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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只听得金小宝道:“别人家格吃醋末放勒心浪,俚耐格吃醋,放勒面浪仔勿算,还要跑到归搭来,搭倪讲哈格理性,赛过恐怕呒拨人晓得,自家勒浪挂招牌,陪笃大家想想看,客人末勿止做一格倌人,倌人末勿止做一个客人,有本事末,伴牢仔客人勿要放俚出去。现在俚耐总说倪抢仔俚格客人哉,倪做仔生意,挂仔牌子,客人来来去去,只好随俚个便,倪阿好叫俚勿来格?就算是倪抢仔俚格客人末,也是客人自家情愿到倪搭来格,耐亦勿是俚格家主婆,阿好管牢仔俚介,做出格付极形来,阿要踉跄?”这几句不痛不痒尖刁刻薄的说话,张书玉听了气得面青唇白,半晌无言,一时竟回答不出什么来。停了一刻,方才跳起身来指着金小宝,大骂道:“耐格肏千人格烂污婊子,直头勿要面皮!倪搭格客人做得好好里格,平空拨耐引仔过去,还要背后说倪格邱话。耐要拉客人末,四马路浪几几化化格人勒浪,耐做仔野鸡,随便去拉格两格好哉啘。拉仔倪格客人去,还勒浪像煞有介事,勿要面孔格肏千人。”一席话把个金小宝骂得火星直冒,冷笑答道:“倪是烂污婊子,耐是好好里是人家人啘,倪归格辰光是花烟间里格出身,所以大家才勒浪叫倪老枪。耐去想嗫,倪花烟间里向出身格人末,阿要啥格面孔?自然马夫、戏子姘得一塌糊涂哉啘,耐格实梗一个规矩人,阿好搭倪说话?”说得旁人多大笑起来,秋谷也暗笑不已。
  张书玉听小宝说得愈加刻薄,枭着了他的痛疮,越发无明业火按捺不住,霍地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说道:“倪也无啥闲话替耐说,耐有本事末跑到外势来,倪大家说个明白,勿敢出来末,是只众生。”小宝微笑答道:“随便到啥地方,倪怕仔耐勿去末,上海滩浪,倪也勿要住哉!”一面立起来,跟着张书玉往外就走。
  那知刚刚走出门前,张书玉对着一班马夫使个眼色,这些马夫大家会意,一拥而上,竟把一个金小宝围在当中。小宝见此情形,大惊失色,方才晓得张书玉有心算计,自己入了牢笼,今天免不了一场羞辱。只见张书玉对着金小宝冷笑道:“耐格烂污婊子,阿敢再凶?今朝勿拨点生活耐吃吃末,呒拨日脚格哉!”那些马夫听了,七手八脚的围着金小宝,正要动手。
  小宝只急得红生粉面,汗透罗衣,正在窘急万分、分说不得之际,只见那些马夫忽然往旁边一卸,开了一条路出来。小宝大喜,举目看时,原来就是章秋谷,先前隐在一旁,恐怕被他们看见;后来听得书玉与小宝恶言相抵,大家翻了面皮,又见张书玉立起身来,金小宝随后出去,暗说:“不好,小宝跟他出去,定要吃亏。”
  便连忙随后跟来。出了洋房门口,便看见一班马夫围着小宝,声势汹汹,小宝只急得粉黛霪霪,喘汗交下。秋谷见此光景,心中不忍,知道不得开交,便急急的走上一步,把两手往人丛插进,两下一分。那班马夫多是淘虚身体的人,那里禁得起秋谷的神力?被秋谷轻轻这一分,早一个个东倒西歪,让出一条大路。
  秋谷见这班马夫如此无用,暗暗好笑,走进围中,向书玉、小宝二人说道:“你们有什么事情也要好好的讲说,为什么一言不合就这样胡闹起来,不怕打出祸来的么?你们聚了这许多的人,在此七乱八糟的吵闹,倘被巡捕听见赶了进来,大家不便。无论你们两下有什么委屈,有我在此承当,你们大家不许多说。”张书玉听了尚未开口,金小宝见秋谷进来排解,心中大喜,抢先说道:“倪今朝礼拜日到间搭来坐歇,勿壳张俚耐来起倪格花头,倪是从来朆搭别人吵过歇。二少,耐替倪评评格个理性看。”秋谷摇手道:“你们的事情我统通晓得。你也不许多言,书玉也不消生气,大家同我进来,有话好说。”说罢,一手携了小宝,一手携了书玉,拔步向内便走。
  张书玉心中虽然怪着秋谷不该多事,待要发作几句时,无奈书玉一见章秋谷那一付玉树临风的骨格,一个身子就酥麻了半边,不由的怒气全消,春云上颊,伏伏贴贴的跟着秋谷举步进来。那班马夫原是张书玉约来的人,要想把金小宝羞辱一场,出出他的酸风醋气。不料突然走出一个章秋谷,分开了众人,同着书玉、小宝二人往内便走,那班人见张书玉一言不发,跟着他走进洋房,蛇无头而不行,大家只得一哄而散。
  这里秋谷携着两人的纤手走了进来,拣一张桌子泡茶坐定,方才对着张书玉笑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样生气,我来替你们做个和事何如?”张书玉见秋谷开口问他,把先前的一腔怒气丢到东洋大海去了,只向秋谷似嗔不笑的道:“耐倒好格,阿对倪得起?”说着便低下头去,眼圈儿一红,似有无穷怨恨说不出来。秋谷明知其故,陪笑说道:“你们彼此不要相争,大家伤了和气,我叫他两边走走,不要冷落你一边可好?”书玉听了,抬起头来,低低的啐了秋谷一口,又把嘴一披道:“耐格人末,说说就呒拨好话出来哉,格号呒拨良心格众生,啥人来说俚介,故歇想起来,才是耐格勿好,耐勿该应……”书玉说到此际,说了半句咽住不说,却只呆呆的瞅着秋谷。瞅了半晌,方把一个指头向秋谷额上狠狠的推了一推,道:“倪也呒啥说头,耐自家去想罢!”
  秋谷听了书上的话,回心一想,觉得自己果然有些对不起他的地方,便先向金小宝道:“你在此间没有什么事情,你先回去罢,以后或者你们席上相逢,大家不消提起,免得旁观不雅,坏了彼此的名声。”小宝受了这一场惊吓,云鬓蓬松,钗环撩乱,身上的一身外国纱衫裤也都有了皱痕,巴不得要立时回院,重新插带梳头,听了秋谷叫他先自回去,答应一声立起身来,叫了同来的一个小大姐一同出去。
  这里秋谷着实的安慰了书玉一番,又说:“这件事情,与小宝无干,多是春树一人不好,做了相好,三三两两的没有良心,就是垃圾马车一般。你也不犯着为他生气。我明天一定把他拉到你的院中,凭你怎生处治便了。”书玉听了秋谷这一番心平气和的说话,方才敛怒成欢,转忧为喜,向秋谷笑道:“倪本来勿认得啥姓贡格客人,才是耐荐拨仔倪,弄得鸭屎臭。老实说,格号客人,倪做仔俚也勿见得绷得出啥格场面,不过情理浪讲勿过去末,倪总要搭俚说两声闲话,故歇俚耐勿高兴来未,倪也勿在乎此,只要耐二少有心照应,绷绷倪格场面,勿要坍倪格台好哉。”
  说着,斜视而笑。
  秋谷正要回答,忽想起双林尚在园中,不知可曾回去,怎么刚才不见他的影儿?
  便不及和书玉说话,立起来向书玉道:“我还有些小事,要在这里寻一个人。你先回到院中,停会晚间我再来与你细谈。”书玉听了,俊眼含娇,眉尖微蹙,道:“倪闲话才说完哉,耐勿去末,倪也只好随耐格便,只要耐天理良心自家去想想看末哉。”秋谷连声“晚间决不负约,你只管放心”,一面说着,一面急往四下里寻觅双林,那里找他得着?
  秋谷十分焦躁,正要上楼去找,先一抬头,只见双林倚在靠东的一带栏杆上面,看着秋谷微微含笑。秋谷大喜,急忙走上楼去问他:“何故不到楼下泡茶?累得我寻了一身大汗。”双林道:“我因楼下人多,又见有人吵闹,所以改在楼上。等了多时,方才见你来了,为什么又不上来?”正是:
  摧花折柳,大兴醋海之波;倚玉偎香,双入桃源之洞。
  欲知以后如何,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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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回 香车宝马陌上相逢 纸醉金迷花前旖旎
  且说秋谷向双林说道:“我先到兆贵里去了一趟,刚刚他们院中有客摆酒,菊香要应酬台面,料想今天不得出来。我出了兆贵里,跳上马车一直到此,听得他们相骂,两下几乎动起手来。我因张书玉、金小宝两人都是向来认得,恐怕他们闹出事来,所以把他们解劝回去,方才想着你尚在园中未曾回栈,急急的四边寻你,想不到忽然在楼上泡起茶来。”说着,双林因菊香不来,便要回栈。秋谷一同下来,马车已在门前伺候。秋谷与双林先后登车,但见夕照衡山,林梢倒影,一路滔滔滚滚的直望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来。帽影鞭丝,马龙车水,在着那斜阳影里驰骤争先。
  秋谷与双林两部马车,一前一后,紧紧跟着,一个是徐娘未老,春风三月之花;一个是张绪当年,汉苑灵和之柳。秋谷前面有几部倌人的马车,时时回过头来秋波送娇,瓠犀微露的对着秋谷脉脉含情。
  秋谷正在心旷神怡,应接不暇之际,忽见对面飞也似的一般来了一部马车。两个马夫一齐穿着号衣,马车上的装饰也十分精致:杨妃色的车垫车围,倚着绣花靠枕。车上坐着一个倌人,翠羽明珰,烟鬟雾鬓。感飞仙于洛浦,神彩回风;拥宜主之罗衣,珮环照夜。珠光外露,宝气内含。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而顾盼之间婀娜多姿,丰神绝世。秋谷不觉目光定了一定,微吃一惊。暗想:“这个倌人甚是面熟,好似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又不是金刚队中的人物。这一付身段煞是可人。看他眉目之间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不过善于装饰,一天风韵随处撩人,就觉得比那天生丽质还要略胜一筹。”正在心中思想,忽又见那倌人欠起身来,一对秋波眼不转睛的注视秋谷,两下眼光一错。那马夫跑得电掣风驰,已离有一箭之地,猛听得那倌人巧始莺喉,高叫一声:“二少!”
  秋谷听了,甚觉诧异,便立起身来,远远的应了一声,心中还在盘算,不知他究竟是谁。又见那倌人指挥马夫勒住僵绳,缓缓的回过车来,加上一鞭,跟在秋谷马车后面。秋谷见他来得切近,仔细看了一回,忽失声道:“你是黛玉啊!听说你先前嫁了邱八,甚是得意,为何又要出来?”
  看官,你道那车上是谁?原来真是去年嫁人、坐第二把交椅的金刚林黛玉。当下黛玉含笑答道:“倪格闲话一时也说俚勿完,等歇倪到大菜间去搭耐说罢。”秋谷也因隔着马车谈心不便,点了一点头,便关照自己车上的马夫,叫双林的马车先回吉升栈去,自己的马车同着林黛玉一直到一品香来。
  马车到了门前一齐停下,黛玉款步下车,一同上了楼梯,占了第六号房间,进去坐下。秋谷尚未开口,黛玉先向秋谷笑道:“耐格眼睛总算还好,倒还认得倪勒。”
  原来秋谷从前与黛玉甚是要好,彼此无话不谈,不过秋谷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所以他们两下虽然往来秘密,却没有什么交情,后来秋谷回去之后,再到申江,听见黛玉已经嫁了邱八,秋谷不禁怅然,未免有人面桃花之恨。现在旧好重逢,心上自然欢喜。当下秋谷答道:“我们相别不到一年,倒像过了好几十年的样子。你的面貌比先前瘦了好些,却觉得神彩飞扬,容光照耀,比从前更是不同。所以我觌面相逢,也没有想着是你。后来听了你的声气,方才记起你来。”说着,秋谷急于要问他在邱家为着何故重落风尘,几时到的上海,细细盘问。黛玉听秋谷问他,不觉触起去年的苦境,长叹一声道:“说起倪格事体来,真真作孽,倪今朝到仔上海,赛过是重投格人身。”说到此处,便滚下泪来,真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秋谷连忙安慰他几句,逼他快说。黛玉方才噙着珠泪,把初嫁邱八,以及近日下堂的情形,从头至尾一字一句的诉说出来。说到此间,做书的不得不暂停笔墨,把林黛玉嫁人复出的情节细细的铺叙一番,提清眉目,免得看官们无从捉摸,抱怨在下的头绪不清。
  闲话休提,只说那邱八是个甚等样人物?原来他祖籍湖州,家财百万,浙江一省大家都晓得邱八公子的大名。从小儿父母双亡,家无兄弟,幸亏他一个嫡亲母舅把他抚养成人。到了娶亲之后,他母舅见邱八心地也还明白,便把那百万家财一齐交代,叫他自己支持门户。这邱八从小极是聪明,为人浑厚,举止大方。作事虽然精爽,却没有一毫吝刻的心肠;性情虽是豪华,却没有一点骄奢的习气。若有明师益友朝夕追随,把他成就起来,岂不是绝好的青年子弟?无奈无人管束,渐渐的自家放荡身心,就自然而然有那一班帮闲绰趣的朋友,掇臀放屁的把声色狗马来引动他。这邱八虽然质地聪明,却是个少年公子的心性,那里有什么定力把持,就不由的挟着重资,同了这一班朋友走到上海,任情的挥霍起来。在妓院中做着那天字第一号的瘟生,赌场中做那有一无二的冤桶,无论长三幺二,野鸡住家,以及广东堂子、外国妓院,各处的番摊牌九,甚至城隍庙内的地摊,他也要一处处的阅历过来,尝些滋味。不到两年,就把那百万家财销化了十分之四。虽然挥霍了数十万金,他自己却也长了十分见识,无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
  自此之后,这邱八也不肯像从前一般憨嫖滥赌,收抬行李,回到湖州。每年之中,一定要到上海四次,春、夏。秋、冬每季一次。身边带着一万银子的钞票,纵情花柳,到处留名,要把这一万银子用得精光,方才立刻束装回去。若有朋友约他去到赌场玩耍,他也不推辞,却只带一千银子。进了赌场动起手来,他若赢了,就把身边所有的本利一齐滚上,庄家每每被他卷得精光,吃亏不小;若是风头不顺,他却又甚是调皮,输掉的身边带的一千银子,他就回转身来尘土不沾,拍腿就走,也不作翻本的念头。以此一班赌脚见了邱八进来,一个个攒眉蹙额,却又无可如何。
  到了嫖界之中,他若看中了一个倌人,随意到院中走走,却只是随随便便的,不一定去转他的念头,就是吃酒碰和,也要他自己高兴,不肯附和着倌人。倘若倌人偶然开口,要他请客碰和绷绷场面,他就立刻翻转面皮,把局帐开销清楚,从此断了交情。有些倌人做得久了,摸着了他的脾气,从不轻易开口叫他吃酒、叫他碰和,他却又不等倌人开口,自家先就和酒连绵,十分报效,并且打首饰做衣裳,绝没有一毫吝啬。也有那些倌人不知道邱八的性情,想要敲他的竹杠,他非但不肯答应,把那倌人教训一场,还要立刻跳槽,当时叫局,给一个大大的没趣。就是住夜留厢,也要那倌人再三俯就方肯应酬,从不肯轻易自家开口。以此妓院中人见了邱八,十分巴结,处处小心,惟恐有些儿不到之处被他扳着了差头,他立时就要发挥,不顾倌人的场面。真是个赌博场中的大彼得,平康巷里的拿坡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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