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邱八到了上海,正值林黛玉也在申江悬牌应客。黛玉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应酬队里的能员,况且盛名之下,自然枇杷门巷,车马纷纷。无奈黛玉的生意虽然甚好,却是浪费银钱奢华无度,做了两节,渐渐的支持不来,勉强各处移挪,略为敷衍。过节之后,各处店家因黛玉旧欠未清,大家不肯赊欠。刚刚过了中秋,正是起生意的时候,黛玉两手空空,借尽当绝,没有垫场,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直把个林黛玉急得走头无路,进退两难。左思右想,只有淴浴的一个法子,却一时那里寻得出这样的一个主儿?
说也凑巧,却好邱八到了上海,住在鼎升栈内,已经耽搁了一月有余。因邱八在上海试办一家丝厂,那丝厂开创之初,未免事情忙碌,所以暂时不得回家。邱八这回到此,看中了范彩霞,就到东荟芳范彩霞院中,接二连三的碰和摆酒,不多几日,便有了交情。这范彩霞生得皓腕纤腰,长身玉立,蛾眉挹翠,凤目流波,也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应酬圆转,丰格轻盈。但是神气之间觉得有些秋气,迥不如林黛玉的一团和蔼、八面春风。
半月之前,邱八在范彩霞家请客,有一个姓马的客人把黛玉叫到席上。黛玉素来认得邱八,况又久闻大名,极意应酬了邱八一回,暗想:范彩霞做着了这种客人,也是他交的花运甚好。邱八见了黛玉,虽是向来相识,恰见他回眸顾盼,卖弄风头,一到席间就唱一折昆腔《长生殿》里的《絮阁》。原来林黛玉的昆腔,上海颇颇的有名,轻易不肯就唱,真是穿云裂石之音,刻羽引宫之技。唱完之后,又把在席主客一个个的应酬转来,丝毫不漏。邱八着实赞了黛玉几句,心中也在暗想:“彩霞的应酬工夫虽然不错,若要比起林黛玉,未免较逊一筹。”心中便存了个要做黛玉的念头。两下都有些意思。
此番被林黛玉千思万想,想着了他,心中大喜;盘算了一会,就备了几色极丰盛的礼物,叫一个房间里娘姨名叫金秀的,教导了一番说话,带一个相帮挑着礼盒,又取了自己一张林黛玉的名片,又附着金秀的耳朵说了几句极密切的话。金秀点头会意,带了礼物一直送到鼎升栈来,在帐房内问明了邱八的房间是二十五号楼上官房。
却好邱八还未出去,正同他手下的一班朋友在那里谈论丝厂的事情,见金秀进来,笑迷迷的叫了一声:“八少!”相帮跟着进来呈上礼物,乃是鹿脯、燕窝、金腿、鱼翅四样。邱八见了甚觉奇异,看着金秀却又不认得他,疑惑他是新到范彩霞家,彩霞叫他来的,便道:“你想是新到他家,我所以不认得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起礼来?”金秀含着笑,袋里取出黛玉的名片来放在桌上,口中说道:“倪先生特为叫倪过来,请请八少格安,格点点物事勿好算啥格礼。倪先生说,总是倪格意思,请八少留仔赏赏人,难末倪先生有两句闲话搭八少说,叫倪来请八少过去坐歇。倪搭末不过地方小点,勿得知八少阿肯赏倪格光?”邱八听得金秀一番说话来得十分圆转,心中自然欢喜,晓得林黛玉要吊他的膀子,特地叫娘姨过来请他。这邱八前回在席上见了黛玉,已是留情,更兼林黛玉也是个金刚队里的出色人员,又是这般的迁就着他,不觉心花怒开,十分得意,便向金秀道:“既是你先生这般要好,送来礼物,我自然一概全收,停回晚间再到你们院中请客。”便叫家人进来把送的礼收了进去,又朝着那家人使个眼色。不多一会,取出一卷红纸封的洋钱,也不知他多少,放在盘内。金秀是已经受了黛玉的教导,成竹在胸,急忙枪上一步,把那一封洋钱仍旧取出,放在邱八面前,陪笑说道:“笑话哉,倪送仔格点物事,八少还要赏啥格洋钱。倪来格辰光,先生再三再四交代倪格,叫倪勿许收八少格赏钱。八少有心照应末,等八少到倪搭来仔,再说末哉。倪先生实梗交代仔,倪要拿仔转去,是先生要搭倪反得一塌糊涂哉。倪先生说过歇格,说八少搭倪真心要好末,放勒心浪,勿在乎一定要绷啥格场面。八少,耐是格明白人,洛里一样事体瞒耐得过?耐阿好体贴倪点,叫倪转去少吃两句钝杠。”
说也奇怪,自有个茶花女的放诞风流,就有个收服他的亚猛;自有个莫立亚堆的奸巧诈伪,就有个侦缉他的呵尔晤斯。这也是新法格致家,心理学中的一种作用。
这邱八的性情向来极是尴尬,不知怎样听了金秀的两番说话觉得甜迷迷的,不知不觉在耳朵中钻了进去,不由的满面是笑,连连点头。这真是名妓的揣摸迷人的伎俩。
可惜那林黛玉终究不是格致专门,不懂心理学中他心通的妙用,后来终久弄得棋输一着,几乎九死一生,这也真是林黛玉一生哄骗客人的报应。
当下金秀同着相帮回去,见了黛玉,把邱八的情形说了一番。黛玉大喜,晓得有了几分意思。果然上灯之后,邱八已到院中。黛玉打起全付的精神,应酬得邱八甚是欢喜。当时写了请客票头叫相帮分头去发,就摆了一个双台面,黛玉坐在席间竭力巴结。不多一会,叫局的局条一起一起,陆续而来,顷刻之间已接了二十余张局票。黛玉叫娘姨回报,多要在王家库转过来,依然坐着不去,与邱八谈得甚是亲密,一时之间把邱八灌了无数迷汤。邱八被黛玉一番追魂摄魄的言语,说得心里觉得浑淘淘的,六神无主,竟把持不定起来。只见黛玉忽地起身,走到后房去了,过了一刻走了出来,却是换了一身衣服,连弓鞋裤子一齐更换,明妆丽服,光艳照人。
黛玉先前是穿一件湖色外国缎夹袄,杨妃色外国缎裤子,宝蓝弓鞋。现在进去,换了一件玄色织银夹袄,宝蓝织金裤子,玄色平金弓鞋,越显得明眸皓齿,粉颈香肩。
邱八见了,甚觉高兴,恨不得立刻把黛玉搂了过来团成一片,上上下下的把林黛玉看个不住。黛玉故意一手扶着椅背,用指尖掠着云鬓,俊眼四流,娇波欲笑,又把眉尖微蹙,跷起弓鞋,欠身下去,用手握着鞋尖捏了几捏,方才背转身来,退到原处坐下。那光景就是风飐蜻蜒,十分娇弱。黛玉坐在邱八背后;低垂云鬓,斜亸香肩。那眼光四面飘来,将到邱八面前,忽地回头斜坐,从背后转过秋波,大宽转的打了一个圈子,眼波澄澄正注到邱八面上。见邱八不转睛的看他,面红微笑,依旧低下头来。正是:
低颦浅笑,春添颊上之涡;宝枕银屏,花压双星之影。
欲知邱八与黛玉究竟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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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瘟富翁误堕迷途 名校书安心淴浴
且说林黛玉见邱八仔细看他,低低的朝着邱八笑道:“啥格好看介,阿是勿认得倪?”邱八笑道:“并不是不认得你,只为你一刻之间换了两身衣服,越觉娇媚动人,所以我留心打量一番,打算要替你画个小照。”黛玉听了把嘴一披道:“倪是勿好格,陆里赶得上范彩霞?耐勿要钝嗫!”邱八一笑,也学着苏白道:“阿唷,先生勿要客气,倪倒是真心闲话嗫!”说得一席客人通笑起来。黛玉故意把邱八瞟了一眼,道:“故歇末说得实梗好,只怕隔脱仔两日厌烦起来,倪搭请也请耐勿到。”
说话之间,黛玉又进去转了一转,又换了一身衣服。密色绣花缎袄,妃色绣花裤子,天青缎子弓鞋,将头上珠花一齐卸去,单戴着一只一条龙珍珠押发。脸上的脂粉洗得淡了些些,那粉颊之上略略晕起两个酒窝,觉得他淡抹浓妆,无一不好。
邱八虽然是个花丛老手,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风情,只乐得心窝上奇痒难熬,扒搔不着。黛玉见邱八已经入彀,越发的笑语殷勤,风生四座。
邱八忽然想着,问林黛玉道:“刚刚有好几张叫局的票头来叫你的局,你为什么不去应酬?台面虽然要紧,好去了再回来的呀!你不怕脱了局得罪客人么?”黛玉含笑道:“耐八少是难得到倪搭来格,耐肯赏仔倪格光,就是倪交仔运哉。格两上堂差勿去,得罪仔客人末,啥格希奇勿煞,倪刚刚关照下去,说倪今朝堂差勿出哉。”邱八听了,十分欢喜。那一班客人要拍邱八的马屁,好讨他的喜欢,大家极力称扬,恨不得把个林黛玉立时就抬上天去。依着他们的口气,差不多说得个邱八就是个再世的李药师,林黛玉便是个当今的张红拂。这一席酒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散席,客人陆续辞去。
黛玉见邱八贼忒嘻嘻的坐下,天南地北的扳谈,明知邱八心中巴不得要想住下,却做个欲擒故纵的法儿,立起身来,袅袅娜娜的走到邱八身旁,低声问道:“辰光勿早哉哩,耐阿要原到范彩霞搭去罢。倪是勿好留耐格,明朝说起来,大家难为情。”
说着,把身子一倒,直倒入邱八怀中,并倚香肩,低偎檀口,又问着邱八道:“八少,倪格说闲话阿对?”邱八此时已经心荡魂摇,六神无主,急切问张开大口,一时说不出话来。黛玉又逼他一句道:“勿然末勒浪倪搭,借仔一夜干铺罢,倪到后房去困,让耐一干仔舒舒齐齐阿好?故歇是深秋天气哉,勿要半夜里转去受仔风寒,倪倒担勿落格个干系。耐格身体又亏,勿是约约乎格。”邱八听了,觉得林黛玉说的话一句一句的打入心坎里来,十分熨贴,就是自己家中的妻子,那里有这样关心?
便含笑向黛玉道:“你特地叫娘姨过去把我请到院中,现在好意思推我出去么?
我就依着你的话儿,在你院中借个干铺,但你却不许避到后房。我们大家规规矩矩的可好?“黛玉道:”只要耐八少肯赏光,是再好勿有哉啘。耐八少说格闲话,随便那哼倪总呒啥勿肯格,只怕倪呒拨格号福气。“说着背脸低头,掩口而笑,邱八更觉魂消。
这一夜,邱八就在黛玉院中住下。黛玉把平生第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任是邱八的外交学问再好些儿,已不知不觉的把一块主权所及的地方,轻轻地输到林黛玉的势力圈内去了,施着那禁制的压力,渐渐的不得自由起来。这邱八住了一夜,被黛玉骗得骨软筋酥,给了五十块钱的下脚,又体己给了黛玉三百块钱。黛玉故意分毫不受,退还邱八道:“倪故歇呒拨啥格用场,等到倪有用场格辰光再问耐拿好哉,倪倒勿像格号倌人单敲客人格竹杠。既然大家要好末,也勿在乎格点洋钱,八少阿是?”邱八听他说得有理,也便收回,心上反觉过意不去,便问黛玉可要什么衣裳首饰?黛玉一口咬定不要,反说邱八不晓得他的脾气,当他是爱抄小货的倌人。
邱八听了,那里晓得黛玉存着一个要借他淴浴的念头,只认得黛玉同他恩到极处,所以不肯叫他浪费银钱。
隔了两日,黛玉关照相帮,说先生有病暂时不能出局,须要调理几时。就有什么客人来到院中,黛玉自己不去应酬,只叫娘姨回覆有病不能出来,却成日成夜的伴着邱八,和他寸步不离。邱八一举一动都是黛玉亲身服侍,不肯假手他人。那班娘姨、大姐的趋奉殷勤更不消说。邱八因他们连日辛苦,另外给了一百块钱。黛玉执意不许,叫娘姨仍旧退还,自己却向邱八说道:“倪出仔工钱用仔俚笃,生来该应服侍格,要赏啥格洋钱!倪也晓得耐格脾气,勿要说是一百毛毛洋钱,就是一千一万,耐也勿放勒心浪。不过倪人末吃仔格碗断命堂子饭,倒勿是格号坏人,要倪坏仔良心敲客人笃格竹杠,倪从来勿行格。”说得邱八更加欢喜,伏伏贴贴的住在院中。
又隔了几天,黛玉看准邱八的性情已是死心塌地,没有什么变卦的了,那一天夜饭之后,黛玉正陪着邱人说说笑笑,甚是高兴,忽然皱着双眉,看着邱八。看了半晌,长叹一声,那一对秋波便流下泪来,慌得邱八连忙追问。黛玉只是不答应他,尽管低头温泪,那一种可怜情态,真如雨打桃花,风欺杨柳,画也画不出来。邱八见他这样,十分心痛,便挨着黛玉一处坐了,低低的问他。黛玉一言不发,只把粉面偎着邱八脸儿,拉着他的手呜呜咽咽的,那眼中的泪就是如乱滚珍珠一般,扑籁籁的流个不住。凭着邱八怎样温存,怎样追问,只是漠漠无言,直把个邱八哭得急了,恨不得自己替他,拍着胸脯道:“无论你有天大的为难,总有我一人承认。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你快快住了哭,和我说个明白。你可知你哭到这个样儿,叫我心上好生难过,替又替你不得,倘若哭坏了怎么好呢?”黛玉听邱八说到这句话儿,心上好生欢喜,方才停住了哭,拭了泪痕,抬起头来看着邱八,叹一口气道:“别人家看仔倪末像煞蛮开心,倪心浪说勿出格心事,赛过勒浪黄连树底下弹琴。”急得个邱八做足道:“急惊风撞着了你这慢郎中,我这样的问你,你还要说着闲话。”黛玉道:“倪格事体才是肐里肐搭格,说起来也叫作孽。”
黛玉便装点了一番说话,说自己的亏空约有二万开外,又不肯坏了良心,敲客人的竹杠,所以生意虽然甚好,总是不够开销,以致亏空愈拖愈重;前节又被客人漂了两笔局帐,各店帐开销不转,几乎坏了名头,生意做不下去。添枝带叶,细细的向邱八说了一遍。又道:“倪故歇想起来,做仔格个断命生意,总归呒拨收梢,倪倒是早点肯坏坏良心末,也勿造至于弄到实梗样式,故歇倒是上勿上,落勿落,要除脱仔牌子勿做生意末,倪坍勿起格个台,要做下去末,倪实在拖勿起格亏空。
八少,耐替倪想想看,叫倪阿有啥格法子?“
邱八听了,哈哈的笑道:“我道你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要急得这般模样。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点儿亏空,也值得放在心上,这样的张皇,难道我姓邱的这点事儿都担当不起么?”黛玉道:“耐八少看仔格点亏空自然呒啥希奇,像倪陆里想得出啥法子?”邱八道:“你究竟有若干亏空,不妨对我说明,待我替你慢慢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