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谷听了委实无言可答,只得跪下又叩了一个头,起来站在一旁,口中说道:“这件事情,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情愿领母亲的责罚。”几个亲戚见了,又着实在旁相劝。
太夫人心上虽然不快,看着秋谷叩头认罪,又满口自家认错,心上早已有些回转;又被几个亲戚你言我语的劝了一番,便对着秋谷道:“如今看众位亲戚面上,况且生米已成熟饭,只好由你去闹到那里算到那里的了。但是好好的一家人家,断没有妻妾分居的道理,只好把你那位姨奶奶接到这里来一同居住。只不知道堂子出身的人,安本分不安本分?”秋谷道:“这个母亲只顾放心。这个人的性情十分温厚。就是住在一起的儿,他也和儿子说过几次,情愿守着规矩住在一起。母亲不信,只等他来了再看就是了。”太夫人听了,不觉开颜一笑道:“人还没有来,你就这样拚命的帮他。将来你那位老婆,不知你还要把他怎么样呢!”秋谷见太夫人笑了,也陪着笑道:“这也不至于的。”正是:
小星三五,银河昨夜之波;孔雀东南,中妇前宵之泪。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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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回 换桃符阳春回大地 喧爆竹风雪度残年
却说章秋谷想着陈文仙住在外面终不是个久计,便请了几个亲戚宛宛转转的和太夫人讲了一番;又大家都劝了太夫人一阵。太夫人起先虽然有些动气,后来见秋谷自己口口声声的认罪,又被几个亲戚劝了一番,便也回嗔作喜,叫秋谷拣个日子,把陈文仙搬了进来一同居住。
到了那一天,陈文仙明妆靓服的过来,恭恭敬敬的先拜见了太夫人。太夫人把他搀了起来,仔仔细细的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只见他蛾眉挹翠,檀口含朱,眼媚春波,腰欺弱柳。更兼丰容婀娜,态度端庄,既没有一些儿风流放诞的样儿,又没有一些儿儇薄轻佻的气派,那里像什么堂子里头出身的倌人,看上去竟是一个大家闺秀。太夫人看了十分欢喜,心上暗想:“这个人倒不像是个倌人出身,将来一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的。”便也和颜悦色的抚慰了文仙几句。文仙拜见了秋谷的那位正室夫人,也规规矩矩的,甚是小心。
秋谷的那位夫人起先听了这个消息,心上自然十分不快。只说这个陈文仙既然是个妓女,不知怎样飞扬跋扈的一个人。如今见了陈文仙这样的循规蹈矩,没有一些儿撒娇恃宠的样儿,倒觉得出于意外,便也欢欢喜喜,好好的相待。陈文仙究竟是个倌人出身,骗人的工夫狠好,用出浑身手段来巴结太夫人和少夫人,不上半个月,就把这两位骗得二十四分的欢喜。秋谷见了,自然也十分快活。
不知不觉的早到了十二月二十八的那一天,腊鼓迎年,屠苏献岁,万家爆竹,大地回春。秋谷在家里头没有什么事,便和太夫人讲些外面的事情,说些街巷的笑话。有时候带着一妻一妾,同着太夫人抢状元筹、掷升官图;掷得不耐烦,便四个人打一局麻雀,和哄得太夫人甚是高兴。
过了两天,早又是除夕了。秋谷想着梁绿珠同陆丽娟那里有些帐没有开发,这两天和哄着太夫人顽,连大门都没有出,把这件事情竟不知忘到那里去了,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想起来,便和太夫人说了一声,要出去还些帐目。太夫人道:“你无非是要出去还嫖帐就是了。把有限的几个钱这般用法,将来用完了,我看你怎么样!”
秋谷听了呆了一呆,答应不出,恐怕太夫人生气,站在那里不敢就走。偷眼去看看太夫人脸上的神色,却还是一脸的笑容,‘心上方才放心。便慢慢的退了出来,赶到楼下自己书房里头,开了铁箱,带了一卷钞票,一溜烟直到久安里来。
看官,你道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出去还嫖帐,怎么并不生气,许他出去?原来太夫人自从到了上海以后,也微微也有些知道秋谷在嫖场里面狠有些儿声名;又向来知道秋谷的脾气风流自喜,倜傥非常,更兼住在上海滩上,这样花天酒地的地方,自然的就有选舞征歌的兴会。从来说知子莫若母,明知道就是管也管他不住的。平日之间常常听得秋谷讲的那些堂子里头的情形,那些倌人骗人的圈套,讲得个穷形尽相,色舞眉飞,知道他是嫖界里头的惯家,不至于再会上什么倌人的圈套,便也随随便便的,不十分去拘管他。只对他说:“你们在面子上的人,逢场作戏自然是免不来的。但是你究竟年纪还轻,恐怕一个不留神,上了倌人们的当,到了那个时候,就想懊悔都来不及了。我虽然不来管你,你也要诸事留神些儿。”又叫秋谷把陆丽娟和梁绿珠两个人叫到大菜馆来,太夫人细细的打量了他们一番,又和他们问答了一阵,便对秋谷道:“这两个人里头,还是陆丽娟天真烂漫,我看起来比梁绿珠好些。梁绿珠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我看他心计深得狠,说的话儿亦狠有斟酌,你以后不要做他,就做陆丽娟一个人罢。”
秋谷听了,口中自然答应,心中却有些不相信的意思。自己心中暗想:“凭你梁绿珠再要狡猾些儿,凭着我章秋谷的一身本领,料想也还对得过他。”想着太夫人的话儿也不过是揣度之词罢了。
如今闲话休提。只说章秋谷径到久安里陆丽娟院中,大踏步走进房间,见丽娟一个人坐在房里,静悄悄的不见别人。丽娟把一只纤手托着香腮,坐在那里好像想什么心事的样儿。见了秋谷进去,立起身来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呵欠,笑道:“耐好几日勿来哉啘,勒浪屋里向陪仔姨太太,两家头窝心得来,连大门才勿想出格哉!
今朝倒那哼想着仔到倪间搭小地方来走走?“秋谷听了笑道:”你这个人,真是浸在醋缸里过日子的,一开口就有些酸溜溜的味儿。“陆丽娟不等秋谷说完,把身子一扭道:”耐格闲话倒来得诧异笃啘!啥人勒浪搭耐吃醋呀?“说着不觉蛾眉微竖,俊眼流波,狠狠的瞪了秋谷一个白眼。秋谷便笑道:”你不要发急,我不过和你说句笑话,你就急到这般田地。“
说着便走过去搀着陆丽娟的手问道:“怎么这里只剩了你一个人,他们都到那里去了?”丽娟道:“俚笃才勒浪外势收帐,一塌刮仔才出去哉。”秋谷道:“你今年的帐怎么样,收得齐收不齐?”丽娟蹙着眉头道:“有几户老客人,才到仔别场化去哉。倪间搭几格户头,才是看得见格。有格排滑头客人,倪也勿去做俚!故歇倪帐浪一塌刮仔算起来,差勿多二千多点。除脱仔两格勿勒浪上海格客人,倒去脱仔四百多。再有一千六百洋钿,收着仔一格八折帐就算好哉!”秋谷听了,便又问道:“你今年年底的开销怎么样?”丽娟道:“倪搭格开销,是耐晓得格,一节不过一千洋钿。帐浪收落来,刚刚正好。”
秋谷听了,故意和他说道:“我要和你商议一件事情,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丽娟听了倒呆了一呆,看着秋谷的脸道:“啥格事体,耐要搭倪商量?”秋谷低低的和他说道:“我今年的酒局帐,差不多也有三百块钱,虽然数目不多,我今年亏空做得大了,一时周转不来。我想和你商量,把你这里的钱暂时耽搁一下,等明年正月里头再想法子给你。只要过了一个年,就不怕没有法儿,不知你心上怎么样?”
丽娟听了,似信不信的看着秋谷道:“阿是真格呀?耐格闲话一径来浪瞎三话四,有点靠勿住。”秋谷正色道:“别的事儿说说笑话罢了,这个事情是于我面子上大有关系的,我怎么肯说谎骗你?难道我无缘无故的平空倒掉自己的牌子么?”
陆丽娟听了,心上已经有几分相信的意思,却究竟还有些儿疑惑,停了一回,方才说道:“倪间搭格二三百洋钿倒呒啥希奇,耐也勿要放勒心浪。倒是梁绿珠格搭格帐,耐去还拨仔俚,勿要搭俚杂格乱拌。阿晓得?”秋谷道:“这个自然。就是你这里,也为我们两个人平日之间总算是彼此要好的,我才来和你商量。要是换了第二个人,我无论怎样也要想个法子还他,免得折了自家的志气,去和他商议。”
说着,又对丽娟道:“但是你这里也要开销别人的,平空的少掉了一笔钱,你又怎么样呢?”丽娟道:“倪搭倒呒啥要紧。倒是耐自家格开销那哼?”秋谷道:“那些戏园、菜馆、马车行、绸缎店的帐,一古脑儿也不过三百块钱,这一点儿不算什么。”丽娟道:“倪一径搭耐说,勿要实梗瞎用。故歇格世界,铜钿银子顶要紧。
耐总归勿肯听倪格闲话。到仔故歇辰光,耐阿是也来勿及哉!下转勿要实梗,阿晓得?“
秋谷听了,点一点头,却故意对他笑道:“像我这样的蹩脚客人,还要在你院中走动,给他们一班娘姨、大姐看了,也觉得不好看。”陆丽娟瞟了秋谷一眼道:“啥格蹩脚勿蹩脚,只要倪搭耐两家头──”丽娟说到这里地方觉得接不下去,便顿了一顿,看着章秋谷一笑。章秋谷也看着陆丽娟一笑。丽娟把头一低。秋谷又道:“万一有人说你做我的恩客,你又怎么样呢?”丽娟笑道:“随俚笃去说末哉。
说算倪做仔耐格恩客末,也勿关别人啥事。“秋谷听了,不觉哈哈一笑。丽娟倒呆了一呆道:”耐笑啥呀?“正是:
残年风雪,万家爆竹之声;萧鼓春城,大地河山之影。
第九集书中,还有张园赛会,江北水灾,章秋谷初到天津,方小松重来上海,这些说话都在下集书中。在下做书的做到这个地方,却要暂时搁笔,休息几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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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回 假漂帐嫖客行权 真索债倌人受骗
上集书中,正说到章秋谷把家眷接到上海,就在上海过年。到了除夕的那一天下午,章秋谷忽然想起有几处局帐还没有开发,便先到陆丽娟院中,故意要试试陆丽娟和自己的交情究竟怎么样。假意只说今年的局帐来不及,要等到明年再付,要看陆丽娟听着这个话儿怎生回答。不想丽娟听了没有一些儿勉强,竟自一口答应。
秋谷心上自是十分欢喜,当下对着陆丽娟哈哈一笑。丽娟摸不着头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呆呆的对着秋谷道:“啥格事体,耐实梗好笑呀?”
秋谷也不开口,在衣袋里头取出一卷钞票放在桌上,对着丽娟笑道:“今天还好,居然竟没有坍台,总算我们两个人的交情不错。”陆丽娟听了,起先还不知是什么缘故。想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口中说道:“怪勿得倪原说耐格位二少爷,勿糙至于实梗样式啘?倪晓得耐格闲话靠勿住,故歇到底那哼?”秋谷一面笑着,一面在那一卷钞票里头拣出六张五十块一张的递在陆丽娟手内道:“手巾和送礼的钱前几天已经开销的了。我的酒帐,局帐,通共二百七十几块钱,多的二十几块钱,就给了你房间里头的人罢。”陆丽娟把钞票接在手内,看也不看便放在桌子上,口中说道:“耐格帐一塌刮仔二百七十几块洋钿,付仔二百八十洋钿好哉。房间里人末,有下脚拆格啘,拨俚笃做啥?耐就是拨仔俚笃,俚笃也勿见得见耐格情啘!”
秋谷道:“这班人都是小人,格外赏他们几个钱,也好叫他高兴一点。”陆丽娟不肯道:“耐末总是实梗。格号铜钿出俚做啥?真正到仔要用格辰光,阿怕倪勿晓得?
故歇耐总归是实梗马马虎虎。俚笃拿仔耐格洋钿,再要当耐瘟生,啥犯着呀!“
秋谷听了,觉得这几句说话委实不差,便对丽娟道:“你的说话自然不差。但是我在你面上用几个钱,就是多花了些,我也没有什么不愿。你怕他们拿了我的钱还要当我瘟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说句大话,我章秋谷在嫖界里头阅历了五六年,别的不敢说,只这‘瘟生’的两个字儿大约自问还可以免得。料想你们堂子里头的人也没有人把我当作瘟生的。在我的意思想起来,我们两个人总算是狠要好的,房间里头的人也没有一个不知道。如今我多出几个钱,总算是给他们的赏钱,在你面上也觉得好看些儿。况且我虽然不是个有钱的人,这几个钱也还不算什么,又何必一定要省这几十块钱呢!”陆丽娟听了,想了一想方才点一点头。又问着秋谷道:“耐今朝到倪搭来吃年夜饭,阿好?”秋谷随口答应。
坐了一回,正起身要走,陆丽娟忽然说道:“耐格个人倒来得挖掐笃啘!”秋谷笑道:“怎么你想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陆丽娟听了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又道:“倪故歇想起来,耐来浪对仔倪瞎说一泡,啥格呒拨洋钿,咦是啥格今年来勿及。区得倪勿是格号只认得铜钿,勿认得人格人,答应仔耐呒啥闲话说,勿然是,耐故歇搭倪跳得来好白相煞哉!倪倒今朝问问耐:倪勒浪耐面浪,阿曾有啥推扳?耐要搭倪实梗样式?耐倒自家想想看,阿有格号道理?”秋谷见丽娟星眸敛恨,宝靥微红,觉得另有一种丰韵,便连忙笑道:“你不要生气,你要晓得不是我这样一来,那里试得出你的心迹?你不谢我,也还罢了,倒反要怪我起来。”丽娟“嗤”的一笑道:“索性越说越好听哉!啥人来听耐呀。”
口中虽然这般说法,心上却甚是喜欢,拉着秋谷在炕床上并肩坐下,又密密切切的讲了一回,叮嘱他晚上早来。
秋谷便出了久安里,从大新街直穿过迎春坊,来到了梁绿珠院中。走上楼去,梁绿珠正和一个小大姐拿着一付骨牌在那里打天九顽,见了章秋谷,满脸上堆下笑来,喜孜孜的叫了一声“二少”。连忙和秋谷宽了马褂,推着秋谷坐下,那相待的样儿甚是亲热。秋谷趁势说道:“像我这样的漂帐客人,你何必这般客气?”梁绿珠听了,不懂秋谷的意思,便道:“勿要来浪瞎三话四,啥人是漂帐客人呀?漂啥人格帐呀?”秋谷不慌不忙,把一个大拇指在自己鼻子上一指道:“漂帐客人就是我。漂的就是你这里的帐。”绿珠听了,越发不知道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只呆呆的看着秋谷的脸。秋谷笑道:“你不要在这里装糊涂,我要漂你的局帐,你答应不答应?”梁绿珠那里肯信,口中说道:“阿是耐要漂倪格帐,说得阿要像点。像耐二少爷实梗格客人要漂倪格帐末,上海滩浪一塌刮仔才变仔漂帐客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