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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随叫跟局的大姐把豆蔻盒子放在秋谷面前,随向春树说了一声:“对勿住!”便坐到秋谷背后来。秋谷同他谈谈说说,甚是投机。
  小宝向来敬重秋谷,况且秋谷的神情意气身段都比春树较胜一等,小宝自然愈加亲热。在秋谷意中又另是一个念头。那一班现在有名的时髦倌人,个个都晓得章秋谷的名字,而且待他要好非常,却并没有什么邪念。大抵秋谷聪明绝世,意气如云,陈王八斗之才,李泌九仙之骨;又且花丛阅历已有数年,那班名妓金刚倾慕他的才华,想望他的丰彩,大家传说,到处承迎,秋谷却只是淡淡的交接,从没有迷恋过什么倌人,这也就算是他绝大的定力,真是庸中佼佼,铁中铮铮的了。一言表过不提。
  只说秋谷与小宝谈了一会,陈文仙也走了进来。春树暗想:文仙见了小宝定要吃醋,要看秋谷怎样调停。谁知陈文仙醋意毫无,仍是笑盈盈的打起精神应酬秋谷,秋谷与小宝说得正是闹热,不甚理会于他,陈文仙也没有一毫怒意。春树暗暗希奇,想秋谷拿人的手段真是利害。正在暗想,仰正等所叫的局已是接踵而来,春树一个个看时,也有相貌好的,也有相貌平常的,却没有十分粗蠢的在里头。那些倌人看见秋谷、春树这样两个临风玉树的少年,未免有情,大家多要飞他两眼。小宝因堂差甚忙,相帮来催了几次,秋谷叫他快些前去,小宝尚在俄延,秋谷道:“我们不是曲辫子的客人,你尽管去罢。”小宝一笑,方才辞了秋谷,又向春树招呼了一声,斜扶着大姐金妹的肩头,好似风吹杨柳一般一步步的挨出门去。跨出房门,那眼波正与秋谷打个照面。恰好秋谷眼光一转,也飞到小宝那边,同小宝那一对水汪汪的秋波碰了一个针锋相对。小宝登时红潮晕颊,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秋谷一眼,急急别转了头下楼去了。这里众人并未留心,不曾看见,只有陈文仙坐在秋谷背后看得分明,忍不住低叫一声:“好呀!”秋谷急回头示之以目,文仙会意,微笑不言。
  秋谷因要早些回栈,还有分拨的事情,便先起身辞了主人,到陈文仙处坐了一会。文仙知他有事,也不留他,秋谷便回吉升栈来。
  到了自己房间门首,只见隔壁一间福字官房已经有了客人,那说话的声音夹着些妇女的口气,一口杭州说话,清脆异常。秋谷心痒起来,且不进房,隐在隔壁房间门外,悄悄的在门帘缝里偷看时,只见房内床横头放着五六只皮箱,床上挂着一顶湖色绉纱的帐子,行装甚是辉煌。床上放着一??烟具,明晃晃的点着烟灯,那男人躺在床上吃烟,看不见他什么面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坐在对面床沿,神情流动,意态鲜妍,眉目清扬,身材纤巧,穿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夹袄,蜜色绉纱裤子,一双红缎弓鞋约有四寸。看着这身打扮,更觉动人,想是临睡卸妆,所以只穿着这一身小衣服,衬着这酥胸玉腕,粉颈香肩,越显得态度温存,丰姿妩媚。秋谷看了一回,觉得这女子风头甚好,竟和陈文仙差得不多;同苏州的许宝琴、花云香比较起来,却也不相上下。秋谷再要看时,只见那男人坐起来,“噗”的一声吹灭了烟灯,就走来关门。秋谷恐怕被他看见,急忙缩进自己房中。听见“呀”的一声,想是把门关了,秋谷回房,坐在灯下想了一回,也就睡了。
  明早十点钟刚刚打过,秋谷起来,还未洗面,忽见茶房领进一个人来,灰布袍子,天青背心,脚下蹬着黑布快靴,手内拿着一张名片,向秋谷道:“家爷过来奉拜。”秋谷不知是什么人,接过名片看时,写着“王保建”三字。正在疑惑,客人已经进来,穿着一件银灰绉纱夹衫,玄色外国缎马褂,跨进房来,对着秋谷就是深深一揖。秋谷忙还礼让坐,家人送上茶来。秋谷问他来历,方晓得他号叫云生,安徽人氏,就是间壁房间的客人,是个浙江同知,向在杭州候补,此番同着如君到上海苏州游玩,因上海没有熟人,要结交几个相识。原来秋谷昨夜窥见的妙人,就是这王云生的姨太太。秋谷见他语言伶俐,应对圆融,觉得这个人也不甚讨厌,便随口也敷衍了他几句,送他出来,当时就过去回拜了一趟。王云生把秋谷十分巴结,秋谷却只是想着那女人的面貌,要想个法子见他一见,却又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次日,王云生来请秋谷吃酒,在公阳里林桂芬家,秋谷欣然赴席。正是:
  酒绿灯红之夜,别有深情;征歌选舞之场,忽逢局骗。
  下文章秋谷识破仙人跳,张书玉大闹味莼园,倒脱一靴,两番骗局,康伯宣帷薄不修,留学生弹打章秋谷,这些情节都在下回交代,此时只好暂停演说,下回再续《九尾龟》的正文。不知王云生请秋谷赴席,后来究竟如何,请看后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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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吃花酒初遇假同知 讽官场怒嘲真令尹
  且说前集中章秋谷住在上海吉升栈内,无意中结识了王云生。那王云生把秋谷十分巴结,百倍恭维。秋谷觉得云生这人并不十分讨厌,且又极会凑趣奉承,便渐渐地与他莫逆起来。但秋谷那夜间隙偷窥,看见王云生的姨太太虽然年近三旬,却是生得娇媚非常,风头甚好。王云生住的房间,又与秋谷的房间只隔一重板壁,偏偏这位王姨太太行为放诞,举止风流,每常趁着王云生出去、秋谷在栈的时候,他偏要走到房门口来,合那带来的娘姨说长道短,卖弄风情;又常常到秋谷房间门口偷窥秋谷。这章秋谷是个脂粉丛中的老手,未免也要领领他的盛情,虽然言语未通,却已两心相印。正是:
  高唐旧梦迷神女,巫峡新欢隔楚王。
  闲语休提,书归正传。只说那一天王云生在公阳里林桂芬家摆酒,专请秋谷、春树二人。恰好春树正在秋谷栈中,两人不等他催请,便同到公阳里来,寻着了林桂芬的牌子,问了房间。相帮说在楼上,二人缓步登楼,王云生早迎出房门,笑容满面的招呼二人进去。秋谷当先,春树在后,进得房来,举眼一看,先有三四个面生客人坐在房内,秋谷一一招呼。那四位客人,一个姓宋,号叫伯容,自己说也在浙江候补,与王云生却是同寅。一个姓朱,号惠甫,是上海城内有名的富户。那两个是胞兄弟,一个叫施理仲,一个叫施务仲,也是安徽人氏,现在上海开着厚德钱庄,恰都是语言无味、目不识丁的人。秋谷觉得他们的谈吐甚是浊气,眼中便有些看不起他,随便坐下。林桂芬出来应酬了一遍,秋谷看他的相貌甚是平常,心中不解王云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倌人。
  正在心内转念,忽见后房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大姐来,瓜子脸儿,长挑身材,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袄,玄色皱纱裤子,一双不到五寸的金莲,穿着宝蓝缎子白绒钱挑绣的鞋子,长眉掩鬓,笑靥承颧。流光欲活,眼含秋水之波;弱燕惊风,腰似汉宫之柳。秋谷见了,不觉吃了一惊,便打着苏州白赞道:“阿唷,电气灯来哉!”
  那大姐听见有人赞他,方才抬起头来,恰恰与秋谷打了一个照面。见秋谷衫裳倜傥,举止安详,目光眉彩,奕奕照人,眼光也定了一定,微微的笑了一声。秋谷早立起身来,携着那大姐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大姐回头一笑,答道:“倪是呒拨名字格。”王云生在旁,代他说道:“他叫做阿媛,来得不多几时,上节是在中尚仁金寓的。秋翁,你看相貌如何?”秋谷笑道:“我在上海看见了无数的娘姨、大姐,却从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直是天上神仙,人间珠玉。”
  阿媛听秋谷将他极口称扬,心内虽是十分欢喜,却被众人视线所逼,面上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要洒脱秋谷的手跑了开去,怎奈秋谷紧紧携住他的纤腕,细细的打量他,那里洒他得脱?阿媛面上更加红晕起来,只得低低向秋谷说道:“勿要实梗嗫,阿要难为情。”众人听了,轰然都乱叫起好来。秋谷一笑,放了阿媛的手,阿媛早一溜烟仍旧跑到后房去了。王云生还恐秋谷动气,向秋谷说道:“这孩子到底年轻,不懂顽笑,等我去叫他出来。”秋谷连忙止住,大笑道:“你做的地方我来割了你的靴腰,你不吃醋也就罢了,倒反帮起我的腔来,只怕你这个贤惠觉得过分了些。”说得众人哈哈大笑,云生也笑道:“我是好心照应,你倒取笑起来。”
  说话之间,那阿媛又在后房跑将出来,也不言语,坐在床边一张凳上,眉眼之间,总觉得与秋谷有些关会,若离若合,脉脉含情。秋谷也默坐不语,暗中领略。王云生同那一班朋友都是粗人,那里看得出来?只有贡春树在旁看着含笑点头。直至又有客人,方才打断。
  秋谷立起身来看时,只见门帘起处,早走进一个客人,年约三十余岁,衣裳甚是时新,深目高鼻,尖嘴寡腮,走进来似招呼非招呼的向秋谷点一点头,也不作揖,大模大样的便向炕上坐下。秋谷见他这傲慢的样儿,心中十分有气,不去理他。王云生过来张罗道:“这位邵大令是吴淞钓船委员,台甫是允甫二字。”秋谷不应,只从鼻子管里哼了一声。云生又向那邵允甫通了秋谷的姓名。略坐了一会,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大家入席。
  云生本来要让秋谷首座,只因邵允甫是个本省的候补官员,又与他认识不久,便虚让了他一声。那知他竟不推辞,居然得意扬扬的坐了首席,只向秋谷微笑,道声:“有僭。”秋谷见他进来的时候目中无人,已是可厌,又见他占了首席,那有好气答他?秋谷便勉勉强强的坐在邵允甫肩下,贡春树坐了第三,其余众客以次坐定。林桂芬斟了一巡酒,唱了一支京调,一支昆腔。
  秋谷叫的陈文仙却第一个先到,便坐在秋谷身后,低问他为甚两日不来,可是身体有些不快。秋谷道:“我因前两日应酬多了,把正事搁了下来,这两日在栈中料理事情,没有工夫出去。”文仙点头,便拉着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对秋谷道:“前日仔倪勒浪一品香出堂差,拨格断命客人灌仔几杯酒,格两日喉咙唱勿出哉。”
  秋谷皱眉道:“你既然喉咙不好,何必一定要唱呢?”两人凭肩私语,情致缠绵。
  不多一刻,春树叫的金小宝也来了,穿一身湖色缎子绣花的衣裤,越显得宜嗔宜喜,如花如玉。刚刚坐下,便问秋谷道:“二少,耐阿晓得张书玉要替倪翻腔?”
  秋谷诧异道:“我又没有同你到书玉院中去过,怎么晓得你们的事情?春树为什么口多不开,没有同我提起?”回头便向春树道:“何如,我早晓得你们这件事情,迟早总有一个乱子。”春树觉得有些惭愧,俯首无言。金小宝又告诉秋谷道:“格个张书玉,实头勿要面皮,几转叫娘姨到倪搭来,要请贡大少过去。倪回报仔俚勿勒浪,俚就一直闯到仔格房间里来,刚刚拨俚撞着,拨倪翻转面孔来说仔一泡,难末格个张书玉恨伤仔倪,说倪抢仔俚格客人哉,要来替倪讲理性。二少,耐想想看,阿有格号道理?真真是上海滩浪少有出见格事体。”
  秋谷正要回答,王云生做了主人,要搳一通关,便把秋谷话头打断。秋谷打起精神,搳了五拳,秋谷输了两杯,便一气饮干。王云生完了通关,邵允甫鼓起兴来便要摆庄。云生道:“不必一定摆庄,也搳了通关罢!”允甫依言。原来那邵允甫酒量极大,叫娘姨拿了几只大玻璃杯出来,那杯子一杯大约可盛十二两酒。邵允甫先从秋谷搳起,秋谷无奈,推辞不得,只得也同他搳了五拳,恰是秋谷输的,邵允甫便送过一大杯酒来,陈文仙伸手过来想要拿去代吃,早被邵允甫一手按住酒杯,道:“不准代酒,代者要罚十大杯。”文仙便缩住了手。秋谷赌气取过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那知秋谷吃得太急,又是热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吃了几口茶,方才慢慢平复。秋谷本来甚是鄙薄这位邵大老爷,又听他开口抚宪,闭口藩台,更是心中厌恶,忍不住向邵允甫笑道:“老公祖是个官场,兄弟恰有一个官场笑话。你们贵省湖南从前有一位抚台,是翰林出身,侍郎外放,性情蕴藉,极爱诙谐。有一次这抚台出省阅兵,阅到常德府属,恰好这常德府知府和抚台是同年同学,又是同乡,一向顽皮惯的。抚台阅过了兵,这位府尊就请他署中安息。抚台因同他是多年旧友,十分隆重,欣然答应,便到府署中来。吃过午饭,抚台换了便衣,同常德府到大堂闲走。忽见那大堂旁边竖着两块石碑,约有一丈多高,下面驼碑的乌龟雕得甚是工细,高大异常。抚台看了一会,忽向常德府笑道:”这个乌龟雕得工细非常,大约老兄一府之中,要推这乌龟第一的了。‘常德府也笑道:’回大帅的话,这外乌龟岂但是常德府第一,就是湖南合省也没有这样的大乌龟。依卑府看来,竟是湖南第一。‘说罢,彼此相视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气象巍巍,今天一定要把你推为第一,况且你公祖善于谋干,将来平地飞升,怕不是个抚台么?“那邵允甫本是个胸无点墨的人,那里听得出秋谷是骂他的说话,还当秋谷真是恭维着他,心中大乐,只喜得他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向秋谷拱手谦让道:”承赞承赞,兄弟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那里一时就会升到抚台?也只好碰碰运气罢了。“
  春树听了秋谷取笑他的说话,已是忍笑不住,又听邵允甫懵懵懂懂说了一番得意之言,再也熬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只听“噗嗤”一声,把口中的酒一齐吐了出来,不及回头,喷了金小宝一头一脸、淋淋漓漓的,连衣裳也带湿了好些。春树越发觉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来。邵允甫同王云生等不知春树笑的什么,大家眼睁睁的看他。金小宝皱着眉头,取一方洋巾揩干头面,秋谷已叫人绞了一把手巾过来,亲手递与小宝,小宝接了,含笑说声“对勿住”。秋谷笑道:“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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