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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清] 白云道人 撰

  到了次日,高公唤齐衙役,带了许多刑具,到黄府中厅里坐下。摆了案桌,一班皂快分列两旁,吓得黄府中家人,不知何事,齐上来打听。高公吩咐请大相公出来讲话,家人报知黄钺。黄钺便来相见,分宾主坐定。
  高公道:“昨夜府尊大人发下一票,却是兄台之事。据票上所开女犯翠楼,下官闻是令妹之婢,不便拘得,且与兄有主仆之分,更不便一齐同审,昨已先唤她到内衙面讯一番。她口硬似铁,说并无此情。学生今日特造尊府,再唤她出来与兄面质,便好定罪,申报府尊了。”
  黄钺就着人叫翠楼出来。老夫人听报这些情由,大骂黄钺,叹气连声。翠楼换了青衣,步出外厅。高公对黄钺道:“无事相干,兄与下官是个宾主;有事牵涉到下官,待兄便同子民。今日王府所在,曲直攸分,罪不在翠楼便归之兄,还须便服来听审。”黄钺听了,连忙脱下公服,穿了青衣。高公叫翠楼近前,喝问道:“据你小主人诉说你私养孩儿,你好好直讲上来,是与谁有奸而生的,免受刑罚。”翠楼跪下诉道:“老爷在上,容小婢诉个衷情,死亦瞑目。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家小姐性耽黄卷,朝夕攻书。婢子洗砚磨墨之暇,亦常吟咏诗赋相陪小姐,惟重关雎之化,岂敢欣郑卫之风。况家主夫人治家严肃,后堂之内,只有中旬妇女往来,并无三尺之童出入。小姐的卧楼,在老夫人房后,一出一入,必由夫人房内经过。况楼墙插天,飞鸟难入,梁间室上之行,胡为乎来?老爷但问合府男女大小家人。婢子之言,若虚一字,甘服上刑。”
  此时众家人等不少俱在旁边。高公都唤来问道:“你们俱是黄府家人,还有外人?”众人齐跪下禀道:“小的们都是家人。”高公道:“方才翠楼之言,果是真否?”众人齐禀道:“家老夫人治家严肃,方才所言,是字字真。”高公道:“你们下去。”又叫翠楼问道:“据你方才所言与众人所证,像冰清玉洁的了。但你小主人与你有甚冤仇,忽然起的个无风之波,来诬陷你?且据他说有两个孩子为证。你若全无此事,这孩子是何处来的?还要说个明白,若有半字含糊,我就要用刑了。”翠楼又诉道:“老爷不问及此,婢子也不敢言,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有个缘故。”便将去年调戏她的情由,她把水泼湿了黄钺长面衣服,及前夜叫巧儿送书来,晚上私到楼上,被老夫人到来打了一顿情节,细细说诉。又道:“若说孩子二字,是男是女,是黑是白,多长多大,今在何处,老爷自问相公,委曲便知,婢子毫不知影响。”诉说罢,便将黄钺写来的字呈上。门子接来,送上案前,高公取来念时,白字连篇,文理不通,不觉笑道:“这也是千古一书了。”遂叫翠楼下去,唤黄钺上来问道:“这书是你亲笔不消说了。”羞得黄钺惭愧无地。高公便作色道:“你是二品公郎,祖父书香一脉,不想去跳跃龙门,却思量窃玉偷香,岂是个道理?我且问你,这孩子今在哪里?”黄钺道:“在家人陆德的妻子朱氏处。”
  高公便差人到陆德家里取那孩子,连朱氏唤来。俄顷间,差人取了篮儿,连朱氏带到案前。高公命掇那孩子,直到座旁放下。站起身来,把那孩子细细一看,说:“这倒好一对清秀孩子,像有两岁了。”暗暗将一个小包儿藏在孩子身边,竟没一人看见,就命差人掇下去了。吩咐一个皂隶:“快去唤两个少年乳母进来。”差人领命,不一时,唤到两个养娘。
  高公道:“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像是几岁的?”两人看了一会儿,禀道:“这两个孩子,像有两岁了。”高公道:“可抱他起来,验是男是女?”两个乳母各抱起一个来,解开袍裙看验。忽见一个小包儿落在地下,响了一声。高公叫取起来看,是什么物。差人忙拾起来递上。解开着时,却是一股金钗,一锭银子,一幅红绫裹着,写有几行字在内。高公看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个缘故。”就叫朱氏上来喝道:“你好好说这孩子是何处来的,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朱氏禀道:“爷爷,丈夫向不在家,连小妇人也不晓得来历,是大相公拿来寄放的。”高公道:“胡说。不是你与丈夫两个知情,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处?”叫皂隶:“拶起来。”才齐得指,把索一收,杀猪一般叫喊道:“爷爷,且饶小妇人,待我直说了罢。”高公吩咐:“且松拶,待她招上来。”
  朱氏哭诉道:“小妇人初五日黄昏时候,因丈夫不在家,关门去睡。忽听叩门声响,认是丈夫回来,开门看时,却是家主大相公。手中掇这个篮儿,忙吩咐小妇人,说一件宝贝在此,寄与你,好好看管,说罢就跑去了。小妇人不知缘故,因怕大相公,只得掇到房里。方才老爷来唤,实不知此孩儿是何处来的。如今相公现在下边,只求老爷问他便晓得,小妇人是冤枉。”
  高公又叫黄钺上来问道:“朱氏说她不知情。我且问你,这娃子是何处来的交付她呢?”黄钺道:“是治晚生在翠楼楼上拿去寄与她的。”高公道:“你拿这娃子时还有何人同见么?”黄钺道:“只有晚生一人,无有第二个。”高公道:“令妹楼上服侍的,除翠楼外,还有何人?”黄钺道:“还有一个老姥,一个十二三岁的丫环巧儿。”高公也唤她俩到案前,将许多刑具放在她俩面前道:“你俩个只要直说,一向在楼服侍小姐,曾见有这孩子不曾,若不明言,就要拶起来。吓的两个一齐哭道:“是从没有见得,也未曾闻有小儿啼哭。就是夫人房内,还有许多妇女在楼行动,难道常瞒得?”那个高公要拶她俩起来,里面老夫人房中赶出一二十个妇女,都来替这老姥巧儿两个叫屈,说她们都在楼上转动,果是从未见有个影儿的。高公便叫且放了拶,再唤黄钺到案前道:“黄钺,你这没良心的,你只为要奸骗翠楼。她守志不从,也是她一念贞洁,你却与奸奴设计,不知在何处拾得这一个小孩子,却要移张公帽李公戴,如何移得去?若说这孩子在翠楼楼上取得时,你该在本处指破她,才是奸真事实。纵然要取她出来,须要眼同一二人说破,或是当时便交尊堂老夫人处,方使翠楼无可推诿。若单据你说,独自拿去放在朱氏房里,焉知不是你在别处弄来之物,嫁祸与她?况且方才那孩子身边,现有一幅有字的红纸和一股金钗、一锭银子是实据的,你们不消推说别人了。”吩咐礼房:“恐黄公子认不出纸上言语,你可明读一遍与他听。”礼房高声读曰:
  男二人,年二岁,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时双产,四方君子收留者,奉金钗一股,白银一两。若得抚养成人,老幼并感。
  读罢,高公复呼黄钺近前叫声道:“这两个孩子,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恶的恶奴陆德所为,不知在何处拾的此子,便与你商量,装在翠楼名下,恐吓成奸。翠楼如何肯服?今该追那陆德出来一顿板子。敲死这恶奴。只是重究了他,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我如今全了你的体面,姑免追究他罢。你服也不服?若不服罪,我便立刻要追陆德这奴才到案来。你起来,不怕你不
  招出和他同谋之情,究追他何处来这孩子。那时我请你尊翁老大人回府,面告过了,把你与陆德都解到贺大人台下去,枷号出来,以警将来。你若服罪,我便姑恕你罢。”
  那呆子自听审这半日,已是胆都吓碎了,且高公说要请他父亲回来,再解到府堂去,一发魂飞天外,不觉肯错认个不是。乃言道:“这孩子其实是陆德路上拾的归来的了。凡事求老父母??人海涵。”高公方才放下脸道:“若是这般说,学生只得从轻申复贺大人便了。”
  又唤朱氏上前道:“若论你丈夫迎主之恶,本该重究,既已惧罪预逃,姑免究。念你既不知情,相公累你受害,这孩子篮内的银子金钗二件,是因你有几宵哺乳之恩,我赏你拿去。”朱氏叩头作谢去了。又唤翠楼来道:“你相公虽要栽你,耐有主仆之分,你该正言相拒,或诉之老夫人治他才是,不合以水污他衣裳,又同主母赠之以拳,似有犯上之罪。但你家主不应以路拾之儿,诬你肚中之物。皆非其道。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不好难为你,你可到小主母那边去请罪罢。”又唤衙役带了那两个孩儿回县:“怜他是无母之儿,唤两个养娘,每人给工银十两抚养他。”断罢,上轿回去了。黄府中男妇和一郡百姓,没一个不称他断得明白。翠楼上去到得楼上,和玉娘感激高公这般曲全,又不明白孩子身边带的字和两件物事,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时悲喜交集。悲的是邵郎信杳,孩儿又离去;喜的是孩儿去了,脱了祸胎,且在高公处,所得依了。惟有黄钺肚里又气又恼又羞。明明两个孩子在楼上拿下来,情真犯实,却反变出许多不明白的事来,倒屈认自己做出的恶名。一则恐怕父亲回来得知了见责,二则又怕妻子埋怨嘲笑,只得闷闷的叫一个小童随了,带几两银子,躲在城外一个草庵中住了三个月,方敢回家。
  自此两个孩子,竟在高公衙抚养。玉娘翠楼在楼上思念邵郎,未知在霍小姐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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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霍孝女途中跨凤老忠臣白日归天
  却说霍公为奸臣陷害,家眷都被带进京,连文新也被差官认作他女儿,同春晖小姐一路起解,只带家人霍忠同行。那春晖小姐见老亲被圄,愁颜不改,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何以替得父难。所以一路行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就是与文新极相爱契,也不曾与他笑话。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风寒,睡了五六日,她衣不解带,烹茶煎药,在床前伺候,听霍公咳嗽声响,便问父亲可要汤水,执壶斟上。霍公见了,心上过意不去,对她道:“我儿,这样寒天深夜,却为我有病恙,你在此吃苦,你早些去睡罢。”春晖道:“爹爹宽心安寝,孩儿自睡去罢。”
  小姐虽如此答应,仍旧不与霍公称道,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将灯藏过,才一闻床上有些动静,便起来问父亲,可要什么。如此五夜。第六日,霍公痊愈了,她方才解带安寝。又行了几日,看看行到河南交界,将要起陆路。霍公那晚睡到半夜,忽梦见一青袍角带官员,直至床前,手执一揭帖跪下禀道:
  “小神乃本境土地,上帝因公一生忠直,今特授公为天下都城隍,后日丑时时分便有官吏来接,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爷,今已任满,转生九天巡行者,专等明公交待,故先差小神来报。”
  霍公听了,骇然问他:“邵公是何人?”那官员道:“他现有令孙大贵人在尊舟,询彼自知。”遂告辞去了。霍公醒来,却是一梦,残灯未灭,手中还执有他禀帖,披衣起来看时,是素黄纸一折,并无字迹,心中大骇。等到天明起来,夫人、小姐、文新、小桃,都在前,霍公对夫人道:“你夫居官三十年,幸喜无负朝廷。今阳数已绝,明日便当永诀。”又对春晖道:“我儿今年长成一十六岁,因你才貌双全,难于择婿,未卜东床。我今不及见你牵红绣绸,奈何?”春晖道:“爹爹长途珍重,今日为何忽讲这个田地?”霍公便将昨夜梦中之事,述于夫人小姐听了。春晖道:“爹爹梦寐之事,必未可信。”霍公道:“我一生正直无私,鬼神乃有欺我之事?现据有票揭在此。”把梦里接着那黄纸条看了,大家毛骨悚然。霍公道:“我倒忘记了,据梦中神道之言,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他有个令孙现在我舟中。这话不可解,难道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孙不成?”便唤文新近前问道:“我晓得你在我舍甥那边,却不知得你来踪去迹。我想神道所言邵公者,只有长安集贤村少宰公,他令郎邵卞嘉,与我是通家兄弟。卞嘉只有一个令郎,讳十州,自八九岁上,我曾在他府视见,晓得他并无姊妹。难道就是你不成?你可实对我说个明白。”文新跪下道:“老恩伯在上,小子便是邵十州。”霍公吃了一惊,拉他起来道:“贤侄为何至此。”
  十州就把从前及改装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大家俱惊得呆了。春晖听文新说是男子,就闪开半边去了。霍公沉吟半晌,忽然笑道:“这也是天作之合了。”便对夫人道:“我看邵生一表非凡,兼又青年博学,蟾桂高枝,我意欲把女儿配他,未知夫人心下如何?”老夫人道:“这事只凭相公主意。”霍公取历日来看,恰好今日是个黄道吉日。因说道:“昨日莫知县送有酒席一桌,还是未动,今晚就作新人合卺之席罢。”命小桃请小姐出来。小桃进去,请了两次,方才出来。夫人道:“我儿,你爹爹有命,把你配合邵郎。这也是个佳偶,今晚就是花烛之夕了。”春晖低低答道:“终身之事,自凭爹爹母亲做主,但有两件不便之事,孩儿未敢从命。”霍公道:“有甚不敢?”春晖道:“邵郎若无改装相随这个缘故到也罢了,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装,追随至此,今日忽然缔婚,变女为男,恐被外人谈论,女孩儿倒是无丝有线了。第二件,爹爹遭难之秋,孩儿正寝食不安之际,况爹爹说明日是仙道之期。若果为真,正人丁茕茕苫块,岂敢效于飞之爱。有此两件不妥,是以孩儿敢违大人之命。”霍公道:“我儿,你说的话,虽是有理,但君子守纪,智者变迁。这邵生因权奸当国,要害他全家性命,所以不得已改头换面,屈曲依人,也是没奈何做的,休为狗偷之辈。且你冰玉清洁,志凛寒霜,谁人不晓得?今日作合,何用嫌疑。若说到我身后之事,不思新婚,虽是你的孝思,也须想我只生你一个,并无兄弟,要看你成就终身之事,方才放心。你今日在我眼里从了邵郎,可谓倡随得人,我就死也得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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