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云自香珠去后,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诗,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亚于梦云,虽有盗女之名,也顾不得他,且就其婚,得占人间双美,亦快事也。”又想道:“前日这般拒绝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题诗一首,待香珠再来,烦他带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调何如,再作理全。”随展开花笺,题成一律,叠成方胜,压在砚底下。
正在沉思之际,滕武走进来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云到着一惊,起身道:“大王请坐。小弟乃离乡之人,岂无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还少可解闷?”王云道:“幽雅之处,虽可解闷,也难释乡思。若大王果然见爱小生,放我还乡,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滕武道:“公子不必心焦,归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别无他意。目下有一言请教:寨中人马有半万之外,何奈粮饷不敷,请公子以何策教我?”王云道:“承大王下问,但小生诗文之中还能应教,若云军伍之事,实是茫然。”滕武道:“公子抱经略之才,何必过谦,望乞赐教,以救苍生。”随向王云一揖。王云答礼道:“大王,小生虽有小见,未知大王得能听从?”滕武道:“愿求妙旨。”王云道:“大王聚乌合之众,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于客商,远离父母,撇子抛妻,希图微利以养生,忽然被动,富者犹可,若然小本营生,其情惨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乡,其父母妻子有倚门之望,饥寒之苦,是时儿啼母哭,家资日散。大王若察此情,岂能忍为?莫若散去军兵,改业为良,岂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论,未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毁他事业,与理不合。”王云道:“大王既不从此,还有一永远之方。”滕武道:“愿闻。”王云道:“若许荒山,可命兵丁开出,改作良田,耕种麦谷,足可以军。”滕武道:“此真良策也。”王云道:“若此法一行,少要劫掠,以害生民。”滕武道:“承公子金玉之言,待不才成功之日,自当报效。”随辞去不题。
且说香珠次早又到园中折花,遇见王云,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梦到仙峰,不异良缘遇玉容。
因是蕊珠宫里客,故数幻事巧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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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俏书生连传词藻美英娘密订终身
诗曰:
丝萝逸逸好良缘,占尽人间双玉仙。
但恨断桥多阻隔,相逢花下妒争妍。
话说王云清晨见香珠又来,喜之不胜,忙出去。香珠道:“王先生起何能早?”王云道:“小生知小娘子今早要来,故此早候。”香珠笑道:“不敢有劳,何须巧言!”王云道:“小娘子可是又来采花?仍待小生和你采花。”香珠面红道,“先生乃读书君子,出言尽带芒刺,非正人也。”王云忙陪笑道,“小生出之无意。小娘子休得见怪。”香珠道:“这也罢了。昨日先生云思乡之言,有何见谕?”王云道:“小生也无他说。因汝大王掳我在此,舍间老母未免悬望,小生在此日食不安。这段苦衷无所以告,今向小娘子言及,可有良策以告小生么?”香珠道:“远离乡井,自然挂念,莫若先生权且在此读书,就是尊堂处,能有一礼之通可以安心。”王云道:“只身孤影,叫小生那里去通信?小娘子总说的是宽心话儿。”香珠道:“事亦不难,待妾与小姐商量,或有良谋,也未可知。”香珠又道:“先生府上自然已经娶过,故此急欲怀归。”王云叹道:“再莫言起,小生婚事,到还未聘,向有一门姻议,也属镜花水月。若然要娶时,室中有妇久矣。只因小生立心要访一个才貌兼全的佳人,所以耽误至今。”香珠道:“如此说来,先生青年尚还虚室。若是未娶,归期也还缓得。”说罢道:“再烦先生折一枝桂花与妾去。”王云道:“小生还有一事相烦小娘子。”香珠道:“又是何事?”王云道:“小生有俚言一律,望小娘子带去,烦小姐涂抹。”香珠道:“这事妾不敢领命,此即是传词递柬,非妾所为之事。”王云道:“不妨,此诗莫过求教于小姐,并非淫词,有碍于小娘子。”香珠只是摇头,王云无可奈问,只得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望小娘子方便。”香珠明要带去,故意作难道:“带便与你带去,倘有污耳之词与小姐看将出来,竟送到大王处,莫怨于妾。”王云道:“休要取笑。”随将诗递与香珠。又折了一枝桂花,香珠拿了进去,正是:传消递息小裙衩,一笑含春智满怀。
每到花阴身袅袅,胸藏机慧巧安排。
却说香珠折花回来。莫娘尚未起床,香珠走到塌前道:“小姐今日失睡了。”英娘道:“我今早身子有些不爽利,故此起迟。”随被衣起来,梳洗已毕,问道:“这桂花可是你去折来的么?可曾见那生?”香珠假意笑道:“今早却不曾见他。”英娘道:“贱人又来骗我了,去了这一早晨,不知在那里与他做些甚么事,也不对我说声,竟自去了,我问你时倒要哄我。下次不许去!”香珠道:“小姐不要着忙,待贱婢说来。我到园中,那生已在树下观花。见了贱婢,他就说起思亲还乡的话,道大王不肯放他下山,欲要带一信回家,未得其便,故此日夜忧愁,不得安心。”英娘道:“这也怪他不得。”香珠道:“这生还求计于我。小姐想,贱婢晓得什么,只得说出小姐来了。”英娘惊问道:“贱人,你又说出我甚来?”香珠道:“侍妾回去与小姐商量,或有计策,也未可知。”英娘道:“汝可为多言,此乃大王之事,那有甚么计策?以后便怎么?”香珠道:“次后我就回来。他道:‘素知小姐诗赋精微,必要请教。’随向房中取出锦笺一幅,托我带来。贱婢再三不肯,他求之恳切,只得又带来了。又恐小姐见怪,所以不敢呈览。”英娘道:“论理不该接他的才是。但我山寨中有才并无识者,今日与他唱和一二,亦未为不可。”香珠就在神中取出来递与英娘,英娘接来放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久慕小姐大才,渴想之私,时刻不忘,今集斋头,偶成即景一律,实贻笑于大方,祈小姐改正,若得沾光,更求步韵。左呈台览。
得傍娥眉笔砚香,文思郁郁阿家娘。
华墙珠玉篇篇秀,锦案图史叠叠章。
月白花阴留睡鹤,风清梧影待栖凰。
飞琼言语何传错,污却几头翰墨光。
英娘吟了几遍,笑道:“书生诗思清新,自然是才士。何其出语甚狂,言我非才女,以假借耳。细玩其中隐词,又欲求婚,含而不露。”香珠道:“他讥笑小姐,也要回他一首,奚落他一番。”英娘道:“这个自然,可取笔砚来。”香珠随取过文房之具,摆在英娘面前,磨好香墨。英娘就提笔和成一律,叠做方胜,随命香珠送去。
香珠拿诗来到园中,走近书房门首,就咳嗽一声。王云听得咳嗽,走出来,见是香珠,喜得迎上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小生的诗,小姐可曾赐教?”香珠道:“还要什么诗不诗!我拿去,小姐见了,被他一场臭骂,叫我丢还你!”王云闻言,一天的欢喜,今变作满肚愁肠,道:“小生的原诗在那里?”香珠取出来递与工云道:“这不是你的原诗?”王云接来,垂头丧气的打开来看,又忽然喜逐颜开,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香珠道:“早对你说了,就无此番情景了。”王云看上面写着“奉和原韵”,道:莫道书生词语香,诗文犹让段家娘。
今朝污墨终成句,他日成名却负章。
鹤梦恐惊山外鸟,鸡声怎听海边凰。
侍儿谁示多消息,谅夺贤才宝物光。
王云吟完道:“词颇精明,真乃香闺之句。我之诗句却也狂些,如今也讥刺于我,好笔力也。”香珠见王云沉吟,道:“先生如此沉吟,莫非疑此诗又是假借么?”王云道:“小姐真仙才也。小生诗句唐突,再当荆请。适间所言之事,小娘子可曾与小姐言及?”香珠道:“妾已向小姐说过,小姐道,此乃大王之事,岂能如何耶?”王云闻言,愁锁眉尖,亦无奈何,随道:“小生再题诗一首,烦小娘子带去请罪如何?”香珠道:“既如此,可速做来。”王云就到房中,也不落草,书成一绝,出来付与香珠带去。王云想道:“英娘之才已知,未识相貌何如?如果才貌兼全,又是梦云的这一段想思矣。”
且说香珠进去回复英娘。英娘道:“你将诗去,他说甚来?”香珠道:“他见了小姐之诗,称赞不了,自己惶恐。”英娘道:“他先恐我无才,故来试我;今见了我和去之诗,就如此谦罪。此生不独有才,而且有志。”香珠道:“小姐不要过于赞他,还有一诗在此。”随递与英娘。英娘接了来看,道:书香今已属娥眉,谢傍仙楼白玉诗。
妒柳妒花情未足,情思能让传情时?
英娘看过道:“书生何以前倨而后恭,文词隐逸,欲求我相见之意。我乃闺中弱女,岂好与汝相会?也只好复和诗一首。”随题一绝,叠好向香珠道:“明早送去罢。”香珠答道:“这自然明早送去。但此生深有情义,小姐不可错过念头。”英娘叹道:“世间才郎,人所共愿。只因我是闺中幼女,他是户外孤男,恐妨清白,故此难露于形容。”香珠道:“小姐若不依权变,拘此小礼,误却终身大事。劝小姐莫作闺中儿女之态。”英娘道:“汝当慎言,我自有道理,到日后再讲。”
且说王云见香珠去了,不出来回复,心上疑惑不定,道:“为何一去不来?莫非见了此诗,不中意么,故此不来?”就在园中走到厅上,厅上又走到园中,这一夜枕席不安,直到次早,眼巴巴望个多时,才见香珠到来,喜得眉开眼笑迎出来说道:“小娘子为何昨日不来?”香珠道:“清晨来往,借折花之由;日中来此,无以可答。”王云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小姐可有什么说话?”香珠笑而下答,在袖中取出一幅锦笺,掷于地下。王云弯腰去拾时,香珠就戏道:“小官人免礼罢。”王云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少不得有一日将你报仇。”香珠笑着:“好人那,恩将仇报,我自去也。”王云笑道:“小娘子不要着急,仇也是恩,恩也是恩。小生因惜小娘子年幼,不便报恩。”香珠啐了一啐道:“你在那里说些甚么话!”王云笑着,就将锦笺展开,看上面的诗道:缥囊原弗屈蛾眉,一片霞笺戛玉诗。
柳柳花花皆有色,未知花胜柳阴时。
王云吟哦了几遍,道:“词理相合我怀,而踪迹不露,真乃女中之才魁矣。”笑向香珠道:“小生有一言相告,未知小娘子肯纳否?”香珠道:“先生请道其详。”王云道:“小生承小娘子垂情,将小生之衷情已申剖于小姐,不过小生求一归计。今小姐竟依大王拒绝,所以欲邀小姐半面,待小生细剖一番。未知小娘子可能代小生项言否?”香珠道:“先生之言差矣!我小姐乃闺中弱质,从未见人,岂肯轻出?君休作此想。”王云道:“小娘子之言,虽则近理,但小生熟思已久,谅来小姐的父母已归泉下,自隐迹于山寨,何时才有个出头的日子?莫若与小生一面,策划有成,岂非两全其美?若论其婚姻,听其缘耳,不敢强求。”香珠道:“前日先生一到,大王将小姐赘君,君何过执不从?”王云道:“此言前日已经奉告,一则不知其才,二来恐污清白,所以相却。”香珠道:“今番的小姐不是前日的小姐么?先生不怕污其清白了?”王云道:“小娘子若见怜小生,可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香珠道:“我那记得这些说话?先生可写一字,我带去。”王云道:“有理。”随到房中,片刻之间,修成一缄,付与香珠道:“此事全仗小娘子的神力。”
香珠不答,竟接了书进去,到小姐房中,将王云的说话细诉了一遍,才将书呈上,英娘展开看书道:姑苏王云顿首至书于英娘小姐妆前:窃闻才化于五色,文章之秀逸,远刁遥闻,互相传捷。德配红裙,才称弱质,古今宣扬不一。采蘋白室,皆出书香,幽幽清丽,敏敏挥毫,乃仙姬之谪降而下凡尘。近寓于斋,见案叠诗文,壁生光彩,异常识之,方晓珠玉之作,实令予搁笔。即欲趋仰芝颜,请教指迷,奈闺阁深沉,未能插翅,特修尺素,冒渎妆台,敢恳移玉趾之金莲,望仙姬临降园亭,有衷曲一番,必当面诉,自识予之患难,知有嫌疑,断无效襄,至祈勿却,若果见怜,望赐一线之音,即当扫门恭候,不胜翘企之至。
英娘看完笑道:“书生甚觉可笑,素无一面,怎生叫我去会他?”香珠道:“小姐可将书中意诉与贱婢一听。”英娘遂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香珠道:“如此一番殷勤之意,小姐不可负他爱才之举;而且王生又是少年智士,小姐一往何妨。”英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去会他,此事断然来不得。”香珠道:“小姐数常愁叹,所为者恐难遇其人。今已见才,又拘嫌疑,就到白了头发,还是一位小姐。这是贱婢向主之心,请小姐自己三思。”英娘道:“贱人出言何直!纵然要会他,也要想个良策方好。”香珠道:“也不用什么良策,一向走的这个门被大王封锁了。这具锁原有一样两把,一把现在小姐箱子上,到晚将封皮湿透,轻轻揭去,那时小姐可出去会他,直是人不知鬼不觉。小姐意下何如?英娘心中无有不从。香珠道:“事不宜迟。小姐可写一字去相约他才是。”英娘此时已经着迷,随去写书,提笔想道:“怎样称呼才好?”又想一想道:“有了,莫若作一词,省得称呼不便。”随题一词,递与香珠道:“就约他今晚在亭子上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