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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醋葫芦》[明] 伏雌教主撰

  都氏挨着两个公人离家,便走出道:“呵呵,老贼们,计较到好,只要寻着甚么钱通,着肉送些银子以为了事,终不然少得老娘落地,那时祸福总还出在老娘口里,由你踢天弄井,也须打断狗筋。”成珪道:“院君,依你这等说来,真要和我钉对到底,难道你还恨气不消?”都氏道:“我到本等恕得你过,只记你那些威风,却饶不过哩。”周智道:“小子不合多管闲事,今已吃下官棒,于老嫂尽为得彩。尚且必要与员外钉对到底,恐做沟中翻载,反为不利。莫若趁这机会递张和息,落得大家安静,不要错过花头,后悔不迭。”都氏道:“你们正是闲时不烧香,剧来抱佛足,总不济事!”只是不听。
  再说何院君在家,忽见二子周文、周武飞也似跄进,道:“娘,不好了!爹爹在成家门首,不知为着甚么事干,被个官儿当街打下二十板子,成伯伯还多一夹棍。”何氏道:“有这等事!快扶我去,便知端的。”何氏也不乘轿,也不更衣,便随了周文、周武,两步那做一步,飞风来到成宅。连翠苔也还未知就里。何氏见丈夫与成员外两个都横眠直睡的叫苦叫屈。周智见妻子到来,反把个笑脸道:“想你们也才得知我这几下,也还不为大害,不当得成伯伯家中一番小比较哩。”成珪道:“拖累老弟吃打,又累院君、贤侄受惊,这都是老拙之罪也。但只晚堂一事,怎好又累贤弟一往?”何氏道:“怎么晚堂还要去?”成珪道:“适才北关经过,听了那没正经的老乞婆言语,原是混话,不曾审明,因说拜客转来,晚堂再问,我们料来这没甚么好处,将欲具张和息,不知老不贤尚且还道恨气未消,决乎不肯歇息,口口声声定要见个高低。我想人生在世,那个没有死日,我也拼得个死,决不再累贤弟吃打,好歹做这条老命发付他罢!”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来!还是具息的是。院君不过一时之气,是这等说,岂是实心?待我恳求院君,劝他意转,做个家里和息牌头,管得没事。”
  周文弟兄见父亲受了无辜之棒,正是敢怒而不敢言,然而也巴不得事完放心,亦同母亲向都氏再三苦劝。
  都氏将丈夫和周员外日常做的勾当,从头告诉,也不知真正伤心,也不知假妆套子,不觉号天洒地、跌脚捶胸的哭道:“他们这般这般可恶,岂不恨入骨髓!难得遇着这位青天老爷,替我出得这口恶气,怎肯把这机会失过?既然是何院君相劝,老身岂不领教?少刻落地,只不伤着周员外罢。”何氏道:“院君又来口饶笔不饶!若只不伤拙夫,是端的要与员外相持的了?妹子这番解劝,倒是因公致私,为己之谋的人了?只求院君念着老夫老妻的情分,不要把来做了仇家厮觑。古人说得好:‘夫妻们船头上相骂,船艄上讲话。’四十多年恩爱,一旦自相蹂践,可是闹得断的么?”都氏道:“我的娘,你也有所不知,不是我害老贼,老贼自贻之祸,谁着他有了外情,便要暗算着我?我今正是先下手为强,难道倒做了后下手的为殃?”
  周文道:“伯母所说虽然不差,但官情如纸,黑里摹白,倘这不比前番,竟把伯母问输,倒也不必说得,若是伯母赢了,不过把伯伯打得几下板子,罚得几贯钱钞,料没有杀头大罪,这官去后,伯伯仍前旧性不改,却不枉费唇舌?不如今日暂且讲和,小侄倒有一长策献上。”都氏道:“阿侄有何长策,你且说来,果可采择,即当依你行事。”周文道:“伯伯不守戒律,伯母何必出头露脸,送与官打,被他燥皮,又要吃惊吃吓,衙门使费,何不家下自立例规,不遵就骂,不守就打,一五一十,自己才丁,岂不快爽?这是老妈官尽堪约束,寻甚么府县官,要他处分?”都氏道:“这倒不劳贤侄指教,别人家老妈官还只本等,惟本职自有关防印信,还有刑具法物、条例告示,那些儿不像官府?你那阿伯兀自不遵,教我如何不去寻着真官?”周武道:“这样讲来,我想真正官府怎比得伯母威严?一发该和了。”何氏道:“闲话休题,只求院君看我薄面,曲从这次,千万不可提起假印勾当,就是院君大恩。事完之后,任凭要怎么赔礼,妹子自备一席优觞,与院君释气如何?”都氏道:“既蒙贤母子这等苦劝,老身不听也不是了。可惜便宜了老杀才!只要他自来伏罪,准他自办戏酌,然后干休。”何氏道:“这个容易。我儿,快去对员外讲明,请来伏罪。”
  周文忙出前厅,对成珪道:“恭喜,恭喜,伯母已被我母子三人劝得个回心转意,只要伯伯一席戏酒赔话,衙门内外,任凭主张。如今先要进去赔个小心,要紧!”成珪道:“这个如何使得?大丈夫岂肯伏礼于妇人乎?宁死不可!”周武道:“伯伯又来假道学,这不过寻常家法,吾辈中长技而已,又何难哉?”成珪道:“这实使不得!”周文道:“兄弟,我和你何苦两下里做了难人。伯伯既是不肯,只索由他,和你回复了伯母就是。”二人掇转身望内便走。成珪连忙叫道:“贤侄转来,另有计议。”周文头也不回道:“既然不肯,叫些甚么!”周武道:“哥哥,且看他怎么计议,和你且转身听着。”成珪道:“阿侄,怎地这般性急!要我伏礼犹可,如何又要搬戏?岂不一发昭彰?”周智道:“街坊上人问,只说谢三郎神罢了。”
  成珪只得随周文来见妻子。何院君早掇张椅子摆在中堂,将都氏揿番在上坐了。周智带过成珪,喝声:“跪下!”成珪只得折腰对座,都氏做气狠狠的道:“谁要你伏罪?自有戴乌纱帽的在那里!”成珪连连磕头道:“院君也好气出了,拙夫一言相犯,已受二十竹片,一套夹棍,再或费些银子,不止半百余金。如今没奈何,只是做丈夫的不是了,凡事要老娘包容,只看你前丈夫面上,饶过些罢。”都氏道:“老奴又来饶舌!谁是我前夫?”成珪道:“区区后生时与你恩爱,每每蒙你怜惜,岂不要看你前夫之面?”何氏母子忍不住笑。都氏道:“何院君,难得你贤母子吩咐,说叫他来伏礼,你只看他直身挺撞,还成个廷参礼,还是师生礼,还是宾客礼,还是夫妻礼?”成珪道:“拙夫还是夫妻礼。”
  都氏道:“老杀才,到不要熟不知礼!你也做了一个男子,五形具足,一貌堂堂,颇知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岂不晓得时时变,局局新,色色更易,独这夫妻之礼,你偏注意行出这古板来。天那!兀的不气杀我也!”何氏道:“院君不要发怒,既有新礼,便讲出来,员外不依,庭治未迟。”都氏道:“我的亲娘,不是我不吩咐他过,向来已曾习熟,如今不知听了那一个教头,故意革去此礼,怎不叫我恨他?”周文道:“小侄们其实不曾闻得这大礼,请伯母一示,亦使小侄们晓得,当书之于竹帛,以备后世制礼乐,补入简编,以成全经,岂不大有功于后世乎?”
  都氏拽起喉咙,不慌不忙的,说出一段大道理来。真正乱坠天花,神惊鬼怕,便是金兀术,也须拜倒辕门;铁包拯,也应低头受屈。下回分解。
  第十回 伏新礼优觞祸酿弄虚脾继立事谐
  引首《羽林行》 王仲初作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宫,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成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却说周文闻得院君要讲夫妇之礼,即便敛容拱听,何氏、周武皆侍立于旁。都氏坐于中堂交椅上,不慌不忙的道:“甚矣,此礼之废也久矣!自周公制礼,孔子定之,列国遵之。以至于炎汉,又有大小二戴,从而申明之。及后汉祚方终,六朝迭旺。
  至于李唐之世,此礼既衰,而妻道之纪纲扫地尽矣!幸而天道好还,气运不堕。后土降灵于宫中,[此〖〗卯]宿落雌于世上,方有武皇后决起而首创之,挽数百年之兴,灭千古高鹜之纲纪,实百世之英娥也。至如沙吒利之妻、雌鸡镇上羊委之妇、兵部任环之夫人、洛中王导之内子,是皆能振其雌威、树其雌德,亦再世之吕后,中兴之羽翼也。以后时移事易,衣钵泛滥,传之者不啻恒河之沙,纯全者不过驾虎之狐而已。吾故虽能言之,亦多不足惩也,即历来男子守礼者,固自不少越礼者,亦不著其姓名。如画眉之张敞,受寒之荀奉倩,听唆之秦桧,依判之曹圭,种种知礼之徒,总不能尽罗而枚举。今时之人,焉能知是礼也。
  列位不厌,聊当污耳。
  三纲既立,五伦毕具。君臣父子,朋友昆弟。惟夫与妻,其义最当。匪媒不得,三生所钟。及时嫁娶,拟诸鸾凤。归妹愆期,鳏鱼是比。曰怨曰旷,圣人忧之。孤阳不生,孤阴不成。一阴一阳,斯为合道。蹇修执柯,月老捡书。偕尔匹配,宜其室家。乐为琴瑟,诗之《关睢》。主苹主蘩,为箕为帚。中馈是持,巾栉是务。辛于尔室,翊而以力。夫之贵贱,随遇而依。屈指计之,惟妻最苦。维其夫子,最宜珍惜。寒暄之奉,饥饱之节。冬温夏清,候其起居。舒其抑郁,鼓其欢娱。抚膺捶背,摩腰拂肢。晓当漱盥,捧盘进皂。夕当澡濯,揉滓涤垢。足恭阿容,屈膝敛气。顺承呵责,引领鞭笞。必敬必戒,毋违妻子。出处必陈,不贷诬诳。凡诸婢仆,勿戏勿谑。安分守命,宗祧有定。毋亟娶妾,自贻唇舌。当娶与否,事在妻决。先妻而兴,后妻而寝。妻是则是,妻非则非。凡诸行止,遵妻子示。违妻者殃,随妻者昌。
  都氏说完礼数,对何氏道:“贤妹,你道此理何如?”何氏母子齐声踊跃道:“妙哉,礼也!千百世之后,当有传是礼者,必都院君所传欤!伯伯,还不长跪行个大礼?法令之初,经得再失礼的?”成珪道:“每常间院君有的条例,俱是时俗套礼,如今不知那里得这一篇奥理来?真个是:从来不识叔孙礼,今日方知妻子尊。既蒙列位相谕,敢不从命!”即向阶前倒身跪下,连叩几个大头道:“妻子大人在上,恕拙夫而愚顽,不识时宜礼数,日常多有失礼,以致冒犯虎威,幸亏胡芦提老爷赐责,极是合理,复蒙妻子大人海涵,不加惩治,实出天恩。拙夫情愿低头伏礼,自责己罪,悔过愆尤,并治戏酒一席,少伸乞免之敬。万望院君不可番悔。”都氏道:“你既自知无礼,已经伏罪,姑且暂恕。但官罪可饶,家法难免,只罚跪到黄昏罢。”成珪道:“拙夫再说,又恐复触院君之怒,但衙门有事,往反不易,恐跪到黄昏,一发没了脚力。望院君今日暂恕,留在明日跪还,不知意下如何?”都氏只是不肯。何氏道:“院君既已恕饶,何又罚其长跪?是何言欤?常言道:‘救人须救彻。’还求一并饶了罢。”都氏方才首肯。成珪叩头相谢,忙备酒食与周智父子畅饮,正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席间酒未数巡,外边报道北关拜客转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带些钱钞,雇下轿子,同都氏三人,一径往北关进发。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华、成茂,又有几个亲邻,与同熊阴阳俱来探望。
  却说胡芦提拜客转来,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烂醉,轿子上便自闭眼,到得衙门,早已睡熟。此时天色虽晚,还有晚关未放,衙门人役俱未散归。那成珪一事,三三两两,俱已知道,都说是一块肥肉,个个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倒果然忘了,众人役却不肯歇,专等水儿醒来,便要禀牌拘换。却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众皂甲俱来相唤。周智即唤长子周文,暗暗分付几句说话。不多时,周文携了钱通到来。周智忙拽钱通到个无人去处。一原二故,说不多言语,钱通俱已领略,遂着成珪兑银。钱通道:“既是周员外用着小弟,小弟无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为不妥,不若再加些银子,待小弟索性进去说个溜亮,岂不放心!”成珪道:“这极有理。”即忙添上银子,交与钱通渡进。正是:官一担,吏一头;神得一,鬼得七。
  钱通松落了一半,将一半用纸包好,传下梆,径进私衙门首。适值老胡才醒,问道:“这个时候那个传梆?”管家道:“禀爷,外边传梆,一则为晚关未放,一则钱书办要见。”胡芦提道:“钱通要见,定主财爻发动。”连忙出来。瞧见钱通手里捧着白雪雪地两大锭银子,约有二三十两轻重、胡芦提笑道:“若舟兄,此是何处得来好大锭足色银子?”钱通道:“小人无以孝敬,特送与老爷买果子吃,聊当芹敬。”胡芦提道:“何必许多!请坐见教。”钱通道:“老爷跟前,小人侍立已过分了,如何敢坐?”胡芦提道:“这竟不必论得。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既与我通财,就是朋友一般了。脱洒些罢,有何见谕?”钱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唤名成珪,自来忠厚,从来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惧内,最为出格。”胡芦提道:“这又是我老爷的后身了。”钱通道:“今早只因与妻子一言不合,遂至冲犯老爷执事,蒙老爷已连其友周智各责二十板。”
  胡芦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道丈夫偷紫梗税的?”钱通道:“正是此人。其妻向来泼悍,随口生情,老爷却被他欺诳,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胡芦提慌忙摇手道:“快禁声!快禁声!我若错打了人,奶奶极要见责,况且妇人官事,每每他要护局。似这般泼悍妇女,被奶奶效尤,了帐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为稳便。快快出去!我也不问了,免劳下顾。”钱通道:“人犯已齐,老爷说过晚堂要审,何可置之不问?不若受此孝敬,胡乱审鞫一番,少少罚些税课,只不要叫起那妇人,岂不两全其美?”胡芦提道:“这也有理,本当不审,看这银子分上,倒要胡乱诌一诌。”钱通出来,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话回复。周、成二人不胜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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