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三年六月到任,未到任之前,已先各府私刎一番。下马之后,十分爱民,只是衙门人役,毫不假借。刎半年事,凡是做访的衙门人,与打行讼师,平昔着名的,也拿得尽情,或军或徒。知会了张抚院,再无滞狱。准的状词,发了府县,不许久淹。就如亲眼见的,亲耳闻的,府县也不敢欺他。
有一个交结衙役,包揽词讼的二和尚,也不住山,也不住寺,以管闲事为生涯。李御史拿下打了几十板,问徒发驿去了,人人称快。新朝极作兴戏子,李御史只有抚院请他,他请抚院,照了旧规,点几出戏做,除此再不用这班人。
二月初旬,放告,忽见枫桥地方,有里邻连名呈子,为淫僧强奸幼女事,僧名三拙。李御史心中大怒,若果有这事,大伤风化。若没有这事,刁不可长。且不批发,必须私行细访,方不致冤枉。
过了几日,悄悄带了一书一皂,扮做山东枣子客人,打着山东乡谈往枫桥,一路先体访一番,就寻个饭店歇了。次日从西新桥,直到观音山脚下,天色尚早,不见烧香的来,独自一个,茶馆里买壶茶吃了。问起三拙,店家道:“是有财势的和尚,不住在这里,住在花山范家坟相近,我也不知详细,总来不是好和尚。客人莫去拜他。”李御史不言语,走了出来。只见远远三四乘轿子来了,虽是布轿,却开着帘子的,前面三个年小女人,后面一个年老婆子,都是华服。一个轿夫,口里说:“娘娘,你们烧了香,不消吃老和尚茶点了,快到三师父那里去,自然有盛馔留你,总承我们早吃些。若是住在那里,明日早来接。”轿内女人道:“且到那里看。”李御史想道:“这话跷蹊,女人如何住在山里僧房?”紧紧跟了他前去。山门都下了轿,老少四个女人,一齐上殿烧香,那八个轿夫,门槛上,石基上,散散的坐着。李御史也坐拢来,问路上和女人说话的,道:“朋友在山里抬轿的么?”那人道:“正是。”李御史道:“每一乘多少辛苦钱?”那人道:“到这里烧香,不过一钱二三分,若人忙时节,也只待一钱五六分。”李御史道:“方纔听见说花山三师父那里,一定多些了。”那人笑道:“这是不论价的了。不瞒老客说,花山范家坟来了个三师父,是个光头财主。相交的女人极多,我们抬的,是他老相识了。抬到那里,凭他们顽耍几时,吃了他酒饭,三师父每乘与我们五钱。若过了一夜,次日早来接了,又吃他酒饭,又加五钱细丝银子,一分也不少的。”李御史道:“方纔有一老三少,难道都是他相识?”那人道:“老的不知是娘是婆,这不算数,只三位娘娘。三师父自己一个也够快活了。况他如今收了徒弟,约有二三十人,怕没几个会弄的。”李御史道:“咱去游玩得的么?”那人道:“当时范提学在日,与民同乐,你便去得。如今他只留女人,不留男人,去也不招接你。”说言未了,四个女人下殿来,上了轿,往西南转湾去了,李御史步上殿来。参拜了观音大士,站起身来,一个老和尚,捧个化缘疏簿叫道:“阿弥陀佛。大殿上少瓦,求施主老爷布施些,无量功德。”李御史教取过笔来,写在疏簿上道:“山东李,香金三钱。”又道:“小价在后就来,即当现送。”老和尚道:“爷走山东,蔑么宝货?”李御史道:“卖枣子。”老和尚道:“有船在山下么,可要备素饭?”李御史道,:“这也使得,香金外,再补饭金三钱。”老和尚高叫徒弟,快收拾素饭。说言未了,烧香的纷纷进来,后面一个小后生,同着一个少年女子,一个捧香纸的家僮,也上殿来。老和尚慌慌张张,走去点香点烛,拜规也去展展。那后生和女子双双拜了四拜,女子跪着,后生起身,取了签筒,又跪下去,求了一签,两个纔起来。老和尚恭恭敬敬,去作了后生一揖道:“王相公失迎了。”那后生讨了签,教和尚详一详。老和尚看了签,道:“什么用的?”后生道:“这娘娘要嫁我,成不成?成了好不好?你详一详。”老和尚道:“难得成!成了也有损失。”签道:“有物不周全,须防损半边,不周全,就有损失了。”后道:“家乡烟火里,祈福始安然。保福一保福,就安然了,前不好,后来好。”后生道:“这和尚一派胡诌,这娘娘财礼二百两罢了。我连娘娘的,已凑足二百两,封好在那里了。只等待行礼。大阿哥张相公、尤相公有工夫,一两日里交与龟子,就过门了。若说别样事情,我两京大老就是阁老尚书都察院大堂,都与他相知,那抚按临出京,都有人吩咐他,府县官还怕我,当道府官不好,要奉承我几分,难道我怕龟子?”老和尚就道:“我失言,里面请坐。”后生也不回言,洋洋竟同一个女人下殿去了。老和尚又慌慌张张跟着送他,他头也不回上轿去了。正是:败翎鹦鹉不如鸡,得志狐狸强似虎。
老和尚进来气喘喘,邀李御史客堂用饭。李御史随就同他入去,坐了。问:“这后生是谁?”老和尚道:“爷是山东,自然不认得他,这是有名的王子嘉。”李御史道:“他是什么人,你称他相公?”老和尚道:“是便是戏子出身,有个缘故。明朝只府县吏员,为说三考满了,可以选个仓官、巡检、浒墅关书办,部里有名册,这两样人,称个相公;一班皂快,也有称相公的。戏子只称师傅;清客只称官人;如今戏子称阿爹,清客称相公了。这王子嘉原是小旦,行奸卖俏,偷得妇人多了。在平湖被乡宦打逐,本班主人大怒,难免送官,逐出了班。他因而随着几个老串戏,自己也附在这伙里面,南京北京,在大官府门下,说事过钱,做了个大通家。苦不奉承相公,把我光头一顿打,那里伸冤。”李御史道:“他奸骗妇人,为何新察院那里没人告他?”老和尚道:“他偷的都是有体面人家,不是乡宦,定是富家,只得隐瞒了。不比花山三拙和尚,偷了整几百妇人,不是银子买奸,定是用势强奸,如今现有里排邻比,告在吴县正堂。他用了百两银子,买上买下,就压住了。”李御史道:“告在都爷那里,新察院那里,难道也压住了?”老和尚道:“爷,你请些素酒,我慢慢和你讲,若要正法,除非上司亲提审实了,一顿板子,立刻打死,发与问官,就是清官。大分上压下来,少不得一个枷号问徒,又逃网去了。”李御史道:“如今那一个官好?”老和尚道:“贫僧也不柿山,闻得抚按老爷都好,都是爱民的官府,苏州百姓造化,都遇着这样好官府。察院老爷在松江常熟,各处行事,打死恶人,眉也不皱一皱,阿弥陀佛。就是活阎王一般。”李御史笑了笑儿,回头见一书一皂,立在背后。吩咐封五钱,三钱香金,二钱饭金,不消外对了。书皂一齐应道:“嗄!”老和尚道:“爷北方其有规矩,管家就如答应官府一般。”李御史怕人知觉,就抽身走了。一书一皂,称了五钱,当面送了。已有小快船,在山下伺候,连夜回衙门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法无轻贷两孽入重泉诗曰:生憎云汉惯牵愁,横放天河隔女牛;得月曾怀千里梦,分风自散一林秋。
文章不共沧桑变,诗卷还容天地收;
幸有清廉能砥柱,狂澜此后不须忧。
话说三拙这厮,自从两个妇女,弄出事来,惊得飞跑,也就把偷妇人的心肠,灰了一半,思想还俗娶妻。但不便在苏州做事,又不知何处更好,坐在家里,等一个不落发姓吴的徒弟来。他惯走江湖,与他商议。你道姓吴的是谁?原来半年前,有个洞庭山姓吴的,久走江湖,也曾学些少林拳棒,不肯让人,因闻了三拙的所为。一日天色傍晚,走到静室门前,声声要借宿一宵,徒弟们说:“我家长老,再不留生客的。”姓吴的道:“女人留惯的,男子就不留了么,我偏要住一夜。”门里转出三拙来道:“兄要我留,也须好言好语,为何降着人做?”姓吴道:“晓得你少林出身,就与你跌一交,也不怕你。”三拙笑道:“老兄若你赢了我,我不但留你住,还要拜你为师,倘我赢了你,你却如何?”姓吴道:“我终身认你为师,决不食言。”果然二人上了手,却彼三拙下了钩子,姓吴的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三拙忙来扶了道:“得罪!得罪!”这日就作了相知,二人却都是江湖上人,极说得来,三拙留他在家里住了,也常常回家去几日,又来山里几日。三拙有心事,必然和他商量。
这一日,姓吴来了,坐定就说起一梦:“昨夜梦见察院摆了独桌,在闹市里,请老师吃酒,我想老师又不参禅讲经,做出名的禅僧,如何察院请你,况是闹市里的独桌,此梦甚是不祥。”三拙说起要还俗的话,正待你来商量去处。姓吴的劝他急走,切不可稽迟,万一事发,措手不及,就没人用得力了。三拙看着名山胜景,大厦高堂,割舍不得,意欲留几个徒弟,在内看守。姓吴道:“不妙!在他们身上要你,越来牵缠不了。”如此捱迟了几日。
那知按院到衙门,就把公呈批了,发与本府署印二府,密拿三拙。二府见了这帖,签点几名能事鹰捕,几名干事民快,连夜往花山范家坟来。三拙正收拾银两,打帐次日同姓吴的往松江朱家角买布,扮作布商,往临清一带地方去,或赶郑州的集。日已停午,忽闻有总捕厅差人,要见三师父。三拙慌了,逃又逃不得,躲又躲不及,忽然差人鹰捕,蜂拥而入,已到面前,道:“本府老爷要你哩!”一个为头差人,扯着就走。三拙道:“且请用了饭去。”众人都道:“老爷坐在堂上,立等回话,快去!快去!”姓吴的在旁道:“就是众位差使钱,少不得要奉。”众人道:“三拙飞檐走脊的人,我们好好服侍事他走。”三拙向姓吴道:“你取了些使用来,到官免不得用刑,还要求照管哩!”大众拥着三拙出门,有四五个,只推老爷吩咐:“房里有奇怪对象,取几件去。”搜出女袄三四件,梳子、篦子、刷子、鬄子、露花油,都取了去。在柜中银子也随身取些,随后赶上。一口气直到府前,官未坐堂。姓吴的拉众人到酒店上坐了,吃酒吃饭,打发了二十两差使钱,人多还不够分。里排四邻,妇人女子,又另是差人都唤到了。不多时,二府升堂,一干人犯带到。二府略叫里邻问了几句,又叫女儿问了几句,把三拙夹了一夹棍,打了四十毛板,发了监,妇人女儿发了铺,连夜把口词审语写了申文,与那梳子、鬄子等件,第二日申解察院。察院坐堂解进,先叫三拙上去,问道:“你和尚住在山里,要梳子何用?”三拙道:“是小的未披剃时存下的。”察院道:“刷子哩?”三拙又道:“未披剃时存下的。”察院道:“和尚要露花油何用?”三拙道:“一个施主带在那里用,见油香得好,与他讨的。”察院道:“奴才胡说!我问你三件女袄,也是施主与你的么?”三拙叩头道;“小的该死。”察院喝道:“你还想活么?”喝令打了六十板。仍旧府监监了,唤里排四邻吩咐道:“女儿贞洁,本该上本旌表,只是其母不良,他不能规谏,叫不得贤女。姑饶其母,释放宁家。这恶僧罪大如天,也不只这一案,你们也不须来伺候了。”
众人谢了出去,妇人在前,女儿在后,街上孩子们拍手笑道:“婆娘打和尚的呵呵。”里排道:“小官们不要啰皂,因为黄花女儿不肯,察院也称赞他哩!”到了家里,女儿哭向父亲道:“亏了列位里邻呈子上,不带爹的名字,又亏青天察院,也不牵连问及,如今为我,连娘也饶了。羞人答答,这里住不得了,他州外府去,还好做人。”父亲道:“小姨娘,嫁在嘉兴城里,搬到那里去再处。”
次日里邻等家,父亲走去谢了,随即先去,通知小姨,连夜雇船搬了去了。正是:纵教掬尽西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三拙在监里,亏了姓吴的替他拿银钱使用,还不受苦,凭他养棒疮,调理身子。第三日午后,又是察院发一名犯人下来,却是王子嘉。三拙问他:“何故你也为事?”王子嘉道:“那里说起,有一个察院老师,京里一位相知,荐在我家作寓,有个城东财主,只为待人刻薄了,被众告发。他道有银子,买房子生利,并非生事诈人,怕察院不以监生待他,即加刑责,不过求宽的意思,央那老师说情,情已允了,谢已收了,人已去了,闻说里面有人怪我,察院如拿访一般,捉我去。一夹棍三十大板,听他口气,恰像京里有大僚怪我,先放了火的。骂我道:‘奴才!你玷辱人闺门,淫媾人妇女,罪恶贯盈了,还辩什么?’你道裤裆里事,一个上司也管起来。”三拙道:“我也为裤裆里事,监在这里哩!”王子嘉道:“你是和尚,原不该偷婆娘。我是婆娘偷我,也加个罪名,不服!不服!”
过了两日,忽然听见察院吩咐县里,做了几十面立枷,两个也有些慌了。王子嘉道:“章观不进监看我一看,写字去骂他。”有挂枝儿为证:写情书写不尽,我冤魂帐;直直的,写几句,教他细细详。
我死期已在十分上,早早来还得见,也算与你厚一常若是几日里来迟也,切莫要身后将咱想。
次日章观,只得到监里来望望,尚未叙话,忽传察院唤三拙。王子嘉道:“若三师父放了,我便有些生机。”三拙随了府差候察院开门带进,察院不发一语,丢下十六根签来,喝打八十。三拙禀道:“老爷容三拙禀明一句话,就打死也不敢怨。说三拙强奸幼女,奸尚未成。两朝律上,并不致死,还求老爷宽恩。”察院道:“我今月某日,私行到山,一老三少妇人,到你山里来,轿夫亲口说,一乘女轿五钱。住了一夜,早起来接,又是五钱。又说三师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受用过了,难道你还不该死!死有余辜了。”三拙道:“若如此说,老爷把个风流帽子,赏了三拙,三拙含笑入九泉了。”察院喝道:“着实打!”打了八十板,死而复苏,上了立枷,吩咐枷在阊门示众。唤人抬到黄鹂坊桥,又死而复苏。只为上司旨意,仍令抬到阊门门下,枷了半日,黄昏气绝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