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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清] 张春帆 撰

  兜了一回,大家都回到久安里来。秋谷和修甫等方才坐下,只见陆丽娟笑迷迷的,走过来对着众人说道:“难末倪要拜年哉。”修甫等连忙拦住。大姐阿金妹在旁笑道:“二少,今朝开仔果盘去罢。”秋谷不答,只点一点头。阿金妹便招呼出去。一会儿果盘上来,又有许多娘姨、大姐的小孩子,七长八短的和秋谷等拜年。
  秋谷便拿出几张钞票递给陆丽娟,叫丽娟替他开发。丽娟接过来,点了点头道:“用勿着实梗几化啘。”秋谷摆手道:“你去开发就是了,不要管他多少。”修甫和小屏等也都拿出一张钞票来给那几个小孩子做压岁钱。秋谷略坐一回,便立起身来同着众人走了。
  一个新年里头,秋谷虽然没有什么事情,但人来人往的,许多朋友都来拜年,秋谷也免不得一家一家的挨门回礼,倒着实忙了几天。直忙到过了正月初五,方才略略空闲些儿。
  到了初六那一天,秋谷早上起来,刚刚吃过点心,忽然家人传进一张名片来,说有人拜会。秋谷接过名片看时,只见名片上端端正正的写着“王定”两个大字。
  原来这个人叫做王安阁,也是秋谷的同乡。秋谷平日之间虽然和他相识,却彼此不甚往来。当下秋谷看了这个名片,心上狠觉得有些诧异,暗想他无缘无故的来找我做什么?便叫家人请在书房里坐,自己穿上马褂,随后走进书房。
  王安阁一见了秋谷的面,便慌慌张张的说道:“你们令表叔病重得狠,现在住在我们轮船公司里头,请你去探望一下。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你们是亲戚,大家也好有个商量。”秋谷听了摸头不着道:“你说的究竟是那一个?我们亲戚在上海的多得狠,表叔也不止一个,你这样没头没脑的,我知道是说的那一个呢?”王安阁听了方才说道:“就是那位马山甫先生,你难道不知道他的事情么?”秋谷愕然道:“我那里知道他什么事情!只去年除夕的那一天,他还在陆韵仙那里请我吃酒,我看他精神狠好,那里会病得这般快当!”
  王安阁听了叹一口气道:“他这个病,就是为着陆韵仙身上气出来的,你还提什么陆韵仙不陆韵仙。”秋谷听了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到底怎么的一件事情?
  你且讲给我听听。“王安阁道:”这件事儿,说起来话长得狠,一时也说不清楚。
  我今天是特地来请你过去,大家好商量个主意。马车现在门外,请你就去一趟,我们在马车里头慢慢的讲何如?“秋谷听了,自然答应。便立时立刻的同着王安阁走出大门,坐上马车。在马车里头,王安阁方才把马山甫和陆韵仙的交涉一一的和章秋谷说了一遍。
  看官,你道马山甫究竟为着什么事情要气到这般田地?原来马山甫住在陆韵仙院中过了除夕,又到新春。正月初一那一天,陆韵仙自然好好的和哄着他,哄得马山甫十分欢喜。马山甫既然住在那里,自然免不得要开个果盘,又有许多相帮、娘姨都进来和他拜年。马山甫不知道开销的规矩,只说去年平空花了三百块钱,今年的一切开销都要省俭些儿,要想在陆韵仙身上省出这三百块钱来,便一古脑儿只拿了十块钱出来。陆韵仙大为诧异。无奈是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不好向他争论。
  过了一天,陆韵仙方才对着马山甫说道:“耐昨日仔格十块洋钱,到底还是付格果盘洋钿呢,还是拨俚笃格压岁洋钿?”马山甫听了道:“什么压岁不压岁钱,我是一古脑儿开销在里头的。”陆韵仙听了冷笑一声,也不言语。马山甫糊里糊涂的,那里看得出来。
  到了晚间,陆韵仙又来和马山甫说道:“有件事体要来搭耐商量,勿知耐阿答应勿答应?”马山甫问:“什么事情?”陆韵仙道:“今朝倪房间里向有几个吃酒格客人,房间摆勿落哉。阿好委屈点耐,请耐到后房去坐歇,横竖耐是倪搭格老客人哉,总呒啥勿好商量格。”马山甫听得要他让出房间来给别的客人吃酒,心上自然不愿意;无奈听了陆韵仙的两句话儿,说他是老客人,心上又高兴起来,不因不由的点头答应。陆韵仙便同着他到后房坐下,又说了几句对勿住,便匆匆的走了出去。
  马山甫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后房坐了半天,听着那前房的客人猜拳吃酒,又夹着倌人唱曲的声音,闹作一团。马山甫心上不由得有些发起酸来,便一个人踱出后房,到外面去打了一个转身,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陆韵仙本来有四个房间,马山甫占了一间,还有三间。马山甫起先只认着他几个房间里头都有客人吃酒,不料自己出去看了一看,只见那几个房间都静悄悄的,人影儿也不见一个,刚刚只有自己住的一间房间有个客人在那里摆酒。这原是陆韵仙有心怠慢马山甫,取瑟而歌的意思。
  到了这个时候,马山甫就是个石头做成的人,也不由得大怒起来。想要立刻叫了陆韵仙出来问他,却又没有个人去叫他。好容易等了一回,方才见一个小大姐在房里头跑了出来,马山甫连忙叫住他,叫他去叫陆韵仙出来。那个小大姐听了也不答应,也不回言,只抬起头来看着马山甫“嘻”的一笑,便跑了开去。马山甫气得发昏。又停了一会,见陆韵仙的跟局大姐出来,马山甫气冲冲的和他说了。那大姐冷冷的答应一声,回身走进房去。不多时又走了出来,只对着马山甫说道:“先生呒拨工夫。”刚刚说了这一句,便把身体一扭,回身便走。
  马山甫这一气非同小可,想要闯进房去发作一场,转念一想:“上海地方比不得别处,堂子里头是不能混闯房间的。万一个别的客人不答应起来,那时自己的气出不成,倒反受别人的一场羞辱。”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法儿,只得忍着一肚子的气,跑到轮船公司来找王安阁。正是:
  眼前恩爱,都成一霎之花;心上温存,剩有双栖之影。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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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回 让房间安心慢客 受讥评当面坍台
  且说马山甫忍着满肚子的气恼,跑到轮船公司来找王安阁。原来这个轮船公司开设在老闸桥左首,专走苏、杭、常、镇一带的内河小轮。马山甫也是个有股份的东家。王安阁就是轮船公司的经理,也是马山甫荐进去的。马山甫平日之间和王安阁狠是要好,两个人无话不谈。这一番马山甫受了陆韵仙的一场怠慢,心上气忿不过,没奈何想要来和王安阁商量。
  当下见了王安阁的面,马山甫便把这件事情自头至尾和王安阁说了一遍,要请王安阁和他想一个报复的法儿。王安阁想了一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便道:“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你也不必再去住在他那里,就在这里住了一夜罢。明天我们两个同到他那里去问他,看他怎样的说法。”马山甫听了,只得点头答应,就在公司里头将将就就的住了一夜。
  马山甫住在陆韵仙院中是热闹惯的,这一夜鸳鸯瓦冷,翡翠衾寒;凄凉云雨之台,辜负高唐之梦。翻来覆去的睡在床上,对着一盏孤灯想起千般心事,再也睡不着。一直醒到五更鸡唱,方才略略的睡着了一回。等到醒来,已经十点多钟。王安阁陪着他吃了点心。依着马山甫的意思,这个时候就要同着王安阁到陆韵仙那里去问他。倒是王安阁拦住他道:“你也是个老白相了,难道还不知道堂子里头的情形?
  这个时候,那些倌人正在那里做他的好梦,那里就会起来?不如等回儿,在这里吃过了饭去罢,何必这般性急。“马山甫听了觉得不差,只得依着他的话儿等会再去。
  王安阁见马山甫没精打采的,神气十分索漠,便劝了他一番。马山甫虽然口里头胡乱在那里答应着他,却又是咳声叹气的,没有一些笑容。开上饭来,马山甫也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忙忙的洗过了脸,便催着王安阁一同到清和坊来。
  到了陆韵仙院中,走到楼上还是静悄悄的,陆韵仙还没有起来。马山甫不管三七二十一,同着王安阁就要闯进房去。早有一个娘姨抢步过来拦住马山甫,低低的笑道:“马大少,对勿住,格面房间里坐罢。”马山甫听了,知道那间房里有了客人,心上更加不快。只得回过身来,在对面一间房间坐下。那娘姨也连忙跟了过来。
  马山甫对着他冷笑道:“你们这里的空房间也多得狠,为什么你们先生定要把住夜客人留在我住的这一个房间里头,这是个什么意思?还是有意要和我过不去呢,还是怎么样?”那娘姨听了呆了一呆,便笑道:“马大少,勿要动气。倪先生一径搭耐蛮要好,洛里会有心搭耐过勿去?昨日仔格个客人,吃醉仔酒,坐勒浪格间房间里,一动才勿肯动,倪也只好让俚去歇。”
  马山甫听了,想了一想又道:“既然如此,你们先生为什么不叫他到别个房间里去吃酒,一定要占我的房间呢?”那娘姨又分辩道:“勿瞒耐马大少说,格几间房间才是几个客人老早就定好来浪格。”马山甫不等说毕,又道:“就算竟是如此,也要等客人来了再说让的话儿,为什么又要预先叫我让呢?况且到了后来,我要叫你们先生出来问他一句话儿,你们先生又为什么不肯出来呢?”那娘姨一时支吾不过来,只得吞吞吐吐的道:“格号事体,倪也勿晓得倪先生心浪到底那哼格道理。
  晏歇点等先生自家来搭耐说末哉!“马山甫听了便不开口。
  王安阁插口问道:“你们先生起来没有?”那娘姨道:“起来格哉,勒浪有点事体。对勿住,马大少,请坐歇。”王安阁又道:“看这个光景,是昨天晚上有了住夜客人,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陪着客人没有起来?”那娘姨听了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
  两个人等了一回,听得对面房间里头有男子咳嗽的声音。接着又听得陆韵仙的笑声“支支格格”的,也不知他和那男子说些什么,却只不见他走过来。只气得个马山甫心头出火,鼻孔生烟,恨不得跳过去一把把陆韵仙抓了过来。又等了好一回,方才见陆韵仙慢慢的走过来,鬟髻惺忪,衣裳不整,红添颊上,春透眉梢。见了马山甫,淡淡的叫了一声,又向王安阁把朱唇微微的动了一动,便一屁股回身坐下。
  马山甫一股盛气的问道:“你昨天吃酒客人倒多得狠,统通都来了没有?”陆韵仙不慌不忙的答道:“自然来格啘,阿有啥勿来格道理。勿来末,也勿要搭耐商量房间哉啘。”
  马山甫起先的意思,原只要陆韵仙自家认个不是,一天的云雾就也都消散了。
  如今听了陆韵仙的口气说得甚是轻松,好像没有这件事情的一般,不由得心上又添上了几分烦恼,便冷笑道:“昨天我走的时候,明明看见几个房间里头都是空的,这是个什么缘故?”陆韵仙慢慢的说道:“才是客人先付仔洋钿定好来浪格。倪堂子里向规矩,客人吃酒付仔现洋钿末,赛过就是定房间,随便啥人总归要让还俚格。”
  马山甫道:“这也罢了,为什么吃酒的客人还没有来,就先要占我的房间,难道别个房间不好吃酒的么?”陆韵仙听了顿了一顿,说不出来。
  马山甫又道:“这些事情也还罢了,总都不必去管他。但是昨天晚上我要请你出来,和你讲句说话,我竟不肯赏我的光。这个道理,今天倒要请你讲给我听听。”
  陆韵仙听了眉头一皱,口中说道:“喔唷,耐格闲话倒来得希奇笃啘!阿是耐今朝有心要来扳倪格差头?昨日仔耐叫倪格辰光,倪刚刚来浪应酬客人,呒拨工夫呀!
  勿是实梗末,阿有啥勿来格!“
  王安阁在旁听了半日,一言不发,听到这个地方实在忍不住,插进去说道:“你这个话儿倒也不错。吃了堂子饭,姓张的跑进来也是客人,姓李的跑进来也是客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客人。应酬了这一个,也要应酬那一个。最不好的是应酬一个,得罪一个。做了个倌人,连个客人都不会骗,这样的人,也就是个饭桶了!”
  陆韵仙听得这几句话儿有些棱角,知道是有心骂他,便回过头来打量了王安阁一眼,对他笑道:“格位大少尊姓?‘王安阁道:”我姓王,去年不是马大少常常在你这里请我吃酒的,怎么你又不认得我起来?“陆韵仙笑道:”对勿住,王大少,勿要动气。倪有啥闲话勿到家格场化,请耐王大少爷包荒点。勿瞒耐王大少说,倪格碗把势饭格末叫难吃!王大少,耐想嗫,客人笃跑到倪堂子里向来,大家才是一门心思。看见倪搭再有第二个客人,心浪总归勿舒徐格。倪应酬格面格客人,归面格客人咦来浪勿高兴;应酬仔归面格客人,格面格客人咦来浪说闲话,叫倪应酬啥人格好呢?王大少,耐想想看:耐做仔倪,那哼一格弄法?王大少,耐勿是把势出身,洛里晓得倪堂子里向格苦!“这几句话儿,把王安阁顶得闭口无言,心中暗想:这个东西真是混帐,平空的取笑起我来!却又不好和他认真,只得冷笑了一声,一言不发。
  马山甫见陆韵仙说得十分干净,竟丝毫不肯认错,只得气愤愤的说道:“不用说了,说来说去总是你的理长。总而言之,别人在你这里走动,你就当他是个客人。
  我姓马的在你这里走动,你就当我不是个客人!我姓马的是不出钱的,白叨你们的光!“马山甫说到这里,正还要说下去,陆韵仙怫然变色,立起身来对着马山甫摇一摇手道:”马大少,耐格号闲话才勿要来搭倪说,客人笃到倪堂子里向来白相末,生来要出铜钿格。耐看见啥人勿出铜钿格呀?寻仔开心,再要勿出铜钿,上海滩浪也呒拨格号规矩啘!倪吃仔格碗把势饭,跑进来格才是客人,倪阿好赶俚出去?耐马大少肯照应倪,倪野是实梗样式;勿肯照应倪,倪野是实梗样式。独有耐末,总归是实梗枝枝节节,阿要鸭屎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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