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王朝着邱八看了一眼,面上做出一付感激的样儿,却又朝他摇手,道:“谢谢耐格好心,肯替倪想法,原是再好勿有格事体,不过倪无缘无故拿仔耐格洋钱,叫倪心浪陆里意得过,故歇倪想起来,随便那哼总归还是嫁仔人格好。不过倪要嫁起人来,比仔别个倌人加二烦难。倪勒浪上海滩浪总算有点名气,老实说推扳点格客人,倪也看俚勿上。再说起格排滑头码子格年轻客人,要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格是加二勿连牵哉。格个嫁人是一生一世格正经事体,勿是勒浪弄白相,倪又勿比格排呒拨长心格倌人,嫁仔人再要出来做生意。倪要末勿嫁,嫁仔人末陆里再好出来,所以倪拣来拣去,总归呒拨中意格客人,像耐人少一样格客人,倪看得总算中意格哉,耐人少咿是格规规矩矩格人,陆里肯讨格倌人转去?八少耐去搭倪想嗫;倪看中仔客人末,客人笃勿肯要倪;客人看中倪末,偏生倪又勿肯嫁俚。说来说去,总归一格勿成功。倪格种人活勒世浪,真真叫作孽嗫!”说着把眼睛挤了一挤,觉得眼里酸酸的好像又要流下泪来。
邱八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就如新莺巧啭,娇鸟弄晴,又似成衣的熨斗一般浑身熨贴,三万六千毛孔无一处不曾熨到,满身发起奇痒,从骨髓缝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快活来,向黛玉笑道:“你也太多虑了!你既然想要嫁人,何不早些与我商议?
只要你自己心中情愿,没有什么委屈的地方,我总可以替你设法。只怕你心中不愿嫁人,三心两意的打不定主见,我就无从提起了。“黛玉道:”倪末阿有啥勿愿意格?倪格碗断命饭也吃得勿要吃格哉。只怕耐八少看倪勿中,勿肯要倪,倪也呒啥念头转呢。“邱八道:”只要你拿定念头,不要到了将来自家懊悔,我岂有倒反推辞的道理?但有一件,我却有些不甚放心,你须要自己心中打算,免得懊悔嫌迟。“
黛玉问他还有那件事儿不甚放心,邱八道:“你们做了倌人,身体是散淡惯的,一嫁了人,便要依着良家的规矩,有许多不能自由的地方。你们堂子出身的人那里受得住这般的拘束?我们二人,现在的交情是再好没有的了,但是要讲到‘嫁’‘娶’二字,也甚是烦难,不是可以卤莽从事得的。万一你心中不愿,口是心非,那时我把你娶到家中,进退不得,岂不是为好成恶,耽误了你一生一世的事情?所以我也要预先同你说明,好等你自家筹划,不要勉强应承,这倒不是玩的。”
黛玉听了着急起来,便拉邱八的手道:“倪格闲话,一塌刮仔才搭耐说完哉。
耐再要说倪三心两意,耐倌人阿有良心?耐既然勿相信倪末,等倪罚格咒拨耐听听,省得耐吓杀仔人。“说着,便发誓道:”倪要说仔一句假话,呒拨真心末,叫倪活勿过今年格大年夜。“邱八听了,连忙按住黛玉的嘴,道:”我不过一句话儿,你也值得这样的着急,一定要发起誓来。“黛玉道:”耐开口闭口总说倪是坏人,叫倪阿要发极格!“
邱八此时觉得心满意足,畅快非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看着黛玉嘻嘻的笑个不住。黛玉横波斜睨,星眼朦胧,也用一方白细手巾掩口匿笑。四体慵抬,玉山自倒,倚在邱八身上,好像没有一丝气力一般。邱八便问他倒底有多少亏空?黛玉便一一的细说出来,却止有一半真情,其余多是虚报,约有二万开外。若在别人听了这许多亏空,怕不先就吓得顿口无言,筋酥骨软。幸而邱八家中真有百万家财,听了黛玉这些亏空,不过口中答应一声,全不在他心上。当夜黛玉又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说了许多刺骨锥心的说话,追魂摄魄的深情,任是邱八花丛阅历的惯家,也免不得被他迷得梦魂颠倒。
到了次日,邱八便请了他一个朋友来,名叫陆友恭的,却是个有名的堂子帮闲、青楼蔑片。请了他来,与黛玉讲论身价。黛玉却一口咬定不要丝毫身价,只要邱八替他还清亏空,此外不取分文;并说他拣来拣去,并不是为着邱八有钱,为的是拣中邱八的人物,所以情愿嫁他。邱八起先尚有些疑疑惑惑的,没有十分决定,及至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觉得十分入耳,好似鱼吞香饵,蝶恋花心,被他钩得定定的,那里还计算什么将来?当下一口许定,先替他还清亏空,然后择日迎娶。林黛玉见邱八已经应允,便立刻叫相帮的出去,把门首那一块一尺余长、四寸余阔、金地黑字的书寓牌子探了进来。黛玉亲手接了,放在桌上,回过身来笑迷迷的走到邱八身旁,并肩坐下,向邱八道:“故歇倪探仔格块牌子下来,倪就是耐格人哉,难是随便啥人到倪搭来,倪也勿见格哉。”邱八见他做事爽快,自是欢喜。
隔了一天,邱八便去划了一张二万银子的期票,先交与黛玉,到期付银;又择了三日之后,迎娶黛玉进门。黛玉收了邱八这张银票,也不知他究竟还了许多亏空,自家留下若干,这却做书的人未曾看见,不便讲他。
只说邱八在新马路赁了一所五楼五底的洋房作为公馆,以为迎娶黛玉的地方。
那公馆内铺设得十分富丽,尽是红木、紫檀镶嵌螺甸的木器,夺目辉煌;又有两间大莱间,都是外国家生,装饰得更是雅洁,邱八在上海的应酬本来阔大,那班知己些的朋友公送了两班髦儿戏,闹热非常。到了吉期,一样的红裙披风,朝珠补褂,清香彩轿,顶马高灯,把个四大金刚的林黛玉抬到家中。新人出轿之后,喜娘扶着黛玉,独自一人参拜天地,然后向邱八见礼。邱八连忙朝着喜娘摇手,叫他不要叩头,只行常礼。于是喜娘扶着黛玉深深万福,邱八也微微的还了一躬,方才送入洞房,大家饮酒。正是:
楼上花枝之影,昨夜星辰;枕边钿合之盟,春宵苦短。
欲知黛玉嫁了邱八,究竟如何,下文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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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邱公子狠心惩爱妾 林黛玉拼命闹华堂
且说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后,邱八看承黛玉甚是殷勤,又恐黛玉坐在家中气闷,天天同着黛玉坐了马车到张园去兜个圈子。上灯之后,便同到一品香去吃顿番菜,有时吃过大菜再到丹桂茶园去看看夜戏,以为常事。黛玉倒也并不寂寞,所以嫁了邱八将近半月有余,倒还没有寻事生非、借端吵闹。
光阴迅速,已经一月有余。邱八因在上海耽搁久了,便和黛玉商议,要退了房子同他回到湖州。黛玉心上虽然不愿,却也无可如何,只好暂时答应一同回去,到了湖州之后再行计较脱身的法儿。邱八便雇了一号大船,把公馆中一切新买的器具一齐装载上船。黛玉也带了一个娘姨、两个大姐,收拾登舟。
邱八到轮船局中,单雇了一号轮船拖带,不消一日,早到了湖州。大船直顶到邱八门口的水码头停下,早有许多当差的一哄上船,先见了主人,再叩见了这位新姨太太,便乱烘烘把行李搬上岸去。邱八向黛玉道:“你既然到此,却不比住在上海的时候,上岸之后见了我们内人,先要你委屈一遭,朝他行个全礼,好在他平素为人甚是贤惠,待你一定不差,你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退让一分,尽他一个面子,我终不肯叫你吃亏。你可肯听我一句说话么?”黛玉听了面上登时变色,半晌不应。
邱八见他不肯,又说了无数安慰解劝的说话。黛玉无奈,只得勉强应承。
进门之后,见了那位八少奶奶,忍气吞声行了一个全礼。少奶奶果然甚是和气,见林黛玉朝他叩下头去,满面堆下笑来,一把拉住,连说不要客气。黛玉已叩完了头起来,连忙叫他坐下,说了几句闲话,又叫人替他赶紧收拾房间。一会儿房间已经铺设齐整,少奶奶便携了黛玉的手一同过来。黛玉见房屋高大,铺设鲜明,比上海的房间收拾得更加富丽,略略觉得安心。少奶奶送了黛玉进房,又向他道:“你要什么,只管向我去取。我家事烦杂,恐怕有料理不到的地方。”当夜又送了一席菜摆在黛玉房内,算是替他暖房,请了邱八进来一同坐下。是夜,邱八依旧住在黛玉房中。
到了明日,众家亲友晓得邱八回家,又新在上海娶了一个妓女,大家陆续登堂,纷纷道喜。只为邱八是城中首富,没有一人不趋奉他,把邱八倒忙了好几天。接着就是本城绅士,大家请酒,忙得打发不开。有时通宵在外,竟不回家;有时在家中书房安歇,还要料理家事,清算田租,盘查各处的帐目。因邱八出门已久,那帐目就堆积了一大堆,忙得个发昏,那里有返归内室的工夫?不要说是林黛玉房内绝脚不来,就是正室夫人也难得和他一面。别人也还罢了,这林黛玉是个有名荡妇,熬得清水直流。依着黛玉的本心,原只要借着邱八淴一个浴,替他还清债务,好等他脱然无累的重落风尘,并不是真心要嫁。现在邱八已经落了他的圈套,花了二万多银子把他娶到家中,总算是达其目的,如愿以偿的了。黛玉到了此际也没有别的心肠,只是辗转思量要想一个脱身之计。但是邱八是个有名富户,家中仆婢如云,而且规矩极其严肃,黛玉平日之间不要说想脱身逃走,就是等闲要走出中门一步,也是艰难,倒弄得进退两难,展变不得。黛玉方才懊悔起来,左思右想没有法儿,只得慢慢的打鸡骂狗,借事生端,渐渐的露出不安于室的样子来。幸亏邱八的正室夫人甚是贤惠,不去与他计较,黛玉无从费气,无可奈何。
不觉又过了几天,邱八把两月中欠积的事情料理清楚,应酬也渐渐的少了,晓得黛玉已经久旷,便先到黛玉房中住了一夜,觉得黛玉待他冷冷的不甚应接,那神气之间也是十分萧索,默默无言。邱八大为诧异,便留意看他举动,却又不好意思问他。
到了午后,黛玉便向邱八道:“倪到仔间搭一格多月,人也几乎闷煞快,再要实梗样式下去,是实头要生病哉。倪明朝要到上海去住格两日,让倪去坐坐马车,吃吃大菜,等倪散散心看,勿然是坐勒屋里向,倪头脑子也涨格哉。耐阿肯同倪去?”
邱八听黛玉说得容易,倒好笑起来,便回报他道:“你从前住在上海是在堂子里头,况且又是自家身体,天天可以出门。现在你既已嫁人,便是良家妇女,理应守着规矩,轻易不可出门。就算现在你要到上海,我同你一同前去,也比不得当初你做着倌人,可以随心任意到处招摇。我先时原曾和你说过,恐怕你做过倌人,受不得人家的拘束。现在我娶你到家不到两月,你果然已经不惯起来,可不被我料着了么?”
黛玉听了,面红眉竖,不发一言,停了半晌方才冷笑道:“倪住勒浪上海格辰光,看见几化人家格太太。小姐,日日勒浪坐马车游张园,做仔人家人,勿相信大门才出勿得格哉。倪又勿到上海去轧啥格姘头,啥格希奇勿煞格事体,阿要像煞有价事?”
说着,又冷笑了一声。
邱八听黛玉出言生硬,忽然同他顶撞起来,从前那一付温柔婉转的神情不知消到那里去了,顿时换出一付铁铮铮的面色来,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怒意。还只道黛玉是无心顶撞,勉强按住了怒气,又向他说道:“你坐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气闷起来,原也怪你不得。只要你除了上海去的念头,凭你要想着法儿如何消遣,我总依你的话就是了。”黛玉听邱八的口风始终不肯放松,心中甚是着急,又见邱八并不翻腔,话风倒反有些迁就,越发胆大起来,把邱八也只当作寻常公子哥儿,易于打发,便又向邱八道:“倪上海是定规要去格,耐勿要勒浪扭结固结,耐勿肯同倪去末,倪自家一干仔去末哉。”邱八听了,再捺不住,那心上的火直冒到顶门上来,也冷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说话!从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嫁我,便要听我的指挥。你还当在上海做着倌人,凭着你的性儿胡闹,无人管束么?老实对你说声,我邱八不是个省事的人物,叫你自家见亮早早收篷;如若再要不知进退,随口胡言,那时间莫怪我反面无情,不留你的地步。”
黛玉见邱八反了面皮,心上一毫不怕,却自己心中想道:若不与他这一个决裂,那里撒手得开?这样蝎蝎螫螫的将就下来,何时得个了局?不如借着他翻脸的题目,索性和他大闹一场,且看他怎生应付,再作道理。想定主意,便也翻转面来,粉面通红,蛾眉倒竖,大声说道:“耐勿要缠错仔人!倪嫁末总算嫁拨仔耐,勿见得有啥格卖身文书。耐要管牢仔倪,叫倪一直勿要出去,今生今世耐做勿到格哉。老实搭耐说,倪上海末定规要去格,明朝倪一干仔动身,看耐阿有本事拉牢仔倪,随便耐去那哼,倪总勿见得怕仔耐格。”
邱八起初还认林黛玉真是看中了他的人物,一心一意的嫁他,并没有要他写什么婚书卖契。现在听了黛玉这一番说话,方才晓得黛玉是借他淴,骗得他的银钱到手,登时掉过头来,拿定邱八没有婚书,又没有借据,就是告到当官,那邱八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重落风尘,说不出一个“不”字,也算得诡计阴谋毒如蛇蝎了。
当下邱八听他说出这一番说话来,明知自己当初大意,没有婚书,拿不住他的把柄,这一气气得非同小可,顿口无言,一时呆在椅子上竟说不出什么说话。呆了半晌方才回过这一口气来,定一定神,跳起身来指着林黛玉的面孔,骂道:“我把你这良心丧尽的混帐东西!你把我当作瘟生,这是你的运气来了。你当初没有进我的门也还罢了,现在你既然进了我的大门,凭你如何,你休想移挪一步!你把我也当作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就如木偶一般,凭着你颠来倒去的闹玩意儿么?你口口声声想到上海,那里有什么事情?无非想到了上海,捉个空儿逃走出去,过了一年半载,等得我这里事情冷了,你却依然做起生意来。我劝你休要打错了念头,你既然嫁我,便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出去,看你有什么本事飞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