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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影》清·檇李烟水散人编次

  自后日夕邀欢,一住五日,不提防隔壁有一开酒店的,叫做馮美成;对门有一个破落户,叫做严七,俱是酗酒宿娼,地方奸棍。平日窺见婉娘姿色;守寡经年,都有垂涎之意。不时立在门前,探头探脑,故意把那风月说话,彼此乱嚼,有时又买几件香袋汗巾,诱那秀童送进,意欲打动婉娘,与他私通来往。那知婉娘知香识臭,爱慕风流,怎肯把这些蠢头颅、糟嘴脸,放在心上。所以二人俱蓄怨恨,正欲寻事中伤,值湊玉卿留恋数日,墙卑室浅,早被那馮美成探知消耗,急忙报与严七,严七道:“既有此事,须要多唤几个弟兄,日夜守住门首,等他出来,一把拿住,若肯私和也便甘休。设或不识时务,即忙捉到官司,便可以丧尽那婆娘的体面了。”馮美成大喜道:“有理!有理!”登时就去报与卖狗肉的丘二;做丘八的阮二;又有一个做皮匠的顾一郎,俱是些沒体面的闲汉,分头守把,日夜等候。还亏內中有一计向高,时常把那秀童刮屁股的,便将声息暗告秀童,秀童慌忙进內,报知玉卿,玉卿惊得面色如灰,慌张无措,倒是婉娘略无忧色,坦然道:“郎君请自放心,说那邻里无有捉奸之理,等至三朝五日,不见踪影,自然散去,那时便可以从容回寓了。”玉卿见说,也就安心住下,只有褚贵在寓,一连等了数日,不见家主回来,心下著忙,急急走去探听消息。恰好遇著秀童,秀童便把邻近知风,等候捉奸的事,说了一遍。褚贵惊呆了半晌,只得回寓报与花氏,花氏大惊道:“既有此事,教我怎么处?”又气又恨道:“这是自己寻出来的。也与別人无涉。等他受些磨难,方肯转头。”又进房躊躇了一会,走出来道:“我家官人,只在早晚回来,不如等他到家,再作计议。”不料丘慕南杳无归信,那些闲汉,一传两,两传三,日多一日,条忽间,一住月余,已是十二月望后,褚贵逐日捱望,无计可施。
  忽一日遇著举人史维翰,是本地人,与玉卿同榜,又是年齿彷佛,所以气誼相投,往来会敘,曾经数次。那一日忽见褚贵,即时慌忙问道:“你家相公,闻得荣旋已久,尔还是回去又来的么?”褚贵就把前事一一告禀,史举人道:“原来却有这个缘故,为何不来早对我说。”就带褚贵到家,唤取童僕二十余人,一径直到王氏门前。史举人走进客座,高声唤道:“魏年兄,小弟在此,快些出来一会。”玉卿只认得是那班光棍赶进来,寒战战伸头一望,却是史维翰,忙与婉娘挥泪作別,趋走出来。史举人一把推上牲口,遂一闹而出。那班光棍晓得是本城史乡官,眼睁睁不敢动手,各自沒趣一哄而散。
  再说史举人直留玉卿到家,正色劝勉道:“年兄前程万里,为何不自贵重至此,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把身躯,置在险地,今已年近岁逼,不如留在敝居,以待新正,一同北上,兄意可否?”玉卿满面惶恐,殷殷致谢道:“小弟深悔不能老成,致有此事,然非年兄错爱,几为奸棍所辱。今已公车日迫,归亦无益,就此留在敝寓,若得新春,随轅北路,尤为生幸。”史举人急忙置备酒肴,直留玉卿饮至更余,方令人掌灯送到寓所。花氏一见,虽有十分怜爱,未免带著一二分恼意,遂絮叨叨的,面叱了一顿。
  是年丘慕南竟不回家,两个倒像夫妇一般,双双的过了除夕,到得正月初三,史维翰便来相约,遂令褚贵收拾行李,择日起程。花氏含泪相送,几番叮咛,回来必须再会。玉卿点头唯唯而別,不知春试便能联捷否?要知后来端的,下回便见。
  第八回  寄情书热肠解难
  诗曰:
  良缘虽天付,撮合仗奇策;
  世有豪俠士,热血满腔碧。
  为人尽拔胆,不遑自顾惜;
  曾闻古押衙,又有黄衫客。
  恨我不能遇,倾城杳未得;
  羨彼桃李花,空怜好颜色。
  话说卞二娘,自闻卞须有具呈本府,发在县中審问,唯恐出乖露丑,心下十分忧惧,要与玉卿商议,怎奈前后门,俱被卞须有著人紧紧守定,日夜惊惶,只与非云相对而泣。非云道:“都是孩儿写了这封书去,惹起祸来,殆累母亲。”二娘道:“还是我做娘的,持身不正,致有今日。”正在自嗟自怨,忽见兰英进来报说:“外边人纷纷喧沸,道是魏家前门封锁,连夜下船,躲避別处去了。”非云闻了这个消息,便有慍容道:“魏郎真好薄幸也,既要避去,难道通不得一个信儿。”二娘道:“正在是非腾起,怎好通信,況且此行真是出于无奈,也不要错怪了他。”
  又捱了数日,忽传卞须有,被李县尊责了十板,事已停息。方把那鬼胎放下,然以玉卿,略无消耗,未知曾去应试否,还是避在別处,娘儿两个,终日咨嗟,又苦被那族中子侄,争短争长,分田夺屋,终日吵闹不息。那卞须有,自被李县尊责断之后,又羞又愤,数日不敢出门。忽见于敬山走至,气愤愤道:“一捣好事,却被那瘟官弄坏,难道吾兄就是这样罢了不成!”卞须有道:“我也仔细思想,別无计策,可以出我这口毒气,意欲把那不长进的小侄女,寻一头脑,嫁了出去,然后与那老淫妇,慢慢算帐,你道此计何如?”于敬山拍手大笑道:“极妙!极妙!若不把令侄女嫁出,只怕小魏试后回来,依旧与他走动,不如嫁了出去,倒省是非。近闻戈士云的乃郎断偶,急欲續娶一位,不若老兄主婚,小弟作伐,成了这头亲事,尊意若何?”卞须有道:“老兄见教,极为有理,只是聘金礼物,俱要送到敝居,行聘之后,就要择吉成亲,烦老兄急就去,小弟转等回话。”只见于敬山去不多时,笑嘻嘻的就来回覆道:“小弟走去,恰值戈士云桥梓,俱在家里。说起亲事,一口许諾,明后日是黄道吉日,就要打点行聘。老兄这里,也须略为准备。”卞须有满心欢喜,就整治夜饭请了于敬山。
  过得一日,那戈士云便把聘礼送过。茶棗聘仪,甚觉轻菲,卞须有也不计论,略略回些礼物,话休絮繁。
  又过了数日,卞须有唤那张秀吩咐道:“你家姑娘,我已做主,许了戈相公之子戈子虛,前日已经行聘,只在八月初五,就要做亲了。你可回来,为我话明,与其在家与人私下成交,不如明公正气,嫁了出去,还是美事。须不是我做阿叔的,又要害他。”张秀得了这个消息,三脚两步,急急回去报知二娘。二娘听罢,气得手脚冰冷,便把卞须有千乌龟万乌龟,一头骂一头号天拍地,大哭起来,足足哭了一个时辰。乃向非云道:“闻得戈家亦是旧族,今已行聘,怎肯干休,既被那天诛地灭的弄成圈套,吾儿之意,还是如何?”非云泪如雨点,呜咽不能出声,又停了一会,方才答道:“有死而已,決不从也。”既而进房哭向兰英道:“我之心事,惟汝悉知,自与魏郎一见,便以终身相许,不料天不从人,顿遭祸变,岂唯姻好难谐,竟使名居奸媾,然而忍耻偷生者,还欲与魏郎一会耳。今又忽遭此事,料难再延残喘,然薄命之躯,死亦无恨。所恨者,唯是前夜与魏郎相会之时,再三坚拒,不肯顺从其意。此心耿耿,未免有遺憾耳!”遂命兰英取出金箋一幅,题五言古体诗一首,留与玉卿,备述始初相会,以至決绝之意,其诗道:
  妾本绿窗女,自幼嗜詞章;
  未知惜明月,詎嫌春日长。
  兄君处西室,妾家在东墙;
  何意一相见,使妾心暗伤。
  羨君安玠貌,羨君锦绣肠;
  愿为箕扫妾,终身奉蒸尝。
  寸心诚已许,尺素始以将;
  君乃忽遺泄,群丑竟飞殃。
  岂惟妾名毀,坐作參与商;
  相见竟无期,相思各一方。
  池上有并蒂,怜彼菡萏香;
  不如凤凰鸟,云路双翱翔。
  既为君所误,攬鏡徒悲涼;
  妾心匪比石,妾志淩秋霜。
  齏恨沒泉路,所以酬恩光;
  采蘩如肯荐,为妾一涕滂。
  非云写毕,细细缄封,付与兰英道:“如魏郎一来,即宜此见付,至此一腔苦恨,还要仗汝细说。”兰英劝慰道:“姑娘暂省愁烦,且再从容两月,慢慢的另为商议。”
  不觉光阴迅速,忽又是八月初三,非云泪流满面,泣向兰英道:“如今一死,再迟不得了,只是我死之后,汝若奉侍二娘,晨昏定省,须要与我一般,则我虽死亦暝目于泉下矣!若那魏郎试后回来,我前日叮咛的说话,切须牢记在心,为我一一致意。”兰英只管点头,哀咽不能成语,遂抱头相向而哭。忽值二娘趋步至房,连声唤道:“我儿,且不要哭坏了身子,那魏郎已到南京,特著便人寄得一封书信在此。”非云忙以罗袖,拭干双眼,取书拆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喟然叹息道:“好个自在的话儿,若使捷后回来,只怕要索我于北印山上了。”便向兰英道:“若那寄书的,还在外边,你可请他进来,坐在屏外,等我还要细细的问他。”
  原来丘慕南刚到一日,就把书信投遞。看见兰英出来相请,便即随后走入,非云立在屏后,响响的问道:“请问尊容贵居,还是本郡,还是金陵,怎得与玉卿相会,重烦寄来。”丘慕南便把自己住居,并玉卿借寓,以至到松江买布,前后缘由,备述一遍。非云叹息道:“原来与魏郎亦是萍水相逢,暂有宾主之誼,纵把苦情相告,也是枉费唇舌。”正在俯首沉吟,丘慕南亦启口问道:“不知宅上与魏相公是何至戚,有何事情,不妨细说。”非云便向兰英道:“这件事,教我怎好启齿,你可为我婉转代言,设或有甚救搭之处,也是一条生路。”兰英遂即出告慕南道:“我家姑娘,当先相公在日,曾与魏宅指腹为姻,只因魏相公二亲早背,所以蹉跎下来,未曾行聘。不料前月赴试之后,突出族中,有一卞须有,又把姑娘许了戈家,行聘已过,只在初五就要成亲,我家姑娘不肯变易前盟,只在早晚要寻死路,妾家主母又俱是女流之辈,无计可施,特蒙尊长寄书,輒敢相求商议。”慕南听毕,受眼睁圆,拍案大怒道:“天下有此禽兽之辈,他若遇我丘慕南,即碎割其首,不足以泄我之愤。烦乞小娘子致意,姑娘不消忧虑,我有一个妙计在此,预先雇下一船,并唤齐男士数十,等待亲迎那一夜。上了轿时,便蜂拥而出,抬了轿儿,兼把小娘子,一併劫入舟中,连夜开至姑苏,一路进京,就在敝居与魏郎谐了花烛,此计何如?”非云谢道:“多承君子仗义相扶,贱妾感恩不朽,只怕一路行去,男女之间,嫌疑不便。”慕南道;“这也虑得极是,只是我丘慕南,一片俠肠,从来见了不平之事,便要拔刀相助。況与玉卿虽则倾蓋定交,已是忘形尔汝,既是他的宅眷,又蒙问及,怎敢剖腹被衷,从与不从,一上尊意。”非云犹迟疑未答,二娘泣道:“天幸此人至此,想是儿与魏郎姻缘未断,今事已急矣!不必狐疑,还是从了此计为上。”兰英便传命道:“家主母托妾,多多致谢君子,悉凭裁酌而行。只是临期不要相误,容与魏相公见后,便图厚报。”
  慕南应了一声,急忙趋出回至寓中,取银数两,就买了一幅豬羊,又买了十壇好酒,并鱼蟹蔬果之物,乃对房主道:“小弟虽在客边,那些同乡亲友阔別一久,也要屈敘一談,特借尊廚,代为整理。”原来染布店中,那些染匠,都是南京人氏,所以慕南备了酒席,一呼而至,就有四十余人,酒至半酣,告以劫亲一事,无不磨拳擦掌,欣然应諾。
  次日早起,只雇下了一只大货船,那船户叫做顾四,弟兄两个,俱是吴江人氏,因与慕南原是相知的船户,所以特地雇他,议定初五日晚间开船,慕南收拾整备专待临期行事。
  到了初五吉日,戈士云家那娶亲杂项,一应完备,一簇人熙熙攘攘,抬一顶簇新花轿,又有数把小轿,內有提香炉的,擎灯笼的,提紗灯的,拖彩旗的,戈子虛戴一顶皂巾,穿一件蓝衫,绮了一匹马,扬扬得意,准备亲迎新人,洞房花烛。笙笛鼓乐,闹闹热热,喧喧嚷嚷的,一路吹打,直行到卞家门首。
  那卞非云听得鼓乐喧沸,便把二娘抱住放声大哭,二娘一头哭,一头叮嘱,路上小心,若见魏郎,千万寄个信儿回报。兰英也向二娘哭別,直到二更方才上轿。
  那丘慕南领著众人,在那路旁等久,便大喊一声道:“你们是那里迎亲来的?”众人道:“我们是卞二娘家迎亲来的。”慕南听说卞家,便把戈子虛扯下马来,提起拳头一顿就打,那些众人已抢了花轿远远的抬去了。慕南看见轿去已远,便把戈子虛放起,如飞的一直走到船边,忙唤兰英扶出非云,下了船去。众人把那花轿撇在路旁,各自散去。
  那些娶亲的昏天暗地,竟猜不出是何来由,戈子虛打得遍体青肿,爬起身来寻那于敬山,已不知逃往何处,只得一溜烟跑到家里,报知戈士云不题。
  只说丘慕南下得船时,顾四已是心照,急急挂帆开去。次日就到了吴江,慕南上岸,买办些食用什物就要下船,劈头正与仇人相遇,那仇人是谁?
  原来苏川有一緝捕光棍,叫做尤继章,曾在一月前,领了都院要下吴县的一张捕盗批丈,直到省下,緝獲一个巨盗叫做林梅。那林梅有一族弟,名唤士贤,家资?万。尤继章因为林梅不能緝獲,便著在士贤身上,思量起发注一大财。那士贤果然慌了,讲了二百两一个公事,将要交银,却来与丘慕南商议,慕南摇首道:“这个怎么使得,为者自为,不为者自不为,你出了这二百两,还是小事,只怕以后,便要源源而来,分明犯一个盗字顶在头上,凭你天大家私,都要被他累完了。不若等我翻转脸皮和他议论,看他怎么样要得你的。”遂把尤继章一顿发挥,继章不能甘服,两个就要争起来,怎当慕南既在本地,又且挥金如土,那些朋友沒有一个不来帮助,竟把一班捕役,打得一个不亦乐乎。尤继章十分痛恨,就把丘慕南告在都院,都院依旧发在吴县審明解报。那尤继章闻得丘慕南不时要到松江贩布,因在吴江偵候。不料那一日,刚刚相逢狹路,慕南晓得前事报复,便大呼道:“兰英姐,你若见了魏相公,说我被苏川棍捕尤继章诬害,拿解吴县去了。”话说未毕,竟被尤继章一根麻索,縛了下招。顾四看见势头不好,急忙掇转船头,反向小港摇进,非云听得丘慕南被人拿去,登时放声号哭,顾四急急摇手道:“不要哭响,倘或岸上有人听得,反为不美,幸喜我们住居,就在前面,不若今晚,且到我家,与我母亲计议,或到京里,或到松江,等我母亲伏侍前去,大娘子便可以放心了。”非云听说,只得忍泪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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