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费心机忙刺绣,为他人作嫁衣裳。”
素琼答应春桃道:“岂不闻‘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自古以来,巧者拙之奴也。”
春桃道:“说便如此说。我道小姐,如今这幅洒线做完了,还过别人,该做自己的正经了。倘然那卫生会试得了一官半职回来,就要成亲到任。那时事体繁多来不及,难道反去教别人做这丑生活来自己用?”
素琼道:“痴丫头,这样镜花水月之事,也要把来放在心上。”
春桃道:“怎的镜花水月?去年那吉相公特地来请小姐八字去,目下不来回覆,自然是他两个在京会试,故尔延挨。归家时,包小姐就来说也。”
素琼乃假意道:“这样事也不要去管他。但是此番吉家相公只愿苍天保佑,原得中了回来,连我亲眷们都是有光的。”
春桃听见小姐讲了这句话,暗里想道:“小姐倒也会假惺惺,意中明明爱那卫生,在我面前不说出来,借意在吉相公身上去了。如今且待我冷地丢他一句,看他怎么。”
遂道:“小姐倒忘却了,卫生他若中了,更觉有光也!”素琼听罢,微笑不语。
两人正话浓之际,恰好那老夫人在外,独坐无聊,走进房里来看看。素琼、春桃见了,即忙立起身来。老夫人道:“你们两个在这里挑花么?这便还是女儿家的正经。”
说罢,仔细一看,乃道:“这幅生活,是那里的?”
素琼道:“就是间壁做亲要用的。因他家好日近了,故尔女儿与春桃在此赶完还他。”
老夫人听了素琼之言,想着了吉彦霄做媒之事,不觉忽然长叹一声。素琼遂问道:“母亲是老人家,何可如此叹息?纵有什么心上不快,当随时排遣,寻快活,不要愁坏了身躯。”
老夫人道:“我也不为什么愁闷。睹此光阴易过,你的年纪,今年不知不觉又增一岁了,再没有人家来求亲。若你父亲尚存,门庭热闹,自然有人来求的。目今世态炎凉之时,好是我家的,他不肯来攀我;低是我家的,我又不值得去就他。只管延挨岁月,所以日夜心焦。”
春桃接口道:“去年那吉相公请了帖去,少不得他场后归家来回覆的。我道奶奶也不须心急烦恼者。”
老夫人道:“因为这头亲事不成,心上越觉愁闷。”
素琼一时听得了“不成”两字,顿然呆了,暗想道:“我道这桩事体,他们是求之而不可得的,为何反有不成之理?莫非自负是个解元,看我家不上眼?”
想罢,含羞不敢接谈。倒是春桃吃惊问道:“怎的不成?难道吉相公是自己至亲,虚言诳骗奶奶么?”
老夫人道:“也不是他诳骗,是我家小姐的婚姻迟。”
春桃道:“怎的呢?”
老夫人道:“那个了凡的弟子,人物原是俊雅的,又是个新解元。那吉相公与他相契同年,他做媒必然有八九分可成之机的。岂知请小姐的八字去时,他已被本山一个乡宦凤家逼勒,诱去与女成婚。那卫生心中不愿,空坐一宵,挨到天明之际,竟自逾垣逃出,至今踪迹难觅,存亡未卜。那家的小姐怨命,头发也剪掉了。媒人也逃走了。这个凤家有巨万家资,也是没儿子的,指望讨了女婿,靠他终身,弄了这场笑话,气得半死在家。你道这事好不奇怪!可不是小姐命中婚姻迟么?”
春桃又吃惊问道:“奶奶这些说话,是那个传来的呢?”
老夫人道:“你还不晓得,就是吉相公在去冬来回覆的。”
春桃道:“原来如此。奶奶又不说,连我们还道是他在京会试,故尔不来。岂知是这个缘故。”
此时素琼听得了这番说话,只为害羞,不好接谈,暗地如火烧心的难过。正在那里魂飞魄散,思想怨命,只见外面碧霞领了赵花嘴媒婆,摇摇摆摆的走到房里来,见了老夫人,道:“奶奶,我在外厢等了一时,原来在小姐房里闲话。”
说罢,相见过,道:“奶奶一向好么?这样春光明媚的天气,怎不同了小姐出去游玩游玩?”
老夫人道:“正是。年年春里要到观音山去烧香的,今年是没兴了。”
赵婆道:“奶奶说差了。我们这样薄福下贱,到了春里也要去借两件衣服来,打扮了,合了起同行女伴,出去洒浪一番。奶奶、小姐真正是造化福人,怎说出没兴的话来?”
说罢,去看看绷子上边,道:“小姐这样聪明,做的洒线花朵,好像口里吮出来的。敢问奶奶:小姐今年几岁了?”
老夫人道:“是十八岁了。”
赵婆道:“多年不见,越发长成得娉娉婷婷,浑似月里嫦娥了。可曾吃茶的来?”
老夫人道:“因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还没有哩。”
赵婆遂定睛一想,道:“奶奶,可肯作成小妇人做媒么?这里近边有一姓富的乡宦家第三公子,倒止得十七岁,真个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外人传说他一日要做三两篇文字,后来必要大发的。待小妇人请小姐的年庚去,与他家占一占。若是成了,小姐自然是金花紫诰,凤冠霞帔,享用不尽的呢!”老夫人道:“承赵娘娘美意,是极妙的事体。但目下有帖出在苏州洞庭山,等他们来回覆了,若是不成,烦你便了。”
赵婆道:“奶奶说有帖出在洞庭山,他家纵占好了,我道奶奶十分不该攀的。这里富乡宦家,人家又富,做官又高,公子又清秀,路又近。若是小姐去后,奶奶可以朝夕相见的。嫁了远处去,人家又不知好歹,小官人又不知丑美,奶奶不得时常去亲近,凭这起做媒的鞔在鼓当中骗了去,可不是害了小姐的终身?这时节,奶奶去懊悔就迟了,万万不可轻易的呢!”
老夫人道:“正是。但我家是要赘婿傍老的,他家怎肯。”
赵婆道:“若说要赘婿的,一发容易了,俱在小妇人身上,包奶奶我去一说就成。方才小妇人在路上来,见得别人家送礼的、娶亲的,多得紧,自然是吉日良辰了。奶奶若看出小姐的芳庚,就是今日倒好。”
老夫人道:“婚姻大事,造次不得的,且停几时再商量。”
赵婆见得老夫人执意,暗想道:“目下大体不肯的,且停两日再来,促他的八字上了手,这头媒不怕不是我赵花嘴做。”
乃道:“既如此,告别了。他们若然来回覆,倘不成,千万作成了小妇人。实实里这家好得紧的呢!虽然外边人叫我是赵花嘴,谅在奶奶面前,再不敢说花的。”
说罢,也对小姐安慰了几句,一径同老夫人到外厢出门去了。不题。
却说那素琼小姐,先前听了母亲这一番说话,正处愁闷之际;又遇赵花嘴进来,一派胡言乱语,心里愈觉焦躁,恨不得把他来痛骂一场,逐他出去。只因这老夫人在旁,不好意思,勉强耐过。一等他出去了,对春桃道:“我目下不耐烦做针线了,且暂收拾过再处。”
春桃答应收拾了,随道:“方才老夫人这些话儿,不知确否?若是真的,倘然被那赵花嘴来请了年庚去,又未知他家郎君好歹,这便怎处?”
素琼道:“我纵之拚着一死,随他们去做甚事,也与我没相干。”
春桃道:“目下也还未可知,小姐何值得死?况且奶奶所靠者,惟小姐一人耳,切不可起这个念头。我今细细想那卫生来,不愿承领凤家家私、美女,潜踪遁迹,毕竟是心中先有得意人儿注着他,故尔如此。不然,难道世间有这样不爱黄金、美色的人?”
说罢,乃叹口气道:“真个好事多磨。那个卫生,千日万日再没有人家要他,一等他中了解元,我家出了小姐的帖子去,就有人先下手了。如今,不知害他漂流何地,音信查然,倒羁迟得我家小姐不好。”
素琼道:“百年姻眷,是至大的事,成否皆系乎天,岂是人力可强得的?也值得去说他?我只怨自己命薄,早年丧父,无兄无弟,母女二人形孤影只,相依过日,指望苦尽甘来。岂知越发如荼寥了。我想,后日少不得也要做出一场话巴来,是断断逃不脱的了。”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碧霞这丫头气□□的奔进房来道:“吉相公中了进士,报喜的在外边,没人支值,叫春桃姐出去相帮哩。”
素琼听说彦霄中了,暗地想那卫生,不但不喜,反吃一惊。春桃心里,也觉希奇,乃向素琼道:“小姐正在这里保佑他,不道是不着己的则天随人愿了。”
素琼道:“不要闲话了。奶奶唤你,快快出去罢。”
春桃答应一声,遂出去了。正是:
愁中忽报登科信,幽杀芳心怎得安。
却说那素琼只等春桃出去,百无聊赖轻轻的叹口气道:“我这样狗命,活于世上怎的,不如死了!觉得冥冥无闻,倒也便宜。不信那卫生就不见了。想起春桃说他毕竟注意着一个人,故尔辞婚逃遁,这个想头倒也不差。或者他在那一处,偶然凑巧得了我这画扇,摹想诗情画意,知我有心思慕他,他也生慕我之意,存心不愿,欲图我为婚,亦未可知。若是他真个执此念头,倒是我累着他了。究竟我这里又难成就,他那边又推却了。如今不知逃于何处,生死难闻。只愿安稳无事,隐匿他方,后来还有一分侥幸在内;不然,我亦不负义去适他人了,徒守一死,以报才人耳。”
恰好春桃进来,勉强放下愁容,问道:“这起报喜的去了,老夫人可快活么?”
春桃道:“是去了。奶奶得意得紧在那边,小姐也出去看看来呢。”
素琼道:“有恁般好看?我不出去。今日身子里觉得不畅,也不能夜饭都要吃了。但吃杯茶儿,收拾睡罢。”
言罢,长嘘短叹。春桃去扇了一壶香茗进来,摆在案上,又去挑亮银灯,素琼坐于桌边,倾杯香茶,又呆呆的想了一回,乃解下轻裳,向绣帷中去睡了。正是:
话到关情泪欲流,凄凄切切暗添愁。
衾被独抱难成寐,五夜如年转展忧。
那素琼主婢两个,都是不情不绪的睡了。不识闻了此信后来怎生模样,更不知那赵花嘴真个可来做媒,且听下回分解。
旭霞心事,惟有素琼晓得真,春桃猜得着。诸如老夫人、吉彦霄辈,只是隔靴搔痒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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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义仆明冤淑媛病
仆念主人漂泊,存亡难审焦劳。
神前诉告那奸豪,天遣好豪来到。
两妪争媒殴詈,遗簪坠髻堪嘲。
忽然唁哑病多娇,此日天公弄巧。——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杜卿云父子,为卫旭霞不见了,镇日在家想念,差人四下找寻,竟无音讯,待要与凤家讨人,一来怕涉讼,二来又恐他竟遁去京中会试,暂为中止。但是怜那山鹧儿孤形吊影,看守那所房子,于岁底时,杜老叫儿子卿云到山去检点房屋器皿,封锁好了,交付地邻防守,遂领鹧儿来家住下。
不道是光阴易过,倏焉又是春尽夏初的时候了,日日在家观望吉彦霄可有信来。岂知那吉彦霄已自中了进士,入过词林,住下京都,那里有什么卫旭霞来到?这时,杜家父子不免寝食不安,感伤嗟咨,朝夕不已。那山鹧儿本是一个义仆,也自戚戚于心,时时恨着那花遇春。
一日,山鹧儿在家纳闷,独自到街上去闲闯,直闯至城隍庙里。走上阶去,见那城隍威灵显赫,坐在上边,鹧儿乃道:“我想家主被花遇春这千刀万剐、狗娘养的哄去,害了性命。如今杜相公家终日畏缩,不肯与我家主申冤,我又无门恳告。今日恰好到这里来,不免在神案下叩告一番。倘得神道有灵,去捉死了他,先出出气也是好的。”
遂撞钟击鼓一回,跪下朗言祷告。岂知那花遇春是日遁走到云间去,又投着旧相知柳乡宦家做陪堂,哄诱他家公子到苏游玩,恰好也到城隍庙里来耍子。听见鹧儿跪于神前叫他姓名诉说,遇春细细听了一回,知是卫旭霞家的家僮了,不觉怒从心起,同了柳家的仆从,走去揪住了山鹧儿,不由分说,拳头脚尖,乱踢乱打。
正在那里喧嚷,适值新到任的巡按刘铁面在庙前经过。那山鹧儿听见有官府在街斥喝,抵死拖了花遇春出来叫喊。这时遇春急得魂不附体,着实要用力摆脱,岂当那个鹧儿要与家主鸣冤,反受他毒打,怎肯放他?且喜得按院是上司官,清道甚严,那柳公子同跟随的一班人,都回避了,只有山鹧儿、花遇春绞做一团,按院见了,问道:“是什么人?”
山鹧儿乱喊:“青天爷爷救命!小人是与家主申冤的呢。”
按院喝叫锁了,遂带回衙门,坐起堂来。先唤山鹧儿上去问道:“你有何极冤,拦街叫喊?”
鹧儿道:“小人山鹧儿,要与家主报仇的。”
按院道:“你家主姓什么,叫甚名字,有何冤仇,细细说来。”
鹧儿道:“小人家主叫卫旭霞,是吴县洞庭东山人,新科解元,于去年十月间,被那下面的花遇春哄骗去,与本乡凤乡宦家小姐强逼成婚。家主不愿,一去杳无踪迹。不知是谋害与不谋害。那花遇春当日自知情亏,即逃遁他方去了。独小人一个,苦我家主含冤莫伸,今日只得向城隍案前诉告。天网恢恢,遣他到来。小人扭住了,要还我家主生死明白,反被他毒打,几乎死了。天幸遇着青天爷爷,求爷爷明断。”
按院乃唤花遇春上来,问道:“怎的好好里一个卫解元,被你哄骗去谋害了?从直说上来,免受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