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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葫芦》[明] 伏雌教主撰

  日间又藏在黑暗去处,惟恐有祸,也不敢做声。身上颇疼,肚中颇饥,到晚来一发难过。适间哥哥许多言语,我也句句听得,感谢哥哥本心,只疼痛彻骨,不能答应;闻得实欲埋下,只得挣这几句言语。”成茂喜道:“谢天谢地!又是不曾把你抛下江去!早知不死,日间茶饭将些你吃也好,实是苦了你也!但只一件,院君已将你做了盗逃,四下招子贴满,倘我将你驮回,院君毕竟不乐,如何是好?”
  翠苔道:“奴家得罪院君,已被打得垂毙,尚欲弃尸江中。论此情彼此已绝,再若到他跟前,是以羝羊食虎,必无可生之,念奴原是熊家讨来,今哥哥但把奴家仍还熊家罢了。”成茂道:“不济,不济。你女流之辈,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熊做阴阳生的人,一惟酒食是图而已。我倒将你送去,他明日到做鹅酒仍旧送还,不惟被他请功,又且不利于你我。我有一计在此:周员外与我家员外有莫逆之交,早晚每常撺掇娶妾,我将你驮至他家,只是实说因与员外有染,被院君知了消息,故此不容在家,乞他收养,料必不辞。”翠苔道:“这都凭哥哥上裁。”
  成茂放出老力,一口气驮上肩,竟来周家敲门。比及更深,众家人俱已睡熟,不肯起来。独有周智,终是当家之人,门外风吹草动,是件当心。听得打门之声,即忙提个灯笼出来,问道:“那一个?夜半三更,大呼小叫。”刚开得门,只见成茂直统统的双膝跪在阶檐之下。周智忙扶不迭,问是何故。成茂道:“一桩全恩全义之事,须赖员外斡旋。”周智道:“甚么事故?若可做得,无不出力。不要哭哭啼啼的,有话便说。敢是员外逐你?”成茂只是呜呜咽咽道:“员外与家主向有管、鲍之交,小人方敢斗胆,倘员外不肯见怜,小人也只有死而已!念家主六旬无子,娶得熊氏二娘,熊二娘过门一载有余,并未见些分晓,想亦有病之女,料应无子之人。其娘家娶来从嫁翠苔,良有意也,今年一十五岁,容貌颇佳。我员外只因无子,欲速不达,于前晚因院君宅上烦酌,未免有染。不料被院君知了风息,将翠苔必欲置之死地。早晨打得垂毙,着小人驮去抛江,只说翠苔在逃,意欲杜其踪迹。谁知翠苔姐幸喜未死,小人何忍助纣为虐?况此女既与家主有私,在小人,即有诸姨名分,若不乘机驮出,料无生理。但今虽出虎狼之穴,而无收养之所,亦是徒然。想老员外宽宏之度,况与家主久交,必不难于收录。惟员外慨然见允,非小人之幸,实成氏之幸也!”
  周智听了半晌,甚觉凄婉,故意假作难道:“翠苔既为院君所逐,老拙处如何好收?况宅上遍出招子,说翠苔已经盗逃,正欲寻获,我今收之,是窝主也。倘你所言未实,其中另有委婉情曲,那时老拙一个清白人,到做个卑污事,再若七损八伤,一个女子,或有夜眠不测,我到替他做孝子!不管,不管,免劳下顾。”成茂道:“呀!老员外,成茂力事家主有年,并无半点差谬,在员外亦必鉴之,岂有隐匿情踪,敢来欺瞒员外?即家主遍贴招纸,不过主母诡谋,家主不达其意,入其彀中,原非本心。即知翠苔在于尊府,家主亦必不见罪于员外,不过暂托鹪枝而已。其汤药之需,小人自来理料。若或皇天不,翠苔命禄不长,其棺椁之仪,小人亦能承受,料只尺寸之水,何惧意外之波澜乎?恳员外金诺,足感厚德。”周智道:“非我坚执不允,可奈世风嚣漓,缄口结舌,反多福祉;任侠怀义,每见摧残,因此老拙断断不管。”成茂叹口气道:“咳!罢了!罢了!世言:‘酒肉弟兄千个有,急难之中半个无。’果实语也!员外既不肯收这女子,料他必作沟渠之鬼。小人不能全其性命,而毙家主之姨,是不义也。既受主母之托,而不能尽主母之命,是不忠也。不忠不义,徒活何为?不如触死阶前,也得员外做个证鉴!”言毕,便向阶坡上乱撞。周智慌忙扯住道:“贤侄,不须如此!老汉所言,俱是试尔之术,今已见真心,足见大义,汝但放心,我自有处。翠苔姐现在何处?快快扶来见我。”成茂转悲为喜,即向黑暗处将翠苔驮入。周智即唤何氏院君出来,说与原故。何院君好生怜悯,即忙备了酒食款待成茂,又将茶汤与翠苔吃,少刻又与桃仁汤红花酒,缓缓饮下,已有几分苏醒之意。成茂千欢万喜,拜谢而回。
  到得家中,已是二更时分。家下只说成茂寻觅翠苔为名,成茂归家,来见成珪,成珪问道:“出去这一个日子,可曾有些下落否?”成茂道:“人是在那边,只小人不曾见得来。”成珪道:“好混话!敢是醉了!你为何头额上都有伤损?”成茂道:“伤损的颇多,不止成茂一个。员外若非成茂,几乎也受伤了。”成珪道:“一派醉话。去睡罢。”
  成茂进内,又复都氏道:“蒙院君所托,小人竟把翠苔抛入江中。不敢瞒院君说,翠苔其实不死。”都氏道:“狗才,我着你淹死他,谁着你放话他?”
  成茂道:“院君岂不闻郑子产得鱼,着校人而放之,那校人烹而食之,却对子产说,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这不是假放生,难道小人到敢真放死?”都氏道:“那里学这一口胡才,也来厮混?你那额上破伤,为何而致?”成茂道:“一发说不得。小人将翠苔驮至江口,正要抛下,只见一个寻巡江夜叉将翠苔一把拖去。小人连忙问他拖往何处,那夜叉说:‘我家龙王老子正要纳宠,我看这个女子尽可充得后宫。待我拖他冒个头功。’小人说:‘哎呀,不济!不济!诸事俱可,独有作妾不许,倘你家龙夫人,龙老娘也会吃醋,再把他来打死,那时又将来抛入海去,却不教翠苔做了个鬼里鬼?’小人立意不允,被那夜叉提起手中棍子照头一下,把翠苔夺去,故此打得这般狼狈。”都氏道:“休得胡言乱语!厨下尽有些酒食吃些去,明日领赏。”成茂叩谢。不题。
  再说周智夫妻,因翠苔原是从嫁之女,况为成员外所宠,一意另眼相看,就是亲女一样相待。初时身上未痊,与之延医请卜,汤药调养,无所不至。直到百日后,才得平复如初。周智每每见着成珪,再不说出这事,成珪那里晓得?
  彼时五月初旬,正是端阳节届,成员外居家不乐,每常携取杖头百钱,同周智水边林下,常沽一醉,那日周智道:“老兄,一年景况,无过龙舟最盛,况我西子湖中,景致甲于天下,其龙舟竞渡,妙不可言。盍当偕往一观,亦是一年雅兴。”成珪道:“这极妙事,有何不可。”二人便携手出城,雇一只小舟,沽几壶美酒,买几品小色海味之类,两人对酌,一咏一觞。看那各埠龙舟,争前抢后,擂鼓摩旗,好豪兴也。《满庭芳》为证:
  龙则一名,色分六种,青蓝黑白红黄。船随大小,龙有短和长。吹角鸣金擂鼓,恍疑是湖水腾骧。少年行花拳绣腿,尽是俊儿郎。  往来波浪里,止争瞬息,何啻飞扬。尽夸花锦服,明艳旗枪。扮出历朝故事,夜叉鬼处处乔装。屈子恨千秋共吊,万古竞传芳。
  周、成二人坐在船中,看着那各埠龙舟,右冲左突,呐喊摇旗,水面上汤沸的相似,好不耀目。周智道:“今日之游乐乎?”成珪愀然改容答道:“乐固乐矣,犹有未尽。”周智道:“何故?”成珪道:“屈原旧恨,后人千载吊之,尚不能消其万一之愤。况有甚于此者,更谁为之吊乎?”言讫,不觉潸然泪下。周智道:“兄又奇了,欢笑处,又想到那一些上边,悲戚起来?”成珪道:“肚底之事,不好对你说得。”周智道:“贤兄既不弃弟,有事说之何妨?倘有可解,即当效力。”成珪道:“这事一则难说,二则莫可挽矣,说亦无益!”周智道:“虽难回挽,说来亦不妨事。古人云:‘夫妻面前莫说真,朋友面前莫说假。
  ’总有十分干己,料弟不比他人。”成珪道:“咳!话到其间,也瞒不得老弟。千愁百虑,你道我有些什么闲事?所恨的不过是那不贤老乞婆,蒙你几番计策,他也没奈何。与我娶妾,谁知高来不成,低来不就,都是一片假意,那熊家亲事,却是个实女儿。”周智拍船大惊道:“有这等事?奇绝,奇绝!怪不得一年来,你家没半些醋气出来。”成珪道:“这也何足为奇。还有那从嫁翠苔,十四五岁,颇也长成可目。也是区区不合,因老乞婆在宅赴酌,我将翠苔没要紧掏摸了一次,谁知无心中遗下了些手脚,早被厌物瞧破。可怜见不知怎地,竟把这个妮子不明不白,不知置之何地?哄我说是逃走,赚我四下跟寻,广贴招子,只落得明明的着鬼!两日前被我知些消息,说是老乞婆将他活活打死,着人驮去抛在江里。我虽半信半疑,料来到有十分的确。可怜这个女子,只当我害了他!若还果餐鱼腹,岂不比屈原更苦十倍?”周智道:“老兄不知也罢,既知这段风声,何不下心跟究?”成珪道:“打探不真,事难造次,惟恐打虎不倒,反为所伤。此事既涉老贱,若他聒絮,不当儿戏。虽然他做人可恶,我却不忍揭他罪犯出来,只是我命当孤,也索罢了。”周智道:“老兄不忍嫂嫂坐罪,也是你一点孝敬之心。但翠苔何罪,你却害他至死?也不可亏心薄幸,忘了他这段恩情。”成珪道:“正为难忘此情,每每放他不下,几欲做些功德超拔他,又苦难于行事,兀的不痛杀我也!”周智道:“兄亦不必过哀。论死者不能复活,有心怜他,不必在忙。论弟虽非古人可比,而古人亦有赠姬赠妾者。兄既有意纳宠,料宅上必难再娶,弟家中新购得粗婢一人,庞儿颇与翠苔姐姐相似,另日即当赠兄为妾,就于舍下成婚,得便不时来歇宿几宵,却不安妥?”
  成珪道:“若得贤弟这般用情,愚兄粉身难报!即当纳上聘金,然后成礼。”周智道:“岂有此理!既曰相赠,何必聘金?另日薄设小酌,奉请成亲。”成珪不胜之喜。二人欢饮而散。
  周智归家,对何氏道:“那成员外真是柔软之人,翠苔之事,竟被妻子瞒过,如今方才知觉,然又不敢究理,徒自眼泪汪汪,一心想着翠苔旧事,我想翠苔身子已健,正欲送他回去,想来不是良策,不若备一席酒,迎娶成员外,就于我家续亲。将翠苔表正作了妾,倘或后来有些好处,岂不是你我功德?”
  何氏道:“我素有此意,何不速行?”周智便与翠苔说知,翠苔十分感激。周智拣了日子,即着家僮将后厅耳房洒扫停妥,备下床帐之类,做了若干衣服首饰,唤厨子,雇乐人,专请成员外赴席。
  成珪对都氏道:“今日周宅赴酌,说请一个京中客人。此人专意好吃夜酒,不到三更,决乎不散。我想陪客决要终席,恐夜深归家,门户启闭不便,不若就在周家歇了,明日回来。今晚院君安寝,不须等候拙夫。”
  都氏道:“歇也由你外边歇,明日早晨,只要缴印。”成珪道:“这个自然。”
  来到周家,早已灯烛辉煌,供着和合纸,专等成员外到来,一齐迎入,各各见礼。
  周智道:“吉时已到,可请新人出来。”何院君将翠苔妆束齐整,罩上兜头红锦,出来拜过天地,烧化了和合纸马,请位年长的亲眷揭巾。成珪双睛不转地瞧着,道:“不知揭出怎生的一副俏脸儿来?”谁知才揭花巾,新人早已拜下,众人忍不住都笑起来。成珪一看,惊骇道:“这不就是我家翠苔?”周智道:“然也,小弟因兄思慕之诚,特从海底追转。”成珪惊喜相半,将周智扭住,定要问个详细。周智施长说短,仔细诉说一遍。众人无不喝彩周智夫妻的恩义、成茂的功劳。成珪倒身拜谢,随着翠苔拜认周智夫妻为父母。周智道:“既已为兄之妾,即如嫂也,何得女子?以后大家不许叫翠苔姐,俱可唤三娘子。”何氏道:“恐这一声三娘子,还赎不得那顿肥打来!”成珪道:“若无二位美情,恐此生已难再会,三娘子安得复有今日?”各人就座饮酒,无不赞美此举。乐人奏动管弦,吹吹唱唱,直饮到月转花梢,相送成珪归房。
  成珪此际之乐,不能细述。忽然记起一桩事体,道:“快请周员外计议。”周智道:“又有甚么急事?”成珪道:“贤弟有所不知,近来老妻又行了龟头印记之法,甚是严紧,夜来倘有事体,少不得擦去原印,明日又来淘气。正是作福不如避罪,还只容我回去了罢。”周智道:“岂有此理!你也忒受法度,尚宝司铸了铜铁官印,那不守法的尚且私刻,不曾见犯了几个出来,不信老婆的家法恁般钦遵!只说洗澡误失就是。”成珪道:“难说,难说。我家院君最是尖酸,好生踢斛淋尖,这般话,怎生哄得他过?”周智道:“你但尽意做去,包你不妨,只与我看过样子,明日照样雕个与你,怕他怎的。”成珪依言,掩门而睡。那夜风光,比前更觉不同。正是二位新人,两般旧物,一个久旷之男,一个久怨之女,趁着酒兴,说不尽千般恩爱、万种香甜。虽是老阳少阴,一发逆来顺受,却似九里山前,遇了个十面埋伏的阵势,东攻西击,大战数回。
  起得床,已是三竿日上。成珪先问周智道:“所事曾备办否?”周智道:“绝早已刻在此。”
  成珪接进房中,将印色照样打上一个,就把印儿递与三娘子道:“这印儿幸喜今日在院君前抵搪得过,便是无价之宝也。你可收在妆盒里,下次好用。”翠苔道:“谢天谢地,认不出来才好。”成珪道:“怕不得许多,只索胡乱答应一番再处。今晚我又来也。”
  于是辞了周智,漫步归来,见妻子道:“昨宵疏失,多有得罪。那京中朋友委实可厌,饮酒完得,已是四更。”都氏道:“不知这客还是南京还是北京?”成珪原是信口说谎,一时答应不迭,随口应道:“正不知是那一京。”都氏道:“好花嘴!南京、北京相去数千余里,语言人物,大不相类,怎么说不知是那一京?”成珪道:“只被院君这一惊,已惊做动不得了,还分甚么南北?”都氏揪着丈夫耳朵道:“又有蹊跷。快进房来,听我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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