炀帝听了后主的话,半含讥讽,心下好生不快,便道:“富贵乃是偶然之物,卿以偶然失去,朕以偶然得之,卿何必耿耿于怀。”后主笑道:“圣上既知偶然得之,也可知道偶然失去的时候,便要在眼前了,亡国主子何以为寿,却有小诗一章献于圣上。”炀帝见陈后主出言无状,便思拂袖而走,后闻尚有诗词与他观看,只得暂将气愤耐下,问后主道:“卿的佳作何在?”后主即在袖中取出一纸诗词,呈与炀帝,炀帝展纸观看,见诗道:隋室开兹水,初心谋大赊。一千里力役,百万民吁嗟。水殿水复返,龙舟成小瑕。溢流随陡岸,浊浪喷黄沙。两人迎客至,三月柳飞花。日脚沉云外,榆梢噪瞑鸦。如今游子俗,异日便天家。且乐人间景,休寻海上槎。人喧舟舣岸,风细锦帆斜。莫言无后利,千古壮京华。
炀帝阅毕,似解非解,就是不知用意,细按字句,又觉讥讽满纸。他本忍着一肚子怒气,此时更是愤不可遏,再也忍耐不住,便拂袖离座道:“朕念故人之情,与你一叙,你竟肆意的讥刺朕躬。何可知死生有命,兴亡有数,你怎知我不能永有天下?”陈后主也冷笑道:“你不要一味夸张,看你横行到几时?恐怕你的将来结果,还不如我哩!”
后主且说且走。炀帝听了他的话儿,怎不要动怒,便握拳向前赶打陈后主,陈后主向后面而逃去。炀帝只顾追,追入了屏后,后主已是不知去向。却又瞧见先前的那个美人背影在前面走着,炀帝大声呼喝,那个女子便回过了娇躯,和炀帝打个照面,却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模样十分俊俏。炀帝不禁心爱,忙含笑问道:“美人可见叔宝那个贼子逃向哪里去了?”那个美人盈盈下拜道:“圣上请息雷霆,姑念他亡国孤人,饶恕了他吧。”炀帝见她说得中听,怒气早已化为乌有,忙将美人扶起道:“卿是何人,却给叔宝求情?”那个美人只是含笑不语。炀帝连问数次,只见她粉脸微红道:“怎的圣上连贱妾也不认识了?”炀帝听了她的话儿,便沉思了一回,就是思索不出她是何人,好像也没见过,便含笑道:“朕躬确是记不起了卿是哪一个。”她嫣然一笑道:“贱妾便是陈后主的宠姬,张丽华便是。”炀帝听说面前的美人便是张丽华,猛的想着了丽华已被高熲命人杀死,便想着了陈后主也已身亡,两个都是鬼魂,怎会和朕相见?!当下吓了一身冷汗。
再行睁目细视,哪里有什么张丽华,面前却有萧皇后、秦夫人两个,悄悄的坐在床沿。炀帝神思恍惚的问她们道:“爱卿和夫人可曾瞧见什么?”萧皇后讶道:“没有什么瞧见,圣上这一回假寐,却睡了好久。”炀帝的神经这时方行清楚。才知饮酒之后,便倚榻假寐,原是做了一梦。炀帝便将与陈后主、张丽华梦中相见的事,说给萧皇后和秦夫人两人听了。秦夫人也觉称奇。萧皇后却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非圣上回忆张丽华,所以幻出这个奇梦来了,那是何足介意的。”炀帝便也释然无虑。
到了申刻相近,炀帝命内侍召集了十六苑夫人、美人,以及妃嫔公主,同至大兴殿与宴。不上半个时辰,俱已到齐。王夫人含笑问炀帝道:“今夕圣上召饮,端的为了何事?”炀帝本是一无用意,无非饮酒说笑一回。给王夫人一问,炀帝便笑道:“朕躬方才昼睡,做了一梦,故特召众卿到来商议如何禳解。”王夫人问道:“不知圣上做个什么梦儿?”炀帝即将梦儿说出,又故意的加了枝叶,说得那梦凶恶怕人,其中只有萧皇后和秦夫人深知底细,明晓炀帝又要胡闹了。其余不知真相的,那些美人夫人妃嫔公主没一个不变了面色,就中却有一人,笑孜孜的起立道:“圣上不必担虑,贱妾能将圣上梦中的恶鬼用法惩办,儆他无礼,此后便不致再有恶梦发生了。”众人看那发言的人,却是影纹苑的主持刘云芬夫人。听她能用法惩办梦中的恶鬼,都不觉起了兴头。
炀帝原想藉端弄出些玩法,如今听了刘夫人的话儿,不禁更是眉飞色舞,急道:“夫人怎生的用法惩办他们,可要预备什么东西、哪天方好进行?”云芬笑道:“这是很容易的事情,用不到什么预备,只需到了今宵的半夜子时,即在这个殿上,待贱妾将梦中的恶鬼陈叔宝、张丽华两个传到殿上,听候圣上怎样发落。”众人听了,越发神奇,萧皇后却有些不信道:“怎会这么容易?夫人有何神术,不要闹出话柄给人谈笑。”云芬见萧皇后动疑起来,倒觉有些不快,便道:“贱妾不将两个恶鬼拿到,听凭处罚。”炀帝笑道:“夫人好意,怎有处罚的理儿,只是夫人道,用不到什么预备,能够赤手捕到两鬼不成?”云芬笑道:“也不需贱妾亲自去捉,只要圣上命人预备着桃木剑一口,符纸二十条,硃砂笔砚全副,净水一大碗,好的焚香一斤,听候贱妾施用。”炀帝道:“这些东西真是不需预备的,要用就有。”
炀帝便命内侍办齐。萧皇后又笑问云芬道:“夫人哪里学来的捉鬼本领?”云芬道:“妾父生生前深通各种符咒法儿,甚有灵验,妾便学得几种,有时行使,倒也有效。”萧皇后点了点头道:“此刻到那半夜的子牌,还得隔上两、三个时辰,只是喝酒候到那个时候,不要觉得疲乏。依贱妾看来,还是休睡一刻,待到那时相近,再到这里来瞧刘夫人施法,岂不甚好。”众人都道有理。炀帝只得依了众议,暂时停筵,各自散去。
宫鼓声清,咚咚的两下,已是到了子牌相近,一般莺燕便又纷纷到来。炀帝和了刘夫人先已在殿,殿的正中设了香案,香案跟首放了一把坐椅,案上放着一切应用的物件。不多时,宫人报道:“已到子牌了。”云芬便对众人道:“请退坐后面,不要喧哗。到了两鬼捉到的时候,也不能开口。”众人点头会意,退坐后面。
云芬便在香案前坐下,点上了清香宝烛,她便运笔画符,一口气将十二道符儿画尽。云芬站起娇躯,命内侍将坐椅撤去。
她便左手执了柄桃木剑,右手执了碗净水,用剑在水面上划了一阵,即取了一道符儿,化入水碗里面,一连化了三道,才将净水碗儿放在桌上,又向空化了三道,向地下也化了三道,尚余三道符儿一道贴在香案上,一道穿在桃木剑,一道却命一个内侍佩了。云芬将桃木剑向空只是挥划,约有半个时候相近,还丝毫没有动静,众人当作没有显灵了,便是炀帝也觉有些狐疑。
正在这个当子,蓦的一阵风来,滚到了两团黑气,在殿阶下面乱滚。同时,阴风凛凛,冷气森森。殿上的灯光除了香案上的烛儿依旧红炎,其余的都变成了惨绿色,摇摇欲熄。那般坐在后面瞧看的夫人美人们,面上都是变色,吓得拥抱在一团。
有几个胆小的,将头伏在他人的怀中,牙儿捉对了相打,抖个不住。炀帝也悚然屏息。
只见两团黑气在阶下滚一回,云芬将桃木剑向黑气指去,道声:“还不成形?”黑气只是滚个不休。云芬陡的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将桃木剑在香案上猛地拍了一下,举起了净水碗,就口呷了一口净水,向阶下用力喷去,一连喷了三口,两团黑气依旧乱滚。云芬将桃木剑上的一道符儿焚化,大声喝道:“还不与我成形,更在何时!”话声未毕,猛的又是一阵阴风,两团黑气向风中几个团旋,陡在风中出现了两个鬼形,一个男鬼,一个女鬼。炀帝瞧时,果是陈后主和张丽华,两个鬼脸上惨色甚厉,十分可怕。那般夫人、美人到了此刻,鬼魂现了形儿,她们哪里还敢抬头,一个个紧闭双目,不敢睁视。
那东后主和张丽华的鬼形,在殿阶上面,望着上面退退缩缩的不前。云芬瞋目叱道:“你们这一对恶鬼,胆敢在白日梦中期侮当今天子,该当何罪?”只见两个鬼脸上,都现出了倔强的神态,狰狞可怕。云芬依旧神色自若,回头命内侍道:“你去拿阶下的两个鬼儿,揪上殿来。”那个内侍听说要他捉鬼上殿,吓得变了面色。云芬对内侍道:“你的身上佩有我的灵符,尽自放胆前去,他们决不敢对你无礼。”内侍定了定心神,便下殿去捉鬼。正是:凭他一道灵符力,捉得阶前恶鬼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离奇神话种玉出琼花荒唐祥瑞拔氅有老鹤
话说刘夫人命佩符内侍下阶揪那陈后主和张丽华的鬼形,内侍没法,壮着胆子走下殿阶。正待伸手揪那陈叔宝,忽的一阵旋风,陈叔宝和张丽华直向殿上扑来。云芬不慌不忙,用桃木剑儿挑取了贴在桌上的一道符,向烛上焚化。猛见一道金光向两鬼罩下,两鬼不由得跪倒阶前,叩头求拜。云芬便向炀帝道:“恶鬼已是制服了,圣上的心意,还是将他们由妾用法,永远拘禁,还是惩戒了一回,依旧释放。”炀帝道:“朕也不要过分的难为他们,只需请夫人嘱咐他们,此后不能再向朕梦中肆恶也是了。”云芬厉声对两鬼道:“圣上仁慈,饶了你们初次相犯,此后若敢再行缠扰,定不相饶的了。”两鬼慌忙叩拜。云芬的桃木剑又向空指划一阵,喝声去吧,但见又是一阵阴风,殿前的两个鬼形已是不见,只是半空中隐隐有声道:“且去且去,后日吴公台下少不得与汝相见。”
炀帝听了笑道:“叔宝的狗头,又在说什么疯话了。”这时,一般夫人们听说鬼已去了,方敢睁眼抬头。秦夫人指着云芬道:“瞧不出你风也吹得倒的人,竟会降伏恶鬼的。”萧皇后笑道:“这也是圣上的洪福,才能得到刘夫人咧。”王夫人却道:“鬼也捉过,夜已很深,不如早些睡吧。”炀帝笑携了云芬的纤手道:“朕还须酬劳,夫人随了朕去受赏。”萧皇后笑道:“圣上仔细了,不要给刘夫人弄了一道什么符儿,将圣上摔到了床上去。”众人听了齐声失笑。刘夫人却挣红了粉脸,脉脉含情。炀帝也不和众人多说,便携了云芬同入寝殿。云芬半宵承欢,便是炀帝的酬劳了。
有事便长,无事便短。过了阳春十月,韶光容易,已是隆冬,转眼间春回大地,便是大业二年。江南春早,三月良辰佳景,最是绚华曼丽。这天早上,炀帝和萧皇后在御园闲游,只见春花如锦,触目开怀。忽有一个内侍匆匆进报道:“现有凡离观主持法师王元静请见圣上,道有好心奉献。”炀帝听说王元静有好心奉献,便命内侍将元静导入。不多时,内侍率了元静来见炀帝。炀帝见元静鹤氅玄巾,朱鞋白袜,四十开外年纪,白净面皮,颔下留了三绺长髯,倒有些出尘气概。元静见了炀帝,俯伏启首,炀帝命他起立,温颜问道:“道长有何好心相献,特来面见朕躬?”
元静道:“在先祖师凡离仙丈得道的一年,他神游海上仙山,天池金阙,得观先天花草的清妙,常和俗人道及,俗人只是不信,先祖师在仙解的前一天,将白璧一方,种在地下,顷刻之间长起了一树,开花如琼瑶相似,先祖师取名琼花。嗣后每年春间的三月,开花七日,过后即行凋谢。哪知前昔三年,不开一花,昨宵忽的琼花大开,比了往年更盛,这定是圣上驾在江都,花神有灵,才能有此花瑞。小道今日特在观中,设了素筵,敢请圣上驾临凡离观,一赏琼花,不知圣上可能屈尊下降?”炀帝听了,好生欢喜,便含笑点头道:“朕已久闻此花的名胜,只是无缘相见,道长果是一片好心,朕躬哪有不来的理。道长先行回去,朕当召了后妃同至汝观赏花。”元静见炀帝允了,也是万分心喜,便道谢退下,回观准备。
炀帝即宣召了十六苑夫人,袁宝儿、妥娘、薛冶儿、杳娘、韩俊娥、朱吉儿,连同萧皇后,一行二十三个人,命内侍排齐车驾。炀帝和萧皇后并坐宝辇,十六苑夫人分坐了八辆香车,袁宝儿等六人分乘了六肩莲舆,齐向凡离观进发。不一时到了观前,元静早已率了道众捧香拜接。炀帝和萧皇后在大殿上拈了香,元静请入客厅进茶。炀帝道:“不消了,琼花在哪里?
待朕先去一赏。”元静道:“花在后殿院前,小道已在院中排下了素筵,便请圣上一边饮酒一边赏花可好?”炀帝点了点头。
元静在前引导,炀帝随了入内,众夫人也姗姗随行。到了后殿,便见院中一株琼花,足有一丈多高,玉瓣团团,雪蕊隆隆,一朵朵足有碗口般大,密缀枝头。远往上去,宛似雪压满树。那一股清香,才到后殿已是芬芳扑鼻,大异寻常的花香。
萧皇后道:“这股香味,好似梅香。”炀帝道:“梅香虽是清芬,还不敌此花幽静。”元静道:“此花虽是香得幽静,要是站在花下,时间一久,身上染到的香气却能经天的不散。”炀帝道:“真是名不虚传,独擅江都之胜。”
待到炀帝和萧皇后等一行人走近花前,仔细的瞧视。只见那花垂薹复瓣,一层一层地包着花蕊,在花蕊的正中,却有一点猩红,越显得不同凡卉。炀帝笑问元静道:“怎的花蕊中偏有一点娇红?”元静道:“先祖师种的那块白玉,中间也有一点红斑,因此花的中心,便有一丝红蕊以显仙家的神异。”炀帝和一行人听了,都点头叹赏。元静含笑上前道:“小道水酒已备,便请圣上娘娘和夫人们随意饮些。”炀帝见元静所设的宴席,即在院中离花不远,正中心怀。即与萧皇后、十六苑夫人、袁宝儿等,同坐了一席。
正待举杯,陡地起了一阵暴风,好不厉害,飞沙扬尘,内侍们赶忙障了宫扇。炀帝和萧皇后等都被风儿吹得睁眼不开。
迨至风定云开,内侍们移去宫扇。炀帝睁眼看时,和萧皇后、十六苑夫人同声道异,原来一阵风把一树玉雪清奇的琼花,吹得落英遍地,莫说完整的花朵,枝上没有一朵,竟是一瓣半朵,也不剩留,光剩了空枝。炀帝惊得痴呆了半晌,好生扫兴。那个站在席前侍候的元静更是气得目定神痴,暗暗叫苦不迭。元静的这次邀请炀帝,原想借了琼花的奇异,博得炀帝心欢,便想靠了炀帝,将这所凡离观好好地修造一下。哪知风姨肆恶,花神不佑,把一株号称仙种的琼花吹得干干净净,怎不要令元静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