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与二娘来到堂前,成珪留住待饭。熊老对成珪道:“小女适间与在下说,多蒙员外、院君相爱,情逾骨肉,在下十分感激。但他孩儿们立了一个小见,教在下也难主持,不识员外、院君尊意肯否?”成珪道:“令爱有何吩咐?”都氏道:“二娘有语,只与我说就是,何必对令尊讲。”熊老道:“不是小女有甚不足,他单道自己命中薄劣,八字偃蹇,目今蒙员外、院君荫庇,只恐后事难卜,故此有志披缁,无情傅粉,将欲剃发为尼,寻个修行去路。一可以忏已往之愆尤,兼佑员外、院君之福祉。在下颇然其说,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成珪道:“嗄,原来有此善念!我想起来,他虽无所出,亦应老死香闺。嗳,我年已老,多分管他不完,反为不便,既有此心,亦是好事,不知院君意下如何?”都氏道:“二娘子虽是无儿,与老身极其相得,向在家中,情同姐妹,得他在家,老身也有个陪伴。他今举了此意,决是难留,我实割舍不得!只待老身过世后,任你出家,也未为迟。”二娘道:“多蒙院君相留,妾固不当违命;但道念一生,惟恨皈依日晚,在家混俗,不无尘事所关。切忆身为废人而不回心向道,惟恐当来之世,望此废形而不可得,那时悔之晚矣。惟员外、院君发慈悲心,行方便事,舍此微躯,周其衣食,使妾得日向佛前忏悔,祈保员外、院君多福多寿,妾之愿也。乞二位裁之。”都氏挥泪道:“这样讲来,二娘子你真舍得我去?也罢,你意已决,岂敢相强,其后供养所需,俱是老身措办。”成珪道:“你只管僧帽鞋衣罢了,道粮之费,我就听起水田十亩与他,生别膳养,死为殡殓,也见你我情分。”都氏道:“这才是理。”二娘子再三感谢。成珪问道:“二娘,还要在那里出家?”二娘道:“正要员外与老父眼同觅一好处才妙。”成珪道:“和尚家,我到时常相处几个;那尼姑们,只院君不放进门,我却一处也不晓得。闻有几座尼庵,说道里边有若干女众,不论老少,不计其数,从幼含花女儿出家的都有。不知怎的,不拘在山在市,都把个门儿镇日里紧紧关闭,日日又有道粮,并不出门抄化,我想这班都是真正好尼姑庵了。”
熊老道:“员外,你真是个老实人,岂不晓得古人说:‘僧敲月下门’,正为那关的,所以要去敲。里边专一吃荤吃酒,千奇百怪,胜似男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还养得好光头滑脑梓童帝君相似的小官,把来剃了头发,扮做尼姑,又把那壮年和尚放在夹壁弄里。有人来时,只做念佛看经,没人来时,一味饮酒取乐。甚至假修佛会,广延在城在郭缙绅、士庶之夫人、小姐及人家闺女、孤孀到于庵内,修斋念佛,不许男客往来。有那等不信的小伙子、恶少年要去看妇女、乱法会,又有那等开眼孔,假慈悲的举人、进士、乡宦们,有血沥沥的护法告示当门遍挂,你道谁敢再来多嘴?那些妇女们挨到黄昏夜静,以为女众庵中不妨宿下,其家中父亲、丈夫也不介意。谁知上得床时,便放出那一班饿鬼相似的秃驴来,各人造化,不论老小,受用一个。那粉孩儿样的假尼姑,日间已就陪着一位夫人、小姐,晚来伴寝,是不必说。其内妇人之中,有些贞烈性的,也只插翅难飞,没奈何,吃这一番亏苦,已是打个闷将,下次决不再来,惟恐玷了声名,到底不敢在丈夫跟前说出,那为丈夫的也到底再悟不透。及至那等好淫的妇人,或是久旷的孤孀,自从吃着这般滋味,已后竟把尼庵认为乐地,遭遭念佛,日日来歇,与和尚们弄出妊孕,倒对丈夫说是佛力浩大,保佑我出喜了。你道那班为父为夫的,若能知些风声,岂不活活羞杀?故此在下说,极可恶是那关门的尼姑哩。”
都氏道:“熊老伯为何晓得许多委曲;难道果有这们事体?”熊老道:“这些事,是我们明理的方才晓得,那仕途赃坯与那民间俗子,谁知这段缘故!”成珪道:“仕途上那班狗男女等,他这样才叫做男盗女娼。但是那为尼的,舍己之田而肯使耘人之田,恐亦无此不妒之尼?”熊老道:“员外执见甚腐。他做佛会,一月不过十次,其余日子,俱是尼姑独占。况且那等来从帐的妇人,吃着这般美味,回家罄其所有将来布施,正叫做酒池肉林、色渊财薮,岂不是普利道场、无遮大会?”
成公成婆不觉大笑,熊二娘合掌道:“阿弥陀佛,孩儿未有片香及于佛门,爹爹恁般谤佛,皆是儿之罪也。”熊老脸红道:“这是因话说话,有甚罪果?”成珪道:“闲事休题。老丈洞察其中之利弊,必能悉知其中之真伪。趁早定夺一处,以便择日行事。”熊老道:“若要假至诚的,倒也颇有;若要真诚去处,其实罕有。只闻西湖南山有一所小小茅庵,不多几众尼僧,自耕自食,不善扳缘,奉侍一尊古佛,却是石头凿成,因此叫做石佛庵。庵里住持法名妙音,此尼年过六旬,颇有德行。
只怕山路崎岖,来往不便。我儿可也中意否?”二娘道:“儿所嫌者,正是近城市的去处。那深山僻坞,正好修行、念佛的妙境。只待员外去看一遭,便知端的。”
熊阴阳归家,说与妻子知道,熊妈妈亦不相阻。次日,熊老邀同成珪,竟去石佛庵随喜。行走之间,已是本庵门首。但见:
石径逶迤,溪流曲折。老桠树鸣几般古怪幽禽;峻峰巅结无数绵缠藤葛。不闻鸡犬,惟余隐隐钟声;未见茅篱,只有微微烟火。白云笼禅宇,紫竹阴森护梵官。
二人抄转竹篱,又渡过一条独木板桥,来到庵前。见一个粗丑老尼出来汲水,二人打个问讯道:“妙音师父在家么?”老尼答道:“家师礼忏方完,正是止静时候。善人方丈请坐,待小尼通报,以便相迎。”熊老道:“你只对妙音师父说,就是城中做阴阳生的熊老爹,见他有话。”老尼道:“我道有些面善,原来就是熊先生。多时不见,便不认得了。此位员外上姓?”熊老道:“便是我家前街开解库的成员外,你难道也不晓得?”老尼道:“哦,是了,我记得十来年前,跟随家师同化月米,正来到你们前街一所解库里募化,想就是这位员外,将些钱米出来,只见一位长长大大的院君,虎也似的骂将出来,把这员外拖翻进去。惊得我师徒走也不迭,正不知甚么缘故。敢问员外,可是令堂太夫人么?”成珪道:“惶愧!便是我家老妻。常是如此,那里作得正经!”老尼道:“怪得恁般后生,我道这院君那得偌大儿子。二位坐下,待我唤师父来。”
妙音闻知,即忙出迎,叫备茶饭。二人把所事从头说了一遍,妙音不胜之喜,更闻有田赔堂,岂不中意?满面堆笑道:“怪得夜来梦见一位金色身的罗汉降临,原来应在宅上。我倒不知熊先生的姑娘嫁与成员外,弟子许久不入城来,不曾奉贺;如今既要出家,实是美事。佛[口罗]佛,他本是个娇美女姑,又嫁作富家娘子,怎挨得我这里黄齑淡饭?”熊老道:“小女极不在此的。”成珪道:“师太不必记挂,凡百小菜之类,在下不时送来。况且这位二娘与我家老伴儿甚是相得,若一来时,只老妻送的小食,也够众位食用。”妙音道:“如此甚好。员外曾择日否?”成珪道:“尚未。”妙音道:“我有本历日在此,就请熊先生择个日子,待弟子好备斋供。”熊老择道:“明日算来做不迭,后日又是丁日,彭祖忌丁不剃头,看来只有初八日上好,又差是个绝日。”成珪道:“绝日不好,另看个罢。”妙音道:“不妨,所喜的是这绝日。我等出家人不比俗家做事;况净头之意,正要意绝、心绝、情绝、欲绝,才是出家本色,买也买不个四离四绝的日子,正妙得紧。”成珪道:“这也有理。的于这日,我等齐齐送来。”
妙音请二人斋饭毕,二人别归,已有半晚半景。正行间,只听得背后簌簌的响,熊老道:“山深路僻,甚么走响?”成珪连忙回头一看,原来便是成华。熊老问道:“你可来迎接么?”成华道:“迎接到不早上来了,饿死我也。”成珪道:“为何早上到来,在此受饿?”成华骨嘟张嘴道:“老员外做人诚实些,也免得院君相疑,又免得我们缉捕。偏我晦气,轮着今日远差,饭也没处买吃。”成珪道:“院君一发这般心细。”熊老道:“今日倒怪不得,倘是有像我说的那等师姑,免不得你要偷摸,这缉捕必不可少,只难为了成华大官。幸喜适才收得几个烧饼在此,权且送你充饥。
说话之间,已到家下。成华先进,覆了院君,只当消了一张牌票。都氏闻得尼姑个个老丑,心下十分放落,道:“既如此,日后来往,不必虑了。”随即别设酒席,款待老熊。不在话下。
不数日,初八已至,都氏接了熊老夫妻、周家父子,自己与何院君、熊二娘子一干女眷,轿子先行。成华挑了素食果品,成茂挑了僧鞋、衣帽,并二娘随行什物,众男客一齐来到石佛庵中。妙音便将香烛、佛像、花供、纸马铺设停当,等得一行人到,即便敲钟打鼓。众人拜佛毕,走过一班村村俏俏的尼姑,俱来问讯,茶罢,一齐念动观音经、药师忏,真言咒语,就请熊二娘参佛。二娘随着妙音,遍拜如来、文殊、诸天罗汉、弥勒准提、金刚韦驮,迦蓝等神,已毕,成珪将请妙音登座,着熊氏合掌顶礼,以求受记。都氏送上香信礼物,老熊送上剃头金刀。妙音即将三皈五戒,逐一讲完,便取名道:“本庵法名,向以‘色即是空’四字为则,如前岁收的几个小徒,乃‘色’字头,故有色玉、色昙、色块、色胆、色精等辈;次年该‘即’字贯首,故有即溜、即头、即进、即出等辈;旧年轮该‘是’字打头,有了是心、是物、是作、是受四人;今年该‘空’字取名,已有了两个师兄,叫做空幢、空准,你便取做空趣罢。趣者,趋也。我和你出家人正该游心于淡泊,移志于空虚,乃是人道正途,故此取个‘空趣’二字。列位员外、院君以为何如?”周、成、熊三老都称赞道:“好。”妙音即将剪刀剪下长发,递与熊老,熊老呜呜咽咽的接了头发。
二娘早已剃做乍光光的模样,穿上法衣,霎时变做一个尼姑。妙音又教空趣参了三宝圣贤,又拜谢各位眷属,吃完斋筵等情,日已西坠,一行人各返家门,不在话下。
只空趣独留佛舍,妙音师好生温存教谕,宛款传授,不一月内,空趣师经卷竟识,禅理大通。熊先生不时来望,都院君日日送斋。只一个空趣到庵,庵中兴旺大半,远近僧家谁不觊觎?内中也有游花僧人,只道成员外的小老婆出家,不知怎生丰彩,往往走来摩揣,又从人头讨着了个实打实的风声,都不来了。况空趣原厌世情,连家中往来一应谢绝,只做自己实在功夫。看看过了三四个月,胸中朗然开悟,豁达洞彻,遇事即明,无机不解,每每合眼参禅,俱是法音天鼓,一竟的头头是道,步步生莲。
一日课诵之暇,向禅床上跏趺而坐。未一炷香,早见一个胖大野僧到来。生得古怪,《蝶恋花》为证:
细眼长眉只是笑,阔口方颐,耳大双环套。胖矮横身三尺料,斗来大肚深深窍。
一栗大念珠颗粒少,布囊并不盛钱钞。醉态酩酊颠又倒,满腔乐事无烦恼。
空趣见这僧人来得较近,忙欲起身来迎。只见那僧甚没体统,倚着副醉醺醺的面孔,直到床前。也不忌些体面,嬉开张阔嘴,把酒气直喷出来。空趣躲避不迭,早被那僧一把搂住,道:“你也忒煞没答撒也,撇我许久,还不念着我哩!”空趣是个女众,一时慌做一团,那里争斗得脱?那僧又伸只手向空趣裆里摸入,空趣抵死掩住。那僧道:“你还不识这里边妙趣哩,足见你没答撒也!”说了又笑,笑了又说。空趣忍不住无名之火,高声大骂道:“这无知野僧,何来兽秃,辄敢如此没礼!”连声的叫唤,隔壁尼姑一个也不到来。空趣暗想道:“我道这庵实是好去处了,原来也有此等淫僧,走来乱戒!
众尼都不敢应,可是师父卖奸么?”那僧只是狂笑,便把手中念珠舞动,歌道:
“波斯那,波斯那,此时不归奈尔何?灵山久离事蹉跎,好将尘土濯清波。忍不住也笑呵呵,忍不住笑呵呵。”
念毕,忽然不见。空趣悟道:“此僧临去数言,大觉不俗,谅非寻常等辈,可速赶他转来。”遂纵身一跑,不觉在房门上“蹬”
地磕上一头,昏晕于地。
房外众尼听得,大惊小怪,只道有贼,连忙掌灯进房。
只见空趣昏倒于地。救了一个更次方得醒,口中还说:“可惜!”众尼不知就里,再三叫问,方回复道:“我做梦,还是非梦?不是你们叫转,又免我做半夜的大梦。”众尼摸不头着,只把空趣仍扛上床坐了,问其备细。空趣把梦中所见细说一遍。众尼道:“这岂不是弥勒尊者现相?”空趣连声叫:“像!”忙出山门,把本庵弥勒一看,空趣拍手道:“是了,是了。你这老骚精,你倚在清中笑我浊汉,只问你坐在此间何干?我今日已不被你笑了也!”妙音忙问道:“贤徒莫非痴了?”空趣道:“师父,我的痴既非一朝,今日脱然已愈,只是你的痴何日为了?我也顾不得你们,早早别你去也。”妙音道:“你要何处去?”空趣道:“师父,你岂不知世俗谈禅,也会答你个‘原从何处来’五字么?弟子不是戏言,若非弥勒道兄指引,几堕轮回矣。一生幻梦,今日始觉本来面目,却与弥勒尊者相等,乃如来之高弟,别号波斯达那尊者,职居罗汉之位,号有尊者之称。不合于往昔因中,共临人王法会,瞥见尘世风光,动了思凡之念。如来怜我若到尘凡,必以垂成之果,堕落膻秽;如不遂此歹念,恐道心因兹而日蛊。故送我转轮殿前,不付宰官之职,不全男女之形,使完璞不琢,全体不沦。幸已转入佛门,了明心性,岂可久于人世哉?今日回首西归,颇无牵挂之事。只一件未完之局,尚累于心,待到冥司跟前讨个信罢?烦师父与我香汤沐浴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