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三拙传了王子嘉一半采战法儿,毕竟比前不同了。迟有一更天,方能够走泄,也就使女人快活。又在第一班的戏子里,做一个承揽戏的。有什么不兴头,开行开店人家,凡是做戏,个个奉承他。不消说起,就是大官宦财主,大贵的乡宦,若是见了他,笑脸平开。怎得水性妇人,不传眉递眼,想着手时,与他鬼混。有个经纪人家,曾做了本戏,姑嫂两个都看上了王子嘉。他姑嫂平日过得极好,你我有私事,各不相瞒,姑娘嫁了出去,因为夫妻双回门,故此摆戏酒。不期王子嘉见帘子里,有美貌妇人,指手划脚,他越逞精神。这两个女人悄悄约了他某月某日,当家的往沐阳宜兴一带买货去,有十日不回。夜间准备候他来,都是贴身丫鬟传话。王子嘉想道:“姑嫂两个约我,我一身难充两役,不如再拉了三拙,一则总承他个女子,二则面试他本事,好再央他教全了。”
到了这日,果然约了三拙来,掌灯时节,把三拙一顶满帽戴了,都投身入去。王子嘉说明了两个在此,姑娘有不肯的意思,阿嫂道:“既来之则安之,难道打发一个去,就张扬开去,不好意思了。”且同坐吃些酒,拈了阄罢。谁拈了,王子嘉就是他同睡,此时各争。这王子嘉,酒罢上床,阿嫂也不拈阄了,竟让王子嘉与女娘。你道为何不争了?他久闻三拙的名,听说是那三拙,他就取才不取貌了。三拙弄这阿嫂不歇不泄,十分满意。王子嘉弄这姑娘,只管泄,只管歇,止好一更的长久,姑娘也算快活的了。但见三拙这般鏖战,阿嫂异样风骚,心里动火,低低与阿嫂说,要留那三拙几夜,大家尽一尽兴。王子嘉应戏要去,三拙无事便留,一连四夜,真个是百战不休,姑嫂两个,做梦也不指望这般快活,三拙许他再来,纔放他去了。王子嘉面见三拙一夜不泄,又到山中,再三请教,又只教得他运气法,却也不能通身运到,运到腰里,就住了。蛇游洞,柳穿鱼,那些粗浅的,教他几样,鸡啄食,猢狲偷桃,那些深细工夫,不肯传授。王子嘉也就疏远他了。
这年三月间,嘉兴平湖,嘉善几处地方,慕这第一班的名,邀他们去做戏,台戏堂戏都是十两一本。先凑银子,兑了百两安家,众人纔去。平湖一个大乡宦,摆八日寿酒,也要他们去做。这乡宦极肯娶妾,娶了一个,睡了一年半年,又娶了一个。把那个就置之高阁了。家中有十七个妾,如守寡一般,夫人劝他,把不用的,打发了几个罢,他又不肯。因此个个怨他,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戏,不知如何,被那众妾里面,有两三个缠上了,漏了风声,被那乡宦叫家人捉住,打个半死。还说送官惩治,班再三央求,纔免送官,也不做戏,也不找帐了。况打坏了小旦,就是别家要做,也少旦做不得了。只得雇了船,狼狈而归。平日他继父陈优管班,正旦王人喜,常常劝诫他道:“你若不改过自新,毕竟出乖露丑。”他口里感谢好话,女人来缠他,他又去了。平湖回来,正旦王人喜,禀压班主人道:“王小旦戏好,班里人个个与他相好,并没口面。只是有这桩不好处,虽是人来缠他,他一听好言,不能改过自新。在平湖如此如此。”那乡宦远道:“看老爷面,又众人拜求,纔免送官。不揿住行头,大家体面,都不好看,不如打发他出了班,另寻个小旦罢。”那压班主人,原是极正经,不肯生事的,便吩咐:“就逐他出班,压班银三十两,我也不要他还了,快快另寻好旦,不可误事!”人都道:“这样好班,一个月三十本戏,趁好大钱。他又轿子出入,十分得意了,没福受用,做出事来。”那知他不以为意,反道:“我如今不做戏了,只串戏做清客,大官府门下,走动走动,通些关节,南北两京,都好做事,可不强似做戏子么!”那知正是他的死运到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贞妇淫秃认是好姻缘痴娼狂那知是真孽障诗曰:芳露垂垂碧瓦凉,芙蓉别馆漫焚香;琅风千扇吹冰谷,宝雾重檐悬夜光。
当夕蟾蜍来未已,三秋珠珨饱初僵;
更深漏转无人见,坐待明河下绣床。
话说三拙见王子嘉不与他亲近了,心里恨他,要设法去偷他老婆,塞他的嘴。常见他出门去了,假意去寻他。那知王子嘉的结发,是小人家女儿,粗丑老实,连丈夫也久度之高阁的了。每常只如走使妇人,不许出房寸步,三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忽见了厥脸,问知是他,惊得飞走。走出门来,立在半塘桥边,忽见一个尼姑,风流跌宕,有六七分颜色,从半塘寺里走出来。三拙想道:“这样个尼姑,却从僧房出来,是不怕和尚的了。”况桥边没人走动,也就迎住作揖道:“女菩萨何往?”尼姑答礼不迭道:“师父是何寺院?”三拙道:“我是花山范家坟,三拙和尚。”尼姑笑道:“久仰久仰,失瞻了。”三拙道:“既如此,不须打话,缓步请行,到荒山去走走。”尼姑道:“改日奉拜。”三拙道:“不但我不该放了你,你也不该放了我。女师父叫轿子到荒山,原也不雅,我有熟轿夫,抬了就走,岂不更妙!”尼姑道:“只说兄妹,想也不妨,也罢。你先去西新桥等我,我自己叫小舡就来。”三拙道:“不可哄我。”尼姑道:“见食不抢,一世不表,人闻大名,决不当面错过。”三拙飞也似先往西新桥去,唤了两乘熟轿夫,呆呆立等。只见尼姑果然来了,还了船钱,一径上桥同行。
路上也有人指着笑笑儿,却都是认得三拙的,不敢则声。到了山里,早有极盛肴饶,极甜三白,两个饱啖,一同等不得到夜,大战一番。弄得尼姑痴痴迷迷,道:“是从来未经的。若是寡妇,经你的手,定要嫁你了。”连住了四日,没早没晚,缠着三拙要弄。三拙只说要下山一两日,怕他住了不去。问他:“姓甚,住何处!”尼姑道:“我姓张,先夫姓王,十七岁嫁了他,十九岁就做了寡妇。人问我道:‘你这小年纪,嫁了么?’我说:‘我不嫁。’那人又道:‘你这小年纪,如何守得寡?’我说:‘我也不守寡。’因此做了尼姑,活动活动。各处尼姑庵里,轮流住祝六房庄边,那庵里住得多些,所谓随处为家。你没处寻我,我来寻你容易。”又道:“我有一件好事,总承你,你上了手,不许忘了我。下津桥马鞍滨地方,有个半大不小人家,一位内眷,生得胜过昭君,赛过西施。他家主公,原是秀才,在日我尝到他家化缘。这内春日里也和老公搂抱而睡,毕竟是个极贪杯的了。秀才已死了两年,不知他和人有事没事,等我去勾引他,和你弄弄,不怕他不魂杀。”三拙道:“妙!妙!全仗你女苏秦。”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也不说为什么,只说:“送你买件衣服,我已吩咐徒弟,叫一乘送到寒山。寺的轿子在门首等了,过目再乞光降。耳听好消息。”尼姑谢了一声,上轿去了。
到了次日,尼姑就往马鞍滨口寡妇家来。寡妇道:“王师父许久不见。”尼姑道:“我在花山范家坟住了几日。”寡妇实不知三拙在范家坟,并不问起。坐了一会儿,尼姑说起:“我不枉了在世,不瞒娘娘说。近日范家坟三拙那里几乎快活杀了。”原来这寡妇,性极贞静,外面极和婉,再不冲撞人半句。便道:“王师父不要说荤话。”尼姑道:“人说不吃天鹅肉,不知其妙。我蒙你抬举,特来通你知道,好作商量。”寡妇道:“王师父你莫非疯颠了,你去罢!”尼姑道:“娘娘,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要错过了。他说要见娘娘哩!”寡妇道:“你自和他鬼混,不关我事,我也没你这老面皮。”这是骂尼姑的话,尼姑却认做不好应承,假意如此,笑嘻嘻的去了。寡妇道:“茶也不吃,我也不送你了。”尼姑不晓得他从来和婉,只道他心里肯了。竟去约三拙日子,三拙不知就里,欣欣以为实然。
寡妇一日吃了午饭,忽见尼姑又来,因前日恼他,未免过于冷淡了。便笑迎道:“前日怠慢了你。”尼姑越发道是好话,公然突出句话,不照一些前后道:“娘娘,三拙师父约后日来见娘娘,教我先来说声。”寡妇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也不回话,竟跑到床上朝里睡了。正是: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不好口里出言,也不冉计个确信,只说得一句:“娘娘我去了,后日下午来。”往门外洋洋走了。寡妇翻转身来,只见丫鬟正走进房。寡妇道:“不想秃娼根,这样可恶!骂他一顿便好。他去了么?”丫鬟道:“不像冲撞娘娘的,他欢天喜地走了。”寡妇道:“若如此说,他明日还不识窍,定要来的。”正说着,只见他兄弟小秀才,跑进房来道:“姐姐为何日里睡着?”寡妇忙起相迎,把尼姑这一段话,如此如此,细说了一遍。小秀才道:“等我明日来,把这男女两个秃驴,打个臭死。”寡妇道:“说那三拙,会少林拳棒的,那里打得他倒?”小秀才道:“我明日邀十来个好打手来,不打紧!”寡妇留小兄弟吃了饭,回家去了。
次日,小秀才邀了马鞍滨山塘上,共十二三个有体面的打手,先在自己家里,留下两个同到阿姊这边来,各各在近邻店门首,暗暗埋伏。申牌时候,只见尼姑在前,和尚在后,从西首远远来了。小秀才步入中堂,尼姑跳跳跃跃,竟走进来,小秀才少年性气,骂道:“秃淫妇这般可恶!”劈脸打将过去。尼姑见不是对头,往外就跑。三拙已进了门,外面十多人蜂拥而至,金刚箍铁尺,一齐打来。叫道:“不要放走了三拙这贼秃。”三拙见势头凶狠,不往外反往内,中堂的墙高,一径轻入后天井,把身子往上一耸,如飞鸟一般,跳上墙去,飞也似打从邻舍屋上,往西走了。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门赶去,但见他如履平地,到空场头,又一跳如脱兔一般,不知去向了。那尼姑打从人丛袒逃躲,也被后面两个打了几拳,负痛而去。正是:嫩草怕霜霜怕雪,恶人自有恶人磨。
小秀才同两位在行的,去投了里排四邻,要去告状。一个老成里长道:“令姊丈与小弟相处,极是好人。令姊寡居贞洁,谁不知道,今日之事,又不曾有玷,告状反为不美。这贼秃在枫桥、凤凰桥、滴水桥一带地方,奸淫恶迹,擢发难数,渐渐到这地方上来了,待他别家做出来,小弟做呈子头,兄做中证,那时摆布他方可何难?”小秀才依言,留众人在酒馆,吃了一回酒,大家散了。
那知三拙,心还不死,只道:“寡妇原有他的心,毕竟丫鬟们走了风,他兄弟知道了,做了这事。不知那寡妇在里面,如何不快活,如何想我哩!”
一日,走到一个旧相识妇人家,打听消息。这妇人就住在寡妇西首,往来已两年了,三拙每每得趣抽身,极是薄情。为何这妇人独久,只为妇人虽已三十六七,貌亦平常,却有个女儿已十四五岁了,甚是美丽,指望等他二三年,要他娘做脚,故此往来长久了。三拙还未说及寡妇的事,妇人先开口道:“这一向你为何不来,我家女儿,今已十七岁,正待冬里成亲,不峭婿急症死了,女儿做了望门寡,又是寡桩厌事。”三拙道:“待我蓄了发,娶了他罢。财礼五十两,冬里成亲,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竟是我养,又好常常叙旧,若你夫妻肯,今日先下定十两。”妇人听见说了十两银子,屁股上都是笑脸了。道:“我做了主,我家主公是凭我的。倒是女儿,也得他心上肯便好,你拿银子来,等我去与他说看。”三拙把一封银子,递与妇人道:“今日就和他会会儿,我明日带二两,与你买疋细。”妇人拿了银子,走到隔房女儿那里,如此如此,说了一遍。女儿道:“我要嫁,嫁个好人,决不打和尚的。”妇人道:“我儿,你笑我了。”把银子放在他袖里,道:“等他自家说。”竟走了去。看他光景,是叫三拙用力强奸的意思。女儿慌了,把身子问出房门外,三拙走来,竟要啰皂,他跑到门首,大喊叫道:“地方四邻救命!三拙和尚强奸黄花闺女哩!”正是申牌时候,走拢人来。顷刻有二三十人,三拙夺路跑了。前日劝小秀才的那个里长,走来勒了女儿口词道:“我是现年替你递公里,不打紧。”
次日约小秀才做知证,具呈吴县,差人捉三拙。三拙央了分上,又买上买下,不上一百两,买捺住了。里长道:“抚按都是不要钱,有风力的官,况按院正在行事,明日去进公里,难道也捺住了。”又有人次来二拙耳朵里,十分慌了。打听得按院一个老师,作寓在王子嘉家里,只得去寻王子嘉商量。一连寻了六次,再寻不着,原来王子嘉在京,倚着现任大僚的势,拐了妓女刘美回家,在苏州看戈阳腔正旦章观的戏。两个看上了,章观要嫁他,刘美闹吵了几常王子嘉把刘美送与将去的武官,武官又传送一个按院衙门人,王子嘉平日恶处,刘美一一都说了。章观又曾与按院衙门一个人相好,正要嫁娶,如今又嫁王子嘉,是夺那人心爱的肉了。两个媪妇,明明是催命鬼,也是前世孽障。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御史私行轿夫漏风声老僧多嘴淫孽难藏影诗曰:秋声入夜夜多寒,落叶风中面面残;无奈官清招谤易,可知宦拙免参难。
正怜去后长垂泪,不分行时便失欢;
即此淫风能砥柱,颂声起处万民叹。
话说各州府县,有那衙蠹光棍,为恶百端的。常有好官,不由所属听信下役,自己人访严拿,毙之杖下,如前朝祁御史、新朝秦御史。人人感激,个个畏怕。若论有关风化,奸淫不悛的,也与凶人一体重处,惟有前朝祁御史、新朝李御史。况李御史所处时候,比祁御史更难。前朝独御史更觉威严,一出衙门,家家避匿,鸡犬不闻,相沿体统如此。新朝初任,有一两个做好人的御史,不但同下僚游山饮酒,和尚亦与衔杯,戏子亦同掷色,还有唤戏子到衙门,欢呼痛饮的哩。朝廷处了两个,张御史就严肃了。秦御史大振风纪,不假声色,但把和尚、戏子都看做无恶可行的,不甚关心。李御史偏道:“君子里有恶人,小人里有君子。代天子行事,在这地方做一场官,纵不能遍访贤能,荐之天子;必须察尽好恶,救此兆民。假如和尚,岂没几个高僧,修行辨道,岂没几个包揽词讼,串通衙蠹的,比俗人还狠。又岂没几个贪酒好淫,败坏清规的,比俗人更毒。假如戏子本是贱役,安敢为非,只是倚仗势宦,奢侈放恣,其害尚小,有那行奸卖俏,引诱妇女,玷辱闺门的。我出京时,就有一大僚,痛恨一优,托我处他,若不犯在我手里罢了。”再一访问,除了淫恶,也是扶持风教一桩大事,如此存心,却在纪纲纔振,顽民未革时候,岂不更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