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说英娘到了晚间,叫香珠开了园门,一同到亭子上来。谁知王云先在亭子上相候了,见英娘走上亭子来,就上前一步,揖道:“小生有何德能,敢劳小姐垂情。”英娘答礼道:“说那里话来,君之事即妾之事。计策已经排定,若明早滕贼来请郎〔君〕向北山登高,郎君可托病不起,随他自去。那时妾着人送郎君下山。”王云道:“有费小姐清心。但是此别之后,未知会期何日,宁不叫人肠断。”英娘道:“郎君此去之后,谅来音信不能闻问。然而知妾谅妾者惟郎君一人,此去稍能得意,可早来迎妾,久之必生他变。”工云道:“小生去虽去了,倘滕贼回来查问,将何以对?”英娘道:“妾自有发付,郎君不必虑此。”王云道:“谅来明日匆匆,不能面别,小生就此拜别小姐罢。”二人遂一同拜毕。王云道:“小生去后,小姐珍重贵体,毋以小生为念。”英娘哽咽不能言语,惟道:“郎君前途珍重。”洒泪而回,香珠也不胜凄然。正是:淑女怜才结好音,感离情切过伤春。
依依款致情珍重,始为难期翠黛颦。
到了次日重阳,滕武进来请王云去登高。才走到房门前,只听里面呻吟之态,忙走向床前问道:“公子为何这等模样?”王云道:“得罪大王。小生不知何故,昨晚偶然抱病,好生难过。”滕武道:“公子莫非受些凉了?”遂命烹姜汤来解寒。王云道:“多蒙大王费心。”滕武道:“今日是重阳佳节,特来相请公子去采猎登高,不期又有贵恙。”王云道:“承大王美意,谅不能奉陪矣。”滕武遂唤丁老伺候,道:“倘公子要茶汤之类,须要小心应酬。”丁老领命。滕武到底是个粗人,那里晓得王云是计,见王云在床,只道是真病,遂出去点齐喽罗,带了犒赏之物,滔滔望北山而去。
英娘知滕贼已去,吩咐厨上安排几席酒肴,又向香珠道:“这是棉衣一件,白银十两,可拿去交与王生,叫他小心前去。可再对王生说:‘莫忘了良宵重誓!’可叫汝父送他下山,指明去路,速速回来。”香珠领命。来到园中,向丁老道:“爹爹,你可晓得这王相公的事么?”丁老道:“我也晓得些,”香珠道:“你还不知深细,他说起来是小姐的哥哥。如今要瞒着大王送他下山,要爹爹一行送上大路,作速回来。倘大王回来查究,只说王相公病好,起来去赶大王的便了。”丁老道:“是了。”王云在房听得这一番嘱咐,满心欢喜,遂起身下床。香珠进来道:“郎君可曾打点么?”王云道,“小生惟有此身,并无打点。”香珠道:“小姐命妾致意郎君:‘前途珍重,不可忘却良宵之约!’这包内是棉衣一件,与郎君御寒;白银拾两,为途中之用。”王云道:“若忘了小姐之德,非禽兽而何?祈小娘子转致小姐。”说罢泪下,香珠亦流泪道:“郎君此去,地北天南会期未卜。愿郎君专心进取功名,也不枉妾一番心计。纵然日后相逢,妾之存亡不未知若何。”王云道:“小娘子说这不利之言,反助小生的愁肠了。”香珠道:“郎君前途保重!”说罢放声大哭。王云含泪揖道:“小娘子不必悲伤,会期有日。”香珠道:“郎君若闻厅上鼓声即行!”说罢,含泪别去。英娘见香珠眼俱哭红,不觉自己亦凄然泪下。香珠道:“王郎同父亲俱已约候,但闻厅鼓响,就起身了。又叫贱婢致谢小姐。”英娘遂命人传令至外,“凡在寨中并守关隘将佐、大小喽罗,皆来庆赏。但鼓起三通,俱要到厅。如有违令不到者,以军法从事!”众喽罗听得犒赏,无有不到者,一闻厅上升鼓,众皆齐集,谢过小姐,竟乐然大喜,那管他关隘、仓房。王云听得鼓响,叫丁老背了包袱,竟下山来,并无一人阻挡。行了半日,方到大路,丁老向王云道:“相公已上大路,前去便是宜兴。”遂将包袱递与王云,丁老回山去讫,王云一人取路前行。只因此去,又续了旧日风流欢喜,丧却了椿萱烦恼。毕竟不知王云怎生到家,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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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王府中椿萱遭变吴衙内恶棍强婚
词云:
故地椿萱遭变。皆因夙缘系恋。伤心何必泪潸潸,梦里多成倦。暇蟆想天鹅,那得上青天。纵饶纨裤计无边。怎得情人面。
右调《误佳期》
话说徐氏夫人,自从王云失去之后,日夜忧愁,恹恹成玻婢子玉奴百般解劝,夫人怎得丢下思儿之念。玉奴几次叫王三去请医生来调治,夫人屡次不许请医,道:“我病非药饵可治。”惟有终朝垂泪,思想儿子不题。
却说王仁诚在京得了这个信息,心中未免忧愁。忽然得了一病,不数日而身亡。有同僚甚为伤感,遂买棺盛殓,连夜打发家人报到姑苏,然后又着家人送柩下来。家丁晓行夜走,不几日,已到姑苏,才走至府门前,有门上王三见是姚茂,穿了一身的孝服,遂问道:“姚茂哥,你穿这样服色,莫非老爷有何长短么?”姚茂道:“不要说起,老爷在京,一则得了公子的消息,也着些恼,二来又得了一个急症,不数日身故。”王三闻言大哭道:“夫人也正在抱病之时,若闻此信,大事休矣。”又不得不报,遂叫姚茂到后边用饭,自己走到后堂来。玉奴迎着,问道:“王公公,你为何哭起来?”王三道:“玉奴姐,不要说起,不期老爷在京病故了,姚茂现在外边报信。”玉奴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只得进房报知夫人。夫人病势正重,又听得玉奴说姚茂来报老爷京中病故,这真是雪上加霜,一惊一苦,遂归阴府。玉奴见势不谐,连唤“夫人”,竟不醒来,摸其四肢皆冷,气也无了,慌得玉奴脚软筋麻,大哭出来道:“王公公,不好了!夫人得了老爷的凶信,一恸气绝。”王三闻言,忙叫他妻子取姜汤来灌,灌之下受。王三看来无用,遂大恸出来,叫锦芳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来商议。锦芳遂去报知二人。张兰、万鹤闻言大惊,飞奔而来,王三接着,跪下坠泪,道:“不料老爷、夫人有此大变,叫小人肝肠皆断,方寸已断,特请二位相公来斟酌。二位相公看先老爷之面,推公子相契之情,全要二位相公作主张。”张、万二人搀起王三,也下泪道:“说那里话来,你公子之父母,即我等之父母,如今事已至此,汝速去打听人家可有好寿器,兑银去买。”王三即忙去备办,直到次日,入殓已毕。王仁诚为人梗直,故此门生故旧俱皆疏淡。真个是世态炎凉,见王府夫妇双亡,王云又不知去向,竟无亲眷上门。全是张、万二人料理丧事,极尽年家之谊,张兰吩咐王三道:“你老人家可掌管府中诸事,婢仆不得混杂。看你家公子今冬可有消息,若无音信,明春再作计较。”王三领命,张、万二人时常来照看。
不谈王府中丧事,却说王云别了丁老,向大路而行。他是个嫩弱书生,那里曾走过路来,可怜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滕武着人来赶,幸尔王云走了小路,故此未曾追着。王云行了六七日,一日行来,看看天色已晚,前无村,后无店,心上有些着急,脚步偏又走不上,渐渐昏黑上来。正是心慌之际,猛见东边村中射出一星火光,心上又少安,就望灯走近,见是几间茅屋,窗内灯火犹存,只得上前敲门。里面妇人认是丈夫回来,问道:“为何今晚就回来了?”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少年书生,吃了一惊,忙立在门后道:“家下无人,黑夜到人家敲门打户!”说罢,就欲关门。王云见要关门,只得走进一步,揖道:“小生因天晚不能前行,故造贵府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的。望小娘子开恩!”这妇人还礼,王云揖罢,看着这妇人道:“小娘子好象有些面善,那里曾见过。”这妇人道:“妾也有些面善,客官好象向年在武林吴府中记室云相公。”王云道:“小主就是。小娘子可是绣翠姐姐?”绣翠笑道:“正是贱妾。”遂邀王云到里面坐下,将门拴好,忙备夜膳,与王云用毕,方问王云道:“郎君何能到此?”王云道:“一言难尽!”遂将上京,江中被劫,目下逃回这一段情由细说了一遍,独不题起英娘之事。绣翠道:“也是天假其便,与郎君重会。”王云道:“姐姐为何往在此间的?”绣翠含泪道:“贱妾来此,也是为君,自夏间事露之后,卖找出来,就嫁了贩窑器的朱寿,在八月中迁到此地来的。”王云道:“好个朱寿,我曾会过他两次。”绣翠道:“这也奇了,郎君何处会过他的?”王云将会朱寿之情由说了一遍,又问道:“姐姐,此地属何县?”绣翠道:“这里宜兴落乡。”王云道:“你丈夫往何处去了?”绣翠道:“今日众同行议事,今晚演戏,有酒,大约要明日才得来家。”王云道:“故此姐姐开门,认是丈夫回来,小生几月不会,观姐姐芳容,比昔日更加丰彩了。”绣翠道:“郎君休得取笑,妾自别君之后,无时不念郎君,又想小姐待我之恩,真个令人肠断。”王云道:“小生承姐姐知遇之恩,亦时时在念,不料天从人愿,无巧不巧,今夕又与姐姐相会。”绣翠道:“郎君途中辛苦,请安睡了罢。”王云遂起身,同绣翠走到第二进屋内,亦是三间茅屋,东首一间是绣翠做房,西首一间闲着,中间是坐起。王云道:“请姐姐自进房去睡罢,小生只好就在此间坐一宵矣。”绣翠道:“郎君不必过谦,奴家草榻当让与客。”王云已知来意,遂笑道:“今非昔比。”绣翠笑了一笑,就去移了灯,同王云进房,自己去将床铺好,才向王云道:“请安罢。”王云坐到床上坐下,看他房中铺设,虽是村舍人间,倒也收拾得洁净,一张红漆凉床,床上一条紫红绸被。绣翠拴上房门,笑向王云道:“郎君请床上睡,妾在这凳上睡了。”王云笑道:“姐姐也来虚套了。”说罢,遂相挽并坐,卸去衣妆,连臂同衾,一则是旧时相知,今宵又他乡遇故,郎贪女爱,曲尽永夜之欢,难述其妙。正是:他乡逢旧好,男女两相亲。
今宵云雨畅,不比向时春。
却说王云正同绣翠雨散云收,倦情浓睡,只见他父母在云中呼唤道:“我儿快快家去罢!”言毕望西而去,王云急赶上去,被门槛一绊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肉跳心惊。绣翠亦被王云惊醒,问道:“郎君为何着惊?”王云道:“不瞒姐姐说,适间得一梦,甚为不祥。”绣翠道:“所得何梦?侍妾详之。”王云道:“梦见我父母在云中呼唤小生,叫我速速回家,说罢竟望西面去。可是不吉之梦?”绣翠道:“郎君且自宽心,此梦应于老爷升任也未可知。”王云道:“非也。”这半夜虽然与绣翠共枕,心上疑疑惑惑,也无情再赴阳台。天才有曙色,就起身欲行。绣翠道:“郎君何必过起这样早?”王云道:“早才好,迟了恐你丈夫回来,非为儿戏。”绣翠遂即起来,忙向厨上收拾了汤饭,与王云梳洗用毕。王云打开包裹出房,取白银一锭,送与绣翠道:“聊为一履之资,望姐姐笑留。”绣翠道:“郎君前途要用,妾受之无益。”王云道:“小生自有,姐姐请收下,不要见弃。”绣翠只得收下,遂泣道:“妾与郎从此别后,料难再有会期。”执袂恸然。王云亦含泪道:“后会有期,姐姐不要挂怀。”绣翠道:“郎君此番若至武林,日后得偕小姐之姻,乞述妾之怀。郎君前途保重!”王云因心上有事,无暇细述,只得匆匆告别。绣翠自此思想王云,恹恹成病,不愈而亡,此是后话。
且说王云走到宜兴县,雇了船只,不两日已到姑苏上岸,打发了来船,急到家来,只见门上挂白,大吃一惊,已知梦兆。进门来,遇王三,王三见了主人回来,忧喜交集。王云见王三一身孝服,忙问道:“老爷、夫人莫非有些不测么?”王三哭道:“祸事不校老爷在京得病身故;夫人见公子失去无信,终日恼闷,正是病凶,又闻老爷之信,一恸也归西去了。”王云闻言,大哭一声,猛然倒地。王三慌忙叫:“公子苏醒!”后边玉奴、锦芳及众家人听得公子回来,哭晕在地,都一齐跑出来,叫扶将起来,坐在椅子上。王云慢慢醒来,哭道:“我王云大为不孝,真罪人也!”说罢又大哭。王三劝道:“公子不要过于悲泣,恐伤贵体。”王云才住哭,问道:“老爷的灵柩可曾着人去扶?”王三道:“朝暮也好到了。”王云道:“夫人亡后,全亏你料理。”王三道:“小的是应报效主人,还亏张、万二位相公在此作主。”王云道:“夫人之柩是停在后堂?”王三道:“正是。”王云就将家人的孝衣换了,进去哭拜夫人道:“孩儿别后三月,不料父母皆游泉下,不能见面,丢下孩儿好苦也!”几番哭绝。王三再三苦劝道:“公子少要恸苦。老爷、夫人今已升天去了,谅不能复生。目今全仗公子接代香火,可保重尊体要紧。”王云方才住哀,遂命家人在柩旁打下床铺伴材。
次日,张、万二人听得王云回来,喜之不胜,就来看候王云。正是:友谊谁知胜嫡亲,何期张万处交真。
心契才能扶患难,管鲍同伦有几人。
张、万二人来到王云府上,家人进去报知王云。王云出来拜谢二人,道:“先慈去世,承二位长兄培植,恩感五内。”张、万二人忙挽起王云,共揖毕,坐下道:“自兄失去及先年伯父母去世,令弟等旦夕挂怀。今早闻兄回府,使弟们欢喜之极。”王云流泪道:“不料先父母如此结局,甚为可伤!”说罢又大恸,张兰道:“世间死别生离,最苦之事,总亦是大数,兄也不必过于苦伤。夏间道人的偈言看来倒应验,岂非定数。况年伯只得兄一位,若日夕悲恸,倘有些三长两短,反为不美。”王云道:“承二兄美意,弟亦足佩。但道人之言,前句纵应,未知末二句何如?”?”张兰道:“前事已验,自此一路吉庆,长兄何须忧虑。”锦芳捧出茶来,三人用毕。万鹤道:“夏间兄在江舟被盗劫去,意欲何为?兄怎得脱身?可说与弟们知道。”王云道:“小弟那日被盗劫去,恐其加害,谁知其意不然。”就将到山寨,滕武招赘不从,以下山来之事,细说一遍。万鹤笑道:“也亏兄之才调能脱虎口。”正说话间,有金圣、李贵知王云回家,二人亦来相候。王云三人看见,遂起身,俱各揖毕,就序齿坐定。王云谢罢二人,李贵道:“适间小弟同洛文兄偶闻得清霓兄回府,故此特来候,又不料尊大人有此惨变,小弟等不胜伤感。”王云道:“承诸兄垂念,乃小弟之幸。但先父母去世,是弟之福保”金圣道:“兄乃人中之凤,他日飞腾,可并日月,莫要苦伤贵体。”张兰道:“闲话休题,近闻得二兄北上,总荣授了。弟等尚还欠贺。”原来金、李二俱人纳了武职,故此张兰说起。李贵道:“秀芝兄休得取笑,弟等不过支持门户,算得什么数。”王云道:“小弟昨日才到,故此不知。待过百期,少不得要来奉贺。”金、李二人道:“断不敢当。”他宾主五人言来语去,直到日暮,才各人散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