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情不已。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娇丝,舆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愧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那个念完了,一个笑道:“这个曲儿,原不是水面上唱的,我记得里面有什么‘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的句儿,应是陆地上唱的曲儿。”那个道:“你别痴了,唱曲儿还有什么水上陆上的分别,只要圣上有兴要听,便在厕所里面,也是要唱的,本来我听香月姐姐道,改日圣上,还要命宫中姐姐们,练习了此曲,再拣个月白风清的良夜,命姐姐骑上马儿,从宫门出发,直达西苑,一路上听那曲儿,又命苑中的美人们,也骑着马儿,出苑迎接,唱那《清夜游》。想来曲中的‘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的句儿,便应在这个上面。”一个点头道:“那更对了。”
??两个小内监说得正是有兴,蓦见海面上一片通红,十六艘龙船一字排开,向这边过来。原是船上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发出了红色,吓得两个小宫监,一溜烟地走了。其实十六艘龙船,原不是到这里来的,柔橹分波,荡碎月影,径向蓬莱山去。
炀帝和萧皇后,却在绮阴苑谢湘纹的那条龙船里面,其余十五条胧船,便是迎晖苑王桂枝,积珍苑樊玉儿,清修苑秦凤琴,影纹苑刘云芬,文安苑狄珍珠,景明苑梁文鸳,栖鸾宛李庆儿,宝林苑陈菊清,晨光苑方珍娘,仪凤苑柳绣凤,和明苑田玉芝,降阳苑石筠青,明霞苑张丽卿,翠华苑黄雅云,仁智苑朱贵儿。
十五个夫人,奉了炀帝旨意,一同夜游。到了蓬莱山脚,炀帝便命停船上山,一时十六条龙船上的,一个夫人二十名美人,一个个分花拂柳,舍船登山。到了山顶上,真是天风清峭,仙露缤纷,环顾四周景色,尽罗眼底。
山顶上原有一所小殿,炀帝即在殿中设了一席盛筵,和萧皇后十六个夫人,团坐一席。十六苑的美人,轮流歌唱。炀帝身在众香国,花团锦族,瞧瞧那个夫人,瞧瞧这个夫人,全似粉妆玉琢,好不开怀,当下十分得意地笑对萧皇后道:“朕躬的艳福,不知几生修到,既得窃窕贤淑的爱卿,又有曼妙温柔的夫人,真要使人羡煞妒煞了。”萧皇后道:“贱妾无状,幸得众夫人相慰圣上。”众夫人却道:“圣上和娘娘,德由天配,佳偶百年,贱妾等蒲柳下质,怎能上比娘娘。”炀帝哈哈笑道:“卿等不必谦逊,快快共尽一杯,以应今宵乐事。”炀帝说毕,首先举杯一饮而尽,萧皇后和十六个夫人,便也一个个尽了杯酒。
炀帝忽道:“朕又想着了一件事儿,须和众卿共议。”萧皇后含笑问道:“圣上谅是又想到了一个行乐法儿。”炀帝将杯儿一放道:“又被爱卿猜着,昔年朕南征陈国,破了都城,觉得江都的胜景,更较洛阳为胜,当时只因戎马倥偬,没有心情游赏。如今海宇澄平,朕却思一幸江都,畅游一番,众卿可能赞同?”萧皇后道:“圣上若须妾等同往,哪有不赞同的理儿。”众夫人也道:“娘娘的话儿甚是,妾等只候圣上主裁。”炀帝笑道:“卿等终是这般话儿,朕往游江都,原欲和众卿同往,方觉有兴,只是有件事儿,先须决定,还是从水道到江都,还是从旱道到那里?”萧皇后道:“水道上去好玩。”炀帝点头道:“朕在春间,已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民丁百万,开掘通济渠,引汴水入泗以达淮南,又命黄门侍郎王弘,到江南监造大龙船,谅来多要告成了,至迟到那八月,定能到江都游玩。”萧皇后道:“如此说来,圣上早有下江都的心儿,开湖造船,还问什么妾等水道旱道。”炀帝也笑道:“若是卿等欢喜旱道上去,朕怎能独违众意?故须询问一声。如今既是同意水道,那是再好没有了。”
他们商议既定,又欢饮了一刻,炀帝始命撤筵,出殿下山。
重上龙船已是夜深月落,曙光欲动。炀帝还想到十六苑中玩去,萧皇后笑道:“且留有余不尽的兴儿,来日再游罢。”炀帝便传旨停船埠头,十六艘龙船,便向埠头摇去。到了那里,炀帝和萧皇后乘车回到显仁宫。十六苑夫人们,仍是坐着龙船,回到各苑安宿。一个西苑里面,顿呈冷落气象。
不多时候,已是金鸡报晓,旭日高升。炀帝这天,只因昨晚通宵的游玩,身子疲乏,便又懒得上朝,兀是躲在寝宫里面,做他的好梦。直睡到午刻过后,方始起身,便有一个内侍进内报道:“长安殿下奉旨入都,今晨上朝请觐,恰值圣上没有临朝,便在宫门请见。奴婢们因圣上安寝,不敢惊动,故请殿下暂候宫殿。此时闻知圣上已起,又命奴婢前来,听候圣谕。”
炀帝听说太子来了,他只知纵情酒色,方是乐事。父子天伦之乐,他也不在心上,故也并无快感,只淡淡地道:“命他请见好了。”萧皇后却甚欢喜,忙道:“累他候苦了,快些请来。”
内侍应命退出。未几,太子昭已是奉召入宫,拜过父皇母后,请过圣安。萧皇后见太子昭的身体,比了命镇长安的时候,肥胖了几倍,倒觉欣喜。炀帝问了太子昭几句没关要紧的话儿,便命退出,一连几天,不再召见。太子昭见炀帝不再召他,便悄悄的乘骑到了西苑。西苑令马忠见太子到来,便慌忙迎接,昭反鬼鬼祟祟道:“我乃私来游玩,你不必声张出去。”马忠点头道:“奴婢理会得,殿下放胆玩去好了,只是沿渠的十六苑,殿下还是不去为妙。”昭诧异道:“这是何故?”马忠道:“苑内有圣上封的夫人,主持苑事。殿下入苑游玩,倒要两不方便,且恐易被圣上得知,故请殿下不去为妙。”昭始恍然,便也点头道:“你的话儿甚是,我决不入苑就是。”说着便向东湖行去。
这时正过午刻,赤日当空,好不厉害,苑中虽是浓荫夹道,究还遮不住阳光,太子昭的身子又是肥胖,更比常人怕热。他在东湖堤上走了一回,已觉气喘汗流,不能再走了。见侧首那边,一个凉亭,四面垂着帘儿,他便想走里面,憩息一刻,当下气喘吁吁的走到亭前,掀起帘儿,直冲了进去。却见一个女子,伏在桌上打盹,蓦被昭的脚声惊醒,抬起头儿,惺忪了双目,见昭身穿一件藕色宫袍,头裹青纱巾,脚上穿了一双朱红鞋,手中执一柄羽毛扇儿,不住的挥扇。客上的汗珠,兀是向颊上直挂。她却不认识昭乃是东宫太子,见他气喘吁吁,不禁动了疑心,便站起身子,正色问昭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昭见这个女子不认识他,知是新选入内的,不是宫中的旧人。向她仔细瞧视,只见她身穿茜色衫儿,紫色的弓鞋,黛绿的罗袜,月白纱的裤儿,腰间束着一条粉红色的汗巾,肩上却有一条松罗色的帕子,掼在上面,小小的樱桃,白生生的脸儿,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两道绿得可怜的蛾眉,云发覆额,光可鉴人。昭将这个亭中的女子,从上看到下,再从脚看到头,瞧了一个饱,觉得十分可爱,却忘了答她的话儿。那个女子见昭不答她的话儿,只是乌溜溜的两个眼珠,向着自己身上打量,不禁又羞又怕。便又高声道:“你这汉子,究竟是个什么人,怎的问你不答,难道是个哑巴?”太子昭见了她娇嗔的神情,噗的一笑道;“你也太细心了,这里是个什么所在,闲人哪能走入。门上那个马忠,查得怎生严厉,你且想一想,他肯放不相干的人进苑不成?他有几个脑袋?”那个女子听了昭的语气,甚是壮大,便知昭非是等闲的人物,忙换过口风道:“贱婢原也省得,只是公爷的金面,贱婢新选入苑,没有见过,不知道贵人是哪一位?”昭听那女子的话风,忽的改易,更爱她有机变,便含着笑容道:“那也不能怪你,你原是没有见过我,怎会认识起来。老实对你讲了,我乃是长安的晋王,也就是当今东宫的太子,你可明白了吗?再不要当我歹人了。”那个女子听了,想不到眼前的人儿,却是当今的太子,慌忙拜倒在地,正是:顿将白眼换青眼,东宫头衔惊蛾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帘外悄无人春光未泄花丛小相会好事成双
话说凉亭女子,闻知昭是个太子,忙拜倒在地道:“贱婢不知道贵人便是殿下,多多冒犯,拜求殿下恕罪。”说毕不住的叩头。昭见她慌得可怜,便含笑将她扶起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惊慌,我一路玩来,觉得甚是渴热,你可有凉茶,给我饮些。”女子忙道:“有有,殿下请在石凳上宽坐,等贱婢取来。”昭起初只顾注意了女子,亭中的陈设,却没有留神,此刻才四下打量。见亭的正中,放着一张八角的云石桌子,沿桌四面,排了四张云石凳儿,周围的亭栏,也是云石筑成。栏的上面,放了不少的鲜花,一盆盆发出幽香。抬头看时,上面了四只八角式的风灯。四围的湘帘,一齐垂下,只要微见掀动,便有凉风送进。昭将身坐在云石凳上,一股凉气,激得他心神一爽。他在外面烈日的下面,到了亭中,清凉了不少,额上的汗也停下,气息也舒和了。那个女子,已呈上了一只玉杯,杯中却是满满的,另外又呈了一块巾儿道:“请殿下揩揩汗儿。”
昭接了过来,觉得有些烫手,揩到脸上,却甚是舒适。昭便笑道:“这般烫手的巾儿,亏你拧的?”女子笑道:“要不是热了,揩在脸上,反是不爽快的。”昭点了点头,举起玉杯,呷了一口,只觉非茶非露,芳香满口,凉沁心脾,他觉得有味,一口气吃尽了,还是辨不出饮得什么露儿,即问女子道:“那杯东西,倒也解得暑渴,是什么做成的,我虽是吃了,却还不知。”女子不禁笑道:“那是上好的嫩藕汁,和了清甜的凉瓜露,盛了篮子里,悬在井儿里面阴着的。”昭点头道:“怪不得又清爽,又甜净,又是冰凉,原是这般费事,合成这杯东西。”女子笑了笑道:“殿下要是爱喝,待贱婢再去取一杯来可好?”昭摇头道:“不消了。”
昭先前的初意,原是进亭休息一下,便想走的,此刻汗也没有了,人也清爽了,想便走的念头,早已忘掉,坐了下去,竟自不忍离开,反含着了笑脸,问女子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女子道:“一个芬芳的芳字,和一个菱子的菱字。”昭点头道:“芳菱的名儿,却也别致。你今年多大年纪了?”芳菱道:“十七岁了。”昭见她怯生生的站在一旁,弓鞋脚小,甚是可怜,便指凳儿,命她坐下。她兀是不肯,昭便伸出臂儿,将她轻轻的一拽,已是拖了过来,又向凳儿那边一送,芳菱身不由己地坐到了凳上。
昭又问她哪里人氏,几时到这里充役的,芳菱答道:“贱婢即是洛阳人氏,西苑落成,便到这里来充役的。”昭微微的叹了一声道:“像你这般美貌,封个夫人,也是无愧,却在这充役,我却有些替你不平。”芳菱不觉脸上一红道:“苑子里的人儿,美貌的佳人,不知要多少,全是胜过贱婢几分,贱婢得充亭中管理,已是侥幸的了,充个美人,尚是没福,不要说封作夫人了。”昭笑道:“要是我做了父皇,便得第一个封你做位夫人。”芳菱低头一笑道:“真的吗?殿下不要打趣贱婢。”昭正色道:“真的不是打趣你。”芳菱笑了一回道:“且待殿下登上了大位,贱婢再向殿下讨封。”昭笑道:“今天便先预封,留一个吉兆,你看可好?”芳菱道:“好好,贱婢便先行谢恩了。”说着,跪了下去,真个谢起恩来。
昭见芳菱娇憨动人,双手将她扶起,搂入了怀中道:“你受了夫人的恩封,这们叩了个头,算是谢恩不成?”芳菱格的一笑道:“不是叩头谢恩,难道还有别的法儿谢恩不成?”昭也笑道:“这个自然,还须好好的谢过。”芳菱道:“怎生谢呢?只要殿下说出,贱婢都能依得。”昭道:“真的吧?都能依得?”芳菱也道:“这个自然。”昭便勾了芳菱的粉颈,附在她的耳上,轻轻说了一回。芳菱羞得脸儿通红,把个头儿只是乱摇。昭道:“你自己说得,都能依得,怎又不依了?”芳菱怯生生的道:“依原是依得,只是殿下也得想上一想,这里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怎能干这件事儿,贱婢只能依不得了,还请殿下见恕,原不是贱妾的推却。”
芳菱的话儿,可算说得婉转了,动了欲火的太子昭,却是不管这里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真个色胆如天大,一只手儿,不知到了哪里去了。芳菱兀是吃吃的笑个不停,一转眼间,昭已站了起来,芳菱却背儿靠了桌子,身儿坐在凳上,一双小红菱,已是到了昭的手中。不多时候,芳菱吃吃的笑声,再也笑不出了。好久好久,芳菱懒洋洋的起立,整一整身上,昭却软生生的坐下,靠定了桌子,额上又有汗儿沁出了。芳菱似笑非笑的授过了一条汗巾,便是她束在腰间的一条粉红纱巾。昭接来揩了揩汗渍,却将巾儿折了几折,藏入了怀。芳菱伸手向他要还,昭只是摇头不睬。芳菱掀开了垂帘,向四下看时,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只有树上的蝉声,不住的传出,芳菱方觉安心。
放下了帘子,看了太子昭一眼,又有微微的一笑,坐到了凳几上,一手支住了香腮,默默的出神。昭却笑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此刻是什么时候,依不得的事儿,怎的依得了?”
芳菱脸儿一红道:“殿下还要说哩,贱婢的心,兀是还在跳动,要是给人撞破,好不羞熬。”芳菱说着,眼圈儿一红,泪儿似将滚出。昭见了这般光景,便指着天日道:“我若负卿,不得善终。”芳菱急得失色道:“殿下怎的说出,只须不忘今天就是,何必赌甚咒儿。”昭点头,和芳菱面对面地瞧了一回,无奈何的起立道:“我不能再留了,改天来瞧卿。”芳菱也不便相留,打起帘儿,一同走出了亭外。昭道:“此刻的阳威,竟减去了不少。”说着,和芳菱笑了一笑,蹒跚着回苑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