候旨定夺家属,那时有事无事,贤婿相时度势而行。”
说话之间,渐渐日坠西山。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儿妆束,让后舱房与她做了新婚,自己移房来中舱铺下。吉时将近,点上两支高炬,小桃拥簇小姐出来。此时文新也换了霍公的青圆领公服。两个新人,灯光之下,照耀如天仙相似。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之位,然后拜了霍公夫妇,双双携手同入洞房。小桃自己摆下那桌酒在后舱。文新换去公服,入席饮酒,虽是相熟面孔,也未免装腔作样,只是略坐饮了几杯,吃了些饭。小桃收了酒菜,净桌子,带上门,就出去了。文新勾了春晖香肩,双双坐于床沿上。文新先脱了袍服来代春晖解衣,春晖再三推阻,被文新强按住,松了浑身上下纽扣,抱入衾中,又除了小衣。
春晖道:“奴此身总属于君,但是我父母在患难之中,儿女无偷安之事,巫峡行云,请俟异日。”文新道:“小姐之言固是。只是夫妇乃百年之大事,一夕伊始,终身永赖,若是今宵错过了良时,反为不美。日间尊翁大人对小姐讲的,难道小姐就忘记了?”春晖被缠不过,只得顺从,行夫妇之礼,自不必说。若论文新完婚,此次是初出茅庐第一功;而论征进,乃是三出祁山。盖前在玉娘,乃暗渡陈仓,此则明修栈道。相抱睡去,不觉红日已升。
二人起来,霍公将家事写明细账一幅,交与文新夫妇讫。下午便设一席酒,四人坐下,先对夫人说了几句永别的话,又安慰夫妇,更唤老家人霍忠进来,吩咐善事主母与小姐。遂命烧汤沐浴,换了衣服,写就一道遗表,望北拜谢了朝廷,向南拜过了祖宗,然后开舱请校尉官进来相见。霍公道:“下官致仕在家,蒙圣恩下逮,待罪来此,今呈上帝宣召老夫为天下都城隍之职,定与即夜丑时赴任,不及面见天子了。兹有遗表一道,烦天使带上,转达天朝。老夫乏嗣,只此二女,老荆和婢子,一概感烦大人垂青,就此永别。”那校尉听了这话,恐怕他暗服毒寻死,倒用心防变,紧贴得霍公坐船,伺候霍公动静。
且说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遣开夫人小姐辈,静坐前房。到得半夜,见车马役从纷纷来接,便闭眼上轿而去。老夫人和春晖、文新、小桃四人,闻得前舱一阵香气逼人,忙开后舱门来看,霍公端坐瞑目去了。大家号陶大哭起来,外面校尉官忙进来看验,见霍公这样死法,不胜骇异。忙倒身下拜,就赔五十两银子,着地方官员买一具沙板盛殓,又送二十两银子,为纸帛之费。即委地方官员照管老夫人,一只船自星夜复命去了。春晖和文新堂前尽哀,夜不解带,伴着霍公的灵,过了四十九日外,卢杞标旨倒下,家属流徙广东潮州府安置。老夫人望北谢恩,遂起身南来。
行到瓜州,文新与夫人商量道:“岳父之柩不便远挚,不若暂寄此处山寺中,倘候有归来日期,带回家中去,何如?”夫人与春晖道:“有理。”
当晚,船在金山脚下。上去对寺僧说了,送了三十金谢仪,又蒙众僧做了一夜功德,抬放在一间绝净的房里。三人一齐拜辞霍公神位,痛哭一场。文新又感霍公情谊,题诗一首,写在壁上。随即开船。行了两月余,才到潮州府。便着霍忠去租房屋居住。霍忠去了半日,来回复道:“租得一所房屋,是一个大乡宦的房子,十分洁净,且又家伙齐备。”夫人欢喜,即叫三乘轿子到那里去住。见是三间房子,庭边栽有数株绿竹,后面一个荷花池,北窗相映,清香郁人。老夫人做房在东边,小桃横一榻相伴,文新与春晖做房在西边。是夜文新久旷之后,意欲求春晖一叙芳情,春晖正言拒道:“男女之欲,人孰无之?但妾身花烛之夜,一赴阳台,遂符熊梦,今已怀孕半载,岂宜妄动。且读书明理,须法天时。今大火流行,正人身真阳尽泄之时,应保身预养,勿为情欲所伤。”文新见说得有理,亦不相强。
自此文新与春晖在潮州住下,心中却甚念玉娘和翠楼,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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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狮吼时炎凉历尽鹿鸣日丽艳联芳
话说嘉兴知县高成璧,居官清慎,断事廉明,三年考谕,奉旨钦取进京。欲起身四五日前,高公与夫人商议道:“前日收养这两个孩子,幸俱长成聪慧,皆认你我为父母,竟不知另有个父母在哪里。但收回之时,从未说破,黄家老夫人至今尚在睡梦里,我欲遣人去通消息,恐反起疑端。若不别而去,使彼不知二子下落,予心何忍?”夫人道:“此亦何难。只令假说我家小姐久慕黄小姐妙才,要求写把诗扇,吩咐妇人进去,随机应变,私对翠楼说之,使之放心,便可远去。”高公道:“有理。”随即差一个家人,备下几色礼物,送到黄府来。此时黄夫人染些微恙,不去起身,即命翠楼接待,收了礼物,摆酒款待来宾。那妇人看见无人在旁,备细将老爷奶奶进京,要带两个孩子去的意思,对翠楼说明白了。翠楼口虽不言明,心下十分感激那高公。玉娘悄与翠楼斟酌过了,私写下一封字,附寄孩儿,又回送许多玩物诗扇与高奶奶和小姐。妇人谢别而去。从此玉娘翠楼,遂不下楼,供奉白衣大士,终朝礼佛看经。凡有来说亲,俱不应允。黄公夫妇见她才高,不能轻就,也不强她。直到二十四岁上,老夫妻两个要通她纳婿,玉娘道:“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不然宁可终身不字。”再逼她时,就要秃发为尼起来。黄公只得停了此念,还差人四下通访邵解元踪迹。后来家人回复黄公,说那解元合宅男女,随同乐公弃官逃遁,已有令旨追究。黄公将此言,说与女儿。玉娘道:“且再看几年,有什么消息。”自此黄公竟丢了这念,任玉娘决志不提。
却说高公进京,选了吏部给事中,便把卢杞奏了一本,就削职归家,优游林下。过了几年,他公子高旷年已十九,满腹文章,此时带回的两个孩儿,也有十四岁了,胸罗经史,笔走珠玑。是年三个学生,一齐入泮,一个唤作高邵才,一个唤作高邵学。亲友填门拜贺,高公十分欢喜。那日席上有个同年乡绅武陵源,原任山西观察,丁忧在家。他曾见过二高的文字,是将来大人物,心下欲将季女琼碧择配高邵才为婿,就央个庠友肖韶美达知高公。高公应允,要选吉日行聘。只有武公夫人蔺氏,是个极不贤的长舌妇,访知高公是个穷官,不肯与他联姻。因武公夸说女婿才貌,又蔺氏有个亲弟兰廉侯,从旁经口赞扬,因此蔺氏勉强从了高公。送了聘来,回聘极其丰盛。不意定亲后一年,遇着荒年,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高公家业日渐陵替。武公虽时有所赠,究竟坐吃山空,岂能长继?武公见此光景,说请邵才来家读书。蔺氏见女婿虽生得清秀,只是寒酸之气逼人。初来二三月,也有三分礼貌相待,以后渐渐待慢起来。武公又私下把些东西与女婿寄送高公,被蔺氏得知,便与武公大闹一场,遂十分厌起高邵才来。这邵才生性又是极孝的,在制中通身布服,终日愁颜不改,又不茹荤,渐渐黄瘦起来。凡是讨茶饭时,蔺氏口里只说讨去与病鬼吃。这些家人妇女,见主母轻慢他,个个都学起样来,当时也不叫相公,到人背地只唤他是小高,每每故意使他听见。只有武公到底敬他,见这个蔺氏这般光景,心下着实不安,就要选择吉日,把女儿配合,使女婿有所依托。蔺氏嚷道:“他家也是做官的,难道不知理数,六礼未修,如何就要做亲?”
武公主意定了,也不顾蔺氏嚷闹,竞选定九月十三日戍时合卺。蔺氏将礼物不置,只这随常衣服,若平日有几件好衣服,并那零星物件收好,又不许在正房屋里住。武公被闹不过,只得把书馆将就与他做卧房。到得吉夕临拜堂时,蔺氏又骂道:“瞎眼老贼,好端端的女儿,编拣这样穷鬼嫁他。我看他嘴脸不饿死就够了,还要指望发迹。”
三朝款待娇客时,各亲俱来相会。这蔺氏的大女婿洪监生,是洪内翰的儿子,是百万之富的。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禄之子,叫作呼延升,文理欠通,竟买个举人在身上。这日来会亲时,跟随女婢,好不齐整。只有高邵才一贫如洗,寒气逼人。二位阿姨晚上,到小妹房内看看,两家有二十余个丫环乳母辈,跟随拥进。入房里冷冷清清,不像模样,都掩口而笑,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琼碧只是忍气吞声。原来蔺氏是个小家出身,性只爱奉承富贵,搬是非的人。大姊妹两个都晓得做娘的性子,平日极力哄骗母亲。这琼碧生性是个端贞的女子,比两个姐姐多识几个字,文理最通。一向姊妹们是同面不同心的,所以今日同母亲也三言两语的讥笑,琼碧心内暗暗叫苦。且喜夫妇俱是少年美貌,男欢女爱,十分相得。高邵才虽新婚,而日夜书声不辍,半夜方眠,武公听了,深自叹服。惟蔺氏管待邵才,茶饭不得荤酒。无分上上下下,除了武公,没一个不怠慢他。过了半年,不知受了许多不堪光景。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乃武公五十岁的诞辰,亲戚都来拜贺。洪家呼延家送的是彩缎金爵,约有二十余色,高家不过是烛面鞋袜之类。蔺氏故意把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之礼物,摆在桌上,逐样指明是某家的,与众人看来看去,要使高邵才夫妇没趣。晚上酒席散后,大家进来拜谢。这洪呼二家面前,也有斟茶献酒的,也有掇汤伺候的,惟有高邵才撤出半边,无人理他。种种炎凉势利,只为蔺氏做了这样子,下人便奉迎主母之意,顺风使来,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气辍了。一日高邵才发个念头,要到长安去走一遭,或者博得功名到手,破破势利闲气。夫妇到高公处,将岳家事情细细述与高邵学听了,兄弟两个抱头大哭一场。高公听见,不知为什么缘故,私下去问高邵学道:“你哥子回家,何故悲惨?”邵学就把哥子的话,转达父亲。
高公叹道:“这也是命之所招,只索忍耐罢了。虽今年秋场在即,娃子家六七里路,从未出门的,如何好去得。”遂唤邵才到面前来劝慰他。邵才落了几点泪,跪下告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养父亲,志欲远游。”还未说完下句,只见外面传个帖儿进来,说有福建来爷到。高公看时,写是寅年弟来之安拜高同年的。进士出迎,相叙寒温,促膝谈心。原来这来公是福建汀州人,高公同年进士,又同在吏部观政,与高公意气相投。原任刑部左给事中,今服满进京,特来相谒,匆匆就要开船。当下高公留他便饭,三个公子都出来相陪。那来公自目不转睛,把年侄只管看,对高公称赞道:“如何老年兄,有这般好令郎。”高公谦逊了几句,直谈到晚,高公便留来公宿在家下。邵才对高公道:“来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孩儿不如附了他船去,还赶得及秋试,到彼时只图个进场之策便了。”高公道:“若得赶这个方便,我便十分放心。”高公随将此意说于来公。来公喜道:“这是妙极的事,盘费都在小弟身上,不须年兄费心。”高公称谢。
夜深即寝,邵才随父亲到里面来。只见高公取一个拜匣在面前,唤二子过来说道:“我儿,你听我说,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你还有嫡亲父母。今我说明白与你听,你须博得功名到手,图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便将他父亲避难根由,与那母亲守志不字之始末,细说一遍。然后开匣取出一本雪梅集来道:“这便是你父亲从前的制做。”又取出一个小封套来,有字两封。又道:“这是你亲母的手迹。”二子接了,跪了拜谢道:“蒙父亲抚养成人,孩儿一向未知就里,今日方晓来历。”高公道:“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快快访你父亲的踪迹要紧。”挽了他二人起来,高公吩附邵才道:“你今可去向媳妇说知明日要去的事,也好打叠行囊,收拾些路费,省得明日起身时,匆匆不及。”
邵才领命,连夜归去,对琼碧说了。琼碧料阻他不住,自听他去,夫妻二人说了一夜话。天明起来,琼碧收拾她钗细之类,约有五十余,付与丈夫,叫他变卖为途中之费。邵才又叮咛,不要与丈母说明,在房中点检停当了行囊,就去书房里拜别,武公错愕问道:“贤婿为何忽想远游?”部才推辞对曰:“承家严之命,送来年叔上京,不久就回。”说罢,拜辞武公要行。武公在拜匣内取出白银三十两,赠为路费。邵才收了,别过武公,又对琼碧说几句心腹话,忍泪拭眼,叫人挑了行李归到家里。高公见邵才来,便问:“行李可曾修齐备了么?”邵才指一指道:“我已叫人挑进来了。”便拜辞父亲,且又到母亲灵前拜过了。然后兄弟拜别,将那本雪梅集,上下分开得两本,各执一卷在身,又将母亲写的字,也带一幅在身边。一路同来公设个计策,认他是父子,随任观场。交礼二部都批准了。高邵才因改作来邵才,入试中式第五名。好不得意,感激来公不尽。到十月初各省解到乡试录,来邵才把江南试录一看,方晓得高邵学中第九名,高旷中十二名,两个兄弟仅登乡榜,那来公老大喜之不胜。
一日有个同年乐志彬来拜,见桌上半本雪梅集,便问道:“年兄这集从何而来?”邵才答道:“偶从一处得来,年兄曾会此人否?”乐志彬道:“可惜好个风流解元,一别十五秋,如今不知飘流何处。”来邵才忙问道:“年兄何处相会,他又何年相别?致叩始末。”乐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细细说了一遍。今等邵十州被李道人神风吹去一十五年,未知下落。今卢杞已遭贬死,朝廷尽救那为卢杞贬降官员,前月初十日已奉有司贡衙取出一折纸来,看却开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