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谷听了梁绿珠的口气又是一种,和陆丽娟不同,便也不去和他多话,只微微一笑,立起身来做个要走的样子。梁绿珠连忙拉住问道:“啥实梗要紧去介,晏歇点阿来?”秋谷故意摇一摇头道:“今天除夕,我家里头还有事情,等会儿未见得有工夫再来。我们明年再见罢。”说着往外要走。梁绿珠连忙紧紧的拉住了秋谷的衣服,不肯放手,口中只说:“耐慢慢交去,倪有闲话搭耐说。”秋谷听了,便回身坐下,对着梁绿珠道:“你有什么话,只顾讲就是了。”梁绿珠支支吾吾的,又一时说不出来,只说道:“耐啥格事体实梗要紧?倪搭呒拨啥格老虎勒浪,勿见得吃脱仔耐格,耐放心末哉。”秋谷笑道:“我要走,你又不叫我走,说有话说;如今我问你什么话儿,你又不说。这是个什么缘故呢?”梁绿珠没有话说,只得把金莲在地下一顿道:“倪勿要!耐搭倪坐来浪!”
秋谷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梁绿珠也笑道:“啥格明白不明白,啥人搭耐唱‘三娘教子’呀。耐明白啥物事?倒说拨倪听听看。”秋谷笑着说道:“实不相瞒,今天我原是出来还帐的,不料到了你这里坐了一回,把还帐的这件事儿忘了。怪不得我要走,你不叫我走,说有什么话和我说,一定就是这件事情了。你何不早些和我讲个明白,却这样吞吞吐吐的不说出来,难道还怕不好意思不成?”说着便取出三张五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梁绿珠。
梁绿珠被章秋谷一席话儿说中了他的心病,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颊泛桃红,脸生春色。见秋谷手内拿着几张钞票要递给他,便缩着手不肯接,口中说道:“慢慢交,耐放勒浪仔看。啥格倪要搭耐说句闲话,耐倒说,倪问耐讨帐,勿肯放耐,格两声闲话,倒要搭耐弄弄明白笃!”秋谷含笑道:“你先收了钱,再说话也还不迟。”梁绿珠填道:“倪勿要。”秋谷道:“依着你的意思,要怎么样呢?”
梁绿珠道:“倪也呒啥别样,只要叫声耐,倪好好里叫耐坐歇再去,耐倒说要问耐讨帐,耐勒浪倪搭做仔一年多点哉,几时间耐讨过歇啥格帐?耐倒搭倪说说看!”
秋谷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又为什么支支吾吾的讲不出来呢?”
梁绿珠被秋谷逼住了,一时造不出什么话,只得随口说道:“倪要问问耐,格两日阿是一径勒浪陆丽娟搭,啥洛倪搭一径勿来?啥格讨帐勿讨帐介!”
秋谷听了,知道他有心掩饰。待要再驳他几句,却看着他的样儿已经面红头胀的,狠有些儿发急;恐怕他理屈词穷,老羞成怒,那时倒觉得没有味儿,便也微微一笑,不去驳他,只对他说道:“既是你这般说法,就算我讲错了何如?但是这个局帐是我本来要付的,不过我一时忘了,所以迟了几天,同这件事情毫不相干的,为什么你又不肯收呢?”说着便又把方才的三张钞票递过去,放在绿珠手内。绿珠口中还说:“放勒浪末哉,用勿着实梗要紧啘!”口内这般说着,却不知不觉的已经伸手过去接了过来。秋谷笑道:“今天已经十二月三十,你还说用不着这般要紧,那就真要漂帐过年的了。”梁绿珠也不觉一笑。秋谷又略略坐了一回。临走的时候,梁绿珠要留他吃年夜饭,秋谷摇摇头道:“年夜饭是没有工夫来吃的了,明年来吃开台酒罢。”说着,便走下楼梯。
刚刚走出大门,忽然一个人劈面走来,一把拉着秋谷道:“我找了你半天,居然给我找着了!”秋谷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叔,姓马,号山甫,家里头狠有几个钱,捐了一个户部郎中。如今丁了外艰,便在上海合了几个人,在新闸地方开了机器公司。这个马山甫还有一位老太太,也是住在常熟的。平常的时候,都是在上海、常熟两处来来往往,差不一年里头也有半年住在上海。这个时候,刚刚马山甫的老太太打发马山甫到上海来结算公司里头的帐目。
马山甫来的时候,原打算赶回去过年的。不料到了上海,做了一个倌人,叫做陆韵仙,住在清和坊一弄。这位马山甫本来是个嫖客里头的瘟生,陆韵仙又是个烟花队中的老将,两个人自从有了相好之后,如鱼得水,如漆投胶,一刻也离不开来。
马山甫虽然家里头狠有几个钱,却生得性情啬刻,那怕用一个大钱,也要心里掂一掂轻重方才肯拿出去。陆韵仙放了他几回差,马山甫都含含糊糊的不肯答应。陆韵仙只认他还没有死心塌地,所以不肯花钱,要想个笼络他的法儿,便索性劝马山甫把行李搬到他院中去住。
马山甫也不想一想该应怎么的一个价值,还只说陆韵仙和自己要好,方才要他搬去,心上二十四分的欢喜,冒冒失失的带着一个家人竟搬到清和坊来。陆韵仙的房间本来狠多,便腾出一间房间来给他住了,应酬得十分周到,供给又甚是丰盈。
连马山甫的零用,都是陆韵仙代出,不要他花一个着钱,预备着到了年底的时候好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杠,料想他一定不好意思推却。马山甫那里知道。正是:
银环金枕,丁娘十索之歌;雨散云飞,宋玉三年之恨。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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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回 享温柔误人销金窟 敲竹杠偏遇守财奴
且说陆韵仙把马山甫留到自己院中来住,韵仙自己提着全付精神的来应酬他,连他的零用都和他代付,不叫他出一个钱,照应得十分周到。原想等到年终,要问马山甫借几百块钱,敲他一下竹杠,料想马山甫一定不好意思不答应的。这个过年的盘缠,就要想出在马山甫身上。
可怜马山甫那里知道,好像在那里做梦的一般。心上还只在那里算计:住了陆韵仙的房子,又享受了他的供给,这里头倒好着实省几个钱。又怕陆韵仙要和他纠缠,便不等年底,预先早早的叫陆韵仙抄出帐来,和他算得清清楚楚。自己想着,这件事情做得十分干净。
不料陆韵仙到了十二月二十七那一天的晚上,一个人悄悄对他说,要问他借五百块洋钱。马山甫听了,吃了一惊,一时间回答不出,只得含含糊糊的答应一声道:“几百块钱的事情,也是小事。你不要性急,明天再说就是了。”
陆韵仙的心上,以为自己特地空了一个房间给他住着,别的客人都不放进来,更兼供给他主仆两个人的伙食,马山甫又是个公子哥儿的脾气,在他一个人身上琐琐屑屑的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不肯将就些儿,这半个月之内,用在马山甫身上的钱,已经差不多有一百块钱。再加上过年的费用,新年的开销,合算起来,也要二百块钱的光景。如今问他借五百块钱,拿定他一口应承,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那里晓得马山甫听了他的说话,脸上就是一呆。回答他的话儿,又觉得狠有些儿勉强,支支吾吾的露出些不愿意的样儿。
堂子里头的人,何等狡猾。陆韵仙看了马山甫的样儿,心上已经有些明白;看着他那种半吞半吐的神情,却又不明白马山甫的意思。只认着马山甫见他一开口就要借五百块钱,嫌他狮子大开口,要得太多,所以这样的踌躇不决。或者想要打他一个折扣,多则四百块钱,少则三百块钱,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陆韵仙一面想着,一面在肚子里头暗笑。
只见马山甫沉吟了一回,开口问道:“你要借五百块钱有什么用处?难道像你这般生意,年底的开销还不够么?”陆韵仙听了满肚子的不愿意,却又不好发作出来,只得冷冷的答道:“故歇堂子里向格生意,格末叫难做。看看面子浪生意蛮好,像煞呒啥;到仔节浪向搭仔年底下,划算起来总归是格勿灵。耐放心末哉,倪总勿见得来敲耐啥格竹杠,耐勿要勒浪发极。轧实搭耐说仔罢,今年倪搭开销,刚刚再少一千洋钿。耐搭借仔五百,再有五百勿着杠,倪也只好到仔归格辰光再讲格哉!”
马山甫听了,心上有些半信半疑的。停了一回方才说道:“你要借钱,你又不早和我说,前几天我把这里的几千银子一古脑儿都汇到常熟去了。留在我自己身边的,不过几百块钱,还要预备过年的零用。如今你要问我借钱,只好等我明天出去到朋友那里去,托他们和我转借就是了。”陆韵仙听了心上自然狠有些不像意,微微的笑了一笑,口中说道:“实梗说起来,倒费仔耐格心,谢谢耐,对勿住。”马山甫也不知道这几句话儿是陆韵仙有意反激他的,一些儿也不觉得,欢欢喜喜的过了一夜。
到了二十八早上,马山甫故意出去打了一个转身。回到陆韵仙院中,假意蹙着眉头,对陆韵仙道:“事情不成功,这便怎么样呢?”陆韵仙听他竟自爽爽快快的回报出来,觉得甚是诧异,便说道:“阿唷!耐勿要来骗倪!像耐实梗一个蛮阔蛮大格马大少,要借五百洋钿才呒借处,耐勒浪骗啥人介?”马山甫连忙说道:“并不是我骗你,实在这个时候已经年底,大家都不肯通融。我虽然有几处来往的钱庄,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只有归帐,那里还肯放出?若在平日之间,不要说五百,就是五千,我姓马的也还拖欠得动。如今刚刚碰着年底,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儿。这件事情却要怪你自家不好,为什么一向不肯开口,直到这个时候方才讲出来,这是个什么缘故?”
??韵仙听了一言不发。停了一回,方才冷笑道:“耐勿要勒浪搭倪瞎三话四。
耐肯借末借仔,勿肯借末也呒啥希奇,老老实实搭倪说末哉;啥格实梗阴阳怪气,假痴假呆,阿要气数!“马山甫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听出陆韵仙的意思来,连忙分辩道:”你不要动气,我实在是没有法儿。若是有了法儿,不肯借给你,凭你怎么样罚我就是了。“陆韵仙道:”倪是呒啥那哼,只要耐自家心浪去想想好哉!“
马山甫听了,糊糊涂涂的想不出什么来,只说道:“我想不出什么,你叫我想什么呢?”
陆韵仙见马山甫糊涂到这般田地,又不好明说出来,心上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走过去坐在马山甫身旁,伸出纤手来,紧紧的拉住了马山甫的手,大声说道:“倪勿要!耐勿要勒浪假痴假呆!搭倪去借得来!别人家倌人才有仔相好,送格一千搭仔八百洋钿拨倌人过年,也勿算啥希奇。只有耐格个人末,真真苏州人攀谈,拔出仔──”
陆韵仙说到这里说不下去,面上一红,不觉看着马山甫一笑。停了一停,陆韵仙又道:“别人家倌人敲客人竹杠格,蛮多来浪。耐倒自家想想,天理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竹杠?听见耐到仔上海,常恐耐住来浪公司里向勿舒齐,赶紧叫耐到自家屋里向来住。一塌刮仔,才是倪一干仔搭耐开销,勿要耐出一个铜钿。耐想想别人家格倌人,阿有实梗样式?故歇倪一塌刮仔不过问耐借得五百洋钿,耐就是实梗格瞎二话四,假痴假呆。耐去问问看,勿要说上海滩浪,世界路浪阿有格号道理!”
马山甫听了,虽然觉得陆韵仙的意思狠有些儿不高兴,但是这一点儿后天长出的情苗,那里抵得过先天带来的贪念?想了一想便立起身来,朝着陆韵仙深深的打一个拱,口中说道:“承你的情,留我住在这里,一切都费你的心,我心上感激得狠!”
看官且住!这个打拱作揖,虽然是个男子在女人面上陪小心、拉交情的一件利器,但是只可以用在大家口角争论的时候,借着他作个和事老人;或者用在彼此有些情愫的当儿,借着他作个天然媒妁。若要把他当实实在在的一件东西,和那世界上天字第一号宝贵的金钱比较起来,不要说是打拱作揖,就是跪在地下磕破了头皮,也是不中用的。你们诸位看官要是不相信在下的说话,只消请你们诸位大家回去,把自己的夫人试验一下子,问他还是愿意天天给他几个钱,还是愿意天天向他打几个拱、叩几个头,就晓得在下做书的一番说话不是无稽之谈了。
闲话休提。只说陆韵仙见马山甫虽然对他打拱作揖的十分客气,却依然不提借钱的事情,不由得心上更加不快。若在乎日之间,陆韵仙见客人对着他这样小心,这般恭顺,自然心上喜欢。恰恰的这个时候是为着银钱上的事儿,非同小可。看了马山甫朝他打拱,非但没有一些儿喜欢的意思,心上倒反觉得厌恶非常,连眼睛都望着别处,不去看他。冷冷淡淡的说道:“勿要实梗嗫,拨俚笃进来看见仔,算啥格样式呀!故歇用勿着啥个打拱作揖,只要耐爽爽快快搭倪说一声到底那哼。有未有,呒拨末也呒啥希奇。”马山甫朗然说道:“我已经和你说过的了,如今年底的时候实在没有法儿。难道我们两个人这样交情,这点儿事情我都不肯出力不成?我看还是这样罢,你不论什么地方去通融几百块钱,只要过了年底,就有法想。明年正月里头我来还他就是了。”陆韵仙冷笑道:“谢谢耐说得实梗好听!倪要紧要借洋钿,一塌刮仔才是年底格开销,洛里等得到开年?等到仔开年是,倪也勿要借啥格洋钿哉!像耐实梗格大少爷,要借几百洋钿才呒借处,叫倪再到洛里搭去借?加二勿灵哉啘!”
马山甫听了陆韵仙这番说话,知道陆韵仙心上着实不快,假意说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年底的开销又怎么样呢?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交情──”马山甫刚刚说到这里,早被陆韵仙接过去说道:“好哉,好哉,勿要说哉!耐勿要提起倪两家头格交情倒也罢哉,说起交情勿交情格句闲话,真正叫枉空嗫!倪实梗格人末,阿好搭耐格马大少爷攀啥格交情?本底子也勿配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