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道:“怎的不说明白?小姐,你道好不诧异,竟是春间相会了凡的弟子。”
素琼、了凡、云仙三人听了春桃之言,一时惊喜无任。了凡道:“不信有这等奇事?我们的弟子中了解元,恐怕是同名同姓的。”
春桃道:“那吉相公见在外边,若不信去问他就是。他还说向者与他结盟弟兄,今日又与他同下处考的。”
了凡道:“此信若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到庵里来报我知道,目下省得又要去惊动那吉相公。他是簇簇新的一个举人,我们做尼姑的,也不便去问他。”
素琼道:“这个何妨?但是此时也不必性急得的。”
了凡道:“小姐之言,甚是有理。”
素琼道:“师父,倘令弟中了,你虽是出家人,下半世受用不尽矣!”云仙道:“小姐,说便如此说,但目今世态炎凉之极,他或者道是我们师兄是个尼姑了,恐玷辱他们,竟不肯复来认为姊妹,亦未可料。”
了凡听了云仙之言,道是讥诮他,乃对着云仙番个白眼。素琼乃接口道:“我看起了凡师令弟来,不是这样薄幸人品,不必疑虑到这个地位。”
了凡道:“难道他是这等薄情?况且他有怀佳丽,尚欲藉我帮衬。”
素琼道:“什么佳丽,要你帮衬?”
了凡道:“这句话与小姐说不得的。”
素琼道:“怎的说不得的?倒要求教。”
了凡想了一想,欲要启口直言,因云仙、春桃二人在侧,恐素琼害羞,遂挽了他的手,走到栏干外去,附耳低言道:“我家舍弟,春间与小姐相会,即存心向慕。小尼送他出门的时节,他询我来,我对他道:小姐尚未许嫁。舍弟此时嘱付小尼道:若有寸进之日,要我与小姐做媒。”
素琼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实是暗喜,却不好明言回答,只红着脸儿,默默然而已。正是:
耳边忽送投机话,欲答含羞不敢言。
却说老夫人进去陪彦霄吃过点心,也点检几簋素肴与两尼吃了,随到绣房中来,安放他们一番,俱留宿了。到得明日,先发付侄儿回家,又与了凡商量,做预修设斋之事。约定小春中旬到庵,一起料理。先把这四幅吊挂送与他,也打发归庵去了。唯有素琼小姐问了卫旭霞中解元的消息,又因了凡这一番附耳之言,心中顿起相思,镇日寝食不忘,几乎害起病来。
一日,恰好老夫人烧香出去了,素琼独坐绣房,把他的诗笺玩味一番。忽然想着了画扇,乃叹息道:“这世间的事情,吉凶必有一个先兆的。我想这日画扇的时节,才要动笔落墨,只听得檐外鸦鸣几声,此时道有恁般口舌是非,疑虑了一回,岂知今日遗失了,兆应若此。”
正思想间,春桃走进来,见得小姐长吁短叹,眉头不展,面带忧容,自然道是在那里愁这把扇儿,心上也觉着呆,乃不言不语的立于跟前。
素琼见了,启口道:“教尔寻扇,缘何不肯与我寻着?真个可恨之极!”春桃心上又吃一惊,只得硬着口道:“扇子在房中之物,我不曾偷得,教我那里变出来还小姐呢?”
素琼暗里也道春桃说得是,竟不疑虑他,遂道:“依你如此说来,真个没寻处了。我如今无可奈何,想着一计在此。目下喜得老夫人不在家里,替我到门首去,看一个卖卜先生,唤他进来问一课儿,有无就好放下念头了。”
春桃答应而去,走到门首,立过一回,等得脚酸腿软,并不见有什么起课的来。正欲转身进去回覆,忽听得一声报君知响,乃走出门去,东西两头一望,见一个带巾的瞎子走来。春桃叫一声:“算命先生,可会占卦的么?”
瞎子道:“算命少不得占卦,占卦少不得算命。这两样通会的。”
春桃道:“既如此,我家小姐要起一课,请进来。”
瞎子一步步的走上阶头,春桃拽了他的拄杖,引上厅堂,教他坐下,慌忙进去报与素琼知道。
素琼遂于盆中净了手,包了钱方银子,轻移莲步的走到厅上。见得是个双瞽的,也不去回避他,遂叫春桃点了炷香儿,讨出金钱,接来暗中祷告过,付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来放在课筒里,摇了一回,排成一卦天风。瞎子问道:“是何用的?”
春桃道:“是失物。”
瞎子道:“失的可是竹木之器么?”
春桃道:“是一把扇子。”
瞎子道:“我晓得了。问卦先须看用神,失物以才为用爻。今不上卦,第六道路爻发动,是远方人得去了,似乎难寻着的。喜得日辰合着动爻,卦体又是以阴遇阳之象,不知为什么道路爻动,又临文曲青龙,依我看起来,是一个贵人得在那边。目下秋归冬旺,子孙卦身临第二爻亥宫,又是伏才属木,失物又是竹器,到十月间,水能生木,扶出才爻,当有着落之兆也。”
素琼道:“若得先生之卦灵应,就好了。”
瞎子道:“不瞒小姐说,小子是苏州人,浑名叫做活鬼谷,人人道好、个个喝采的呢!小姐若不信,后日应验起来,自然道我不是夸口了。如今闲话少说,课金只要一钱纹银,求小姐快送了,不要担搁小子的工夫。”
素琼遂将这纸包叫春桃授与他。那瞎子接在手里,捻过一捻,觉得不少,即忙袖了,原叫春挑送出大门去了。
春桃转身进来,收拾了香案,随了素琼到绣房中去,道:“小姐,那瞎子的课不知可着否?”
素琼道:“他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我想起来,何由得到外厢去?他说是远方人得着了,又是什么贵人,那几句话都是浪言了。我道目下不见竟没有了,连这十月间之言也是虚话耳。”
春桃乃假意劝道:“如今小姐也不必愁烦了。我道这把扇子值得几何?今日倒出脱了钱方银子。且到十月里看应验不应验,再作区处。”
素琼道:“正是。我如今索性也不指望了。不知老夫人可曾回家?你可到外厢去看看来。”
春桃答应一声,竟自出去了。
且说素琼在闺中,闲思杂想。想着了自己年方及笄,尚无婚配的消息,不免有睍梅之恨,自言自语的道:“古礼有云:‘男大须婚,女大须配。’可笑我家母亲竟然日日与这起尼姑、道婆他来我往,烧香念佛,全不以择婿配婚为念,使我忧心如醉。未审何日得遂桃夭之愿也。依我想来,那了凡说他的弟子在那里想慕我,我看他原是一个俊雅人才,但不知吉家表兄说他中了解元的消息可确否?若非讹传,他果然有意于我,竟央了凡来做媒,或者我母亲势利他是一个解元,指望后边发达,遂自允了,倒也是男女相称的。只怕我命薄,没福分招受,他竟不曾中,原是一个落落书生,那时节,纵使有心向慕,央媒说合,母亲毕竟鄙薄他不相称,决不肯俯就的。这便怎生是好?”
想罢,乃道:“苍天苍天,求你撮合他来成就百年姻眷?”
素琼一面呼天而告,不知不觉的屈下双膝,深深礼拜。
恰好春桃进来,被他见了,乃道:“小姐为何在此拜天?”
素琼忽然惊起,觉得惭愧无地,问道:“春桃,你几时来的?可听得我祝告些什么来?”
春桃见得小姐跼促不安,假意只做不知,道:“我才到得,但见小姐礼拜,并没有听见祝告。”
素琼亦假意说道:“我也没有什么祝告来。因老夫人今年五十寿诞,在此祝告苍天,愿他身躬康健,寿命延长。”
春桃道:“小姐缘何倒忘却了自己?依我起来,也当祝告一番。”
素琼道:“当祝告恁般?”
春桃道:“愿配一个美貌才人,朝夕偎红倚翠,得遂芳心,这也是小姐身上毕竟要祝告的。”
素琼道,“小贱人,叫你去看老夫人可曾归来,不回覆我,倒讲这派乱言!”春桃见得小姐发怒了,乃慌忙接应道:“老夫人已回,请小姐出去,商量择日起程到支硎山去。”
素琼听得,急急的踅转到老夫人那边去了。正是:
一闻卫子登科信,惹得佳人肠九回。
那素琼小姐已到老夫人跟前去,商量择日到支硎山去。不知何日起程,且看下回分解。
彦霄传卫生解元消息,了凡传卫生求婚消息,曲曲折折,情境如画。
春桃甚灵甚快,所云绰约丫头也。
第十二回 归故里逃婚遇仙渡
闲坐山亭心事绕。想起佳人,对扇频呼叫。
痴情正浓奴至扰,朋侪入幕情偏恼。
计赚成婚洞房闹。
花烛相辉,照耀鸳鸯好。
五夜坐怀不曾乱,孤帆渡去湖滨渺。——右调寄《蝶恋花》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后归家,未免到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边,通去投刺拜过,我往他来,准准也闹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独坐,想到了窃题作稿,自己中了,背着卿云,如坐针毡的不安,心里着实懊恨道:“为人在世,负义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辙!那母舅、表兄,就如儿子、兄弟一般待我,况且若无他牵引去看书,那里有凑巧处?我这日自然该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竟得折桂同回,岂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于心何忍!”
想罢,又道:“目下因这些应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却了,不免去取那素琼小姐的画扇,并这芳姿遗照出来,亲近一番,以解寂寞。”
遂向匣中去取遗照,念过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亲笔真容,这几句摹效想像之言,用他不着矣!”随即袖了,将那画扇轻轻揭开,仔细一看,不知不觉的乱呼乱叫起来,道:“小姐,小姐,这样千娇百媚的芳容,与小生并着香肩,立于红芳曲径之中,好一幅‘刘阮入天台’也!”正想入痴境,忽见山鹧儿进来报道:“花遇春相公在外。”
旭霞慌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立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过,遇春启口道:“前承新贵光顾,因有事往云间,致失倒屣,兼拜贺迟了,今特告情。”
旭霞道:“尊驾枉过,茅舍生辉。”
寒温过,乃道:“遇春兄几时不曾到凤老先生处去了?”
遇春听见旭霞启口就问及凤来仪,便暗想道:“莫非他先晓得凤老要与他联姻,有所慕而问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机说去,这个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
想罢,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来。敢问旭霞兄,问凤来仪怎么?”
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见他园中橘有千头之富,不亚巴邛乐境。”
遇春道:“吾兄还不曾到他内园去,真个竹林药圃,有灵仙之乐。中有四宜堂,春则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夏则竹阴漏日,桐影抉云;秋则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冬则积雪初晴,疏林开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间赏玩,亦可称陆地神仙矣!”
旭霞道:“这也是他修来之福。”
遇春道:“但是天地间之事,尽有许多不平处。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与他一个儿子,遂足渠之意了。”
旭霞道:“我向与他往来,倒不晓得他无子嗣的。”
遇春道:“有是曾有过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个瑞珠小姐,年将及笄,意欲招赘,正在那里拣择。”
旭霞道,“也是他正经处,原不可造次的。”
遇春道:“他的拣择,非一日了。向来原有许多巨富豪华,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择一风流才子。这起膏粱子弟,纵衣文绣之美,不过是羊质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轻诺。如今不知那里想着了吾兄尚未求凰,竟尔属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执柯,不识尊意可否?”
旭霞道:“这也是蒙他垂爱。但小弟孤贫,枯朽茑萝安敢仰附乔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的一个折桂客,看遍长安花在即日矣,何谦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与当道轩冕联姻,不愿与退归林下者缔秦晋耳!”旭霞道:“遇春兄说那里话来!弟虽侥幸,亦何足道?岂不闻‘饥来一字不堪煮,寒到何书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是误了他令爱的终身了?”
遇春道:“依愚意来,若俯就了,后日真个享用不尽的呢!不是得罪说,莫要当面错过了。”
旭霞道:“承兄雅爱,极该从命的。奈目下即欲北上会试,纵允也不及了。来春场后归家,再作区处可也。”
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缓几旬。倘尊意允的,不如目下允了,做过洞房花烛的小登科,到京去赶这金榜题名的大登科,岂不是人生的至乐之境?”
旭霞道:“本非我之坚执,其实还有个隐情,故尔不敢轻诺。”
遇春道:“什么隐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么?”
旭霞道:“小弟也粗知书理的,这样桑间濮上、私期密约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轻薄待弟?”
遇春见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谑浪之言,冒渎了。看起尊意来,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强,只怕凤老先怎肯息念?”
旭霞道:“幸为决辞,勿再劳神。”
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别了。”
旭霞遂送他出门。遇春闷闷不乐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旭霞转身进来,暗中思想道:“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想这凤来仪倒也好笑,蓦地叫这花遇春来做媒。看他的言语,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来,他原是一个富宦,虽则是赋归去来的,拚取赔家私招女婿,那一处没有?为何见爱我一个穷举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赞美他,暗中打动从臾成事。殊不知我卫旭霞,可是贪得之徒?若说他的女儿是绝世无双的美貌,犹可动我痴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缘,有邬氏素琼为念,这些言语,可是套得我心中所慕之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