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琼正尔出神入化的思想,云仙亦正欲启口说明卫旭霞到庵来的缘由,恰好那了凡与老夫人在外收拾了行李物件进来坐下。不一时,掇点心来吃了。老夫人启口对了凡道:“你们的令弟,这几时可曾来望你么?”
了凡道:“不要说起。前日小尼到老夫人府上来了,他在南京乡试,中了解元。回来想是来报我知道,到庵时已是抵暮了。那婆子不晓世事,坚意回了他出门。不知此夜栖宿何处,至今小尼心上牵挂他。”
夫人道:“原来令弟中了解元,正是前日我们吉家侄儿在我面前说过一次,道与他极相知的,乡试时一同在京作寓,但这时忘却了他的姓字,竟不想着师父的令弟来。如此恭喜庵中有个护法了。但是那老妪怎的不留他过宿,使他出去受穷途之苦?”
了凡道:“因为如此。”
老夫人道:“了凡师父,明日要打点做佛事了,请问你进关日期可曾择定么?”
了凡道:“小尼因为奶奶要做预修,不得不在外支值。又承奶奶许替小尼做斋筵,所以择的吉日是预修完满后一日。”
老夫人道:“这也倒觉便些。”
两人叙谈了这一回,不觉红日西沉,了凡去收拾铺盖,原安置在海棠花这间房里。铺叠好了,一同叫了夜膳,服事老夫人先睡了,与小姐闲话片时,随即进去。止剩得素琼、春桃两个未睡,坐在银□之下。春桃觉得老夫人睡着了,乃对小姐道:“那了凡方才说他的弟子真个中了解元。”
素琼假意道:“他中与不中,不干我事。但目下有一种可怪的,教人难测,怎处?”
春桃道:“敢问小姐,才到得庵,已有什么事情缠扰芳心?”
素琼道:“我们一向所画这把扇子,曾题诗一首于上,今日见那壁上题咏,是了凡的弟子之作,不在他酬和那个人儿的,合我诗中之意,韵脚又是毫厘不差,似乎见过扇子步韵者,岂不使人难解?”
春桃道:“依小姐说起来,不信这把扇子在我家房里失的,这时节卫生正在金陵乡试,何由得到他手中?”
素琼道:“我也为此费想。”
春桃又假意思想一回,遂作戏言道:“我想起来,小姐也不必细想的,世间的事情奇奇怪怪者尽有,即系小姐讲,这唐时张僧繇画龙点睛飞去的故事,想是有的。莫非小姐这把扇儿画得出神入化,自然飞出深闺,落于识者之手,故得晓诗中意味,和韵题壁也。”
素琼道:“痴丫头,讲这样(享单)话!但更有一希奇想头:前日那卜者曾说在十月间,当有着落之兆;又说是远方一个贵人得去了。如今那卫生新贵,倒也是合着这课的。正是这扇儿何由得到远方去?虽则他诗韵、意思雷同,我原不信。”
春桃见小姐说他题的诗与扇上合意,疑惑这扇儿是飞得去,心上暗地惊疑道:“明明是我袖到园中看过,被柳儿歪缠急了,一霎时失落的,怎得又到外面去?我道小姐在这里闲思杂想,谅来绝无此事的。”
主婢两个,正在那里你思我想,恰好老夫人睡觉转来,见他两人坐于灯前,尚尔唧唧哝哝的闲话,不免说了几句,催他们去睡了。正是:
有心题壁传消息,害却娇娃费远思。
到得明早,大家起来梳洗了,吃过朝膳,老夫人把些银子付与了凡,去置足了货,遂请下几个优尼,俱到庵来住下。
明晨起身熏沐过,摆设齐整道场,做起朝功课来,擂鼓作乐,开经起忏,热闹之极。那了凡先同了老夫人出来参拜了。随后春桃服事素琼小姐,轻移莲步,到佛堂里来,折下柳腰,轻轻顶礼。参拜过,起来坐在堂中闲玩。但见外面挤一班游人进来,老夫人、小姐都走到里面去回避了。
看官们,你道这游人是谁?竟是杜卿云与吉彦霄带了许多仆从,入山来看枫叶,又是卿云领他们来探望,故尔特地到此。那卿云见得庵中热闹,对彦霄道:“今日来得凑巧,竟有无数标致尼姑在里边拜忏,又有一个美貌佳人在侧。喜得那庵主了凡是认得我的,同兄速去,尽意随喜一回,以畅今日之游。”
说罢,卿云领了彦霄,直走进去。
了凡见得是杜卿云到来,即忙下阶迎接道:“杜相公,今日何缘到此?请到方丈坐了吃茶。”
卿云道:“你自去治政,不消费心。但问你这做道场的是那一家?”
了凡道:“是昆山县邬乡宦家老夫人,今年是五十岁,同素琼小姐在敝庵做预修。”
彦霄听得了,遂问道:“如今这老夫人在那里去了?”
了凡道:“见两位相公进来,回避在里边。”
卿云乃对彦霄道:“既如此,我们在这里混扰不便,出去了罢。”
彦霄道“卿云兄不妨。这家主就是家姑娘。”
卿云道:“不信有这样偶凑,又遇着了令亲。”
了凡听得彦霄这句话,心里暗想一想,道,“莫非就是吉相公?”
彦霄道:“师父怎的认得我来?”
了凡道:“老夫人处说起,一向是晓得的,但从未有亲近相公。既如此,两位相公请坐,待小尼进去报与老夫人知道。”
说罢,一径进去了。一回,走出来道:“老夫人说,吉相公有外客相陪,不便出来相见,倒要请相公到里面去。”
彦霄道:“如此说,卿云兄请坐一坐,待小弟进去拜见了,就出来的。”
说罢,随着了凡一径到斗室中去揖了姑娘,然后与素琼表妹相见过,坐下,启口道,“今日又是到此地会着了,不然,明日父亲要同侄儿到姑娘家来捧觞了。”
老夫人道:“这个不消了。”
彦霄道:“请问姑娘来过几日了?”
老夫人道:“才到三日。”
彦霄道:“怎的不到我家来?”
老夫人道:“因约了师父今日起忏。家里有事盘桓,来得迟了,恐到你家来,又要担搁,所以索性到了庵里,俟忏满后,归家顺路来探望。”
正说话问,彦霄瞥眼转去,见得粉壁间有两行草字在上,仔细着眼,竟是卫旭霞的款在后边,心中疑惑,乃念过一遍。味他的诗意,知是一首和答私情之作,遂想起:“夏间见他草稿中的芳姿遗照题头上边写着‘支硎尼庵萍逢素琼’。恰好今日他有题咏在庵,表妹又在这里,事上相符,我想这段情由是千真万真,不必狐疑的了。他如今明写出‘解元’两字,毕竟是这起尼姑与他相好,走漏了来做预修的消息,道我表妹必至,故题此诗,作蜂媒蝶使,暗中打动他。”
正踌躇暗想之际,不道了凡出去支值素斋,搬到室中。彦霄见了辞道,“蒙师父盛意,有敝友在外,不便偏他,请收了去。”
了凡道:“相公远来,粗点心虽不中用,略请些须,见了小尼之意。”
彦霄再三推辞,望外就走,连老夫人也来留彦霄。彦霄一头走,一头说道:“容日望姑娘到来,侄儿访得极好的一头亲事在那边,要替表妹做媒。左右姑娘在月下要到我家来,今日不及说了。”
说罢,一径走出来,同了卿云,别过尼姑,出了门,走下寒山僻径。
卿云在路上问彦霄道,“吾兄方才进去见令姑娘,缘何如此长久?”
彦霄道:“与家姑娘相见了,叙过一番寒暄,即欲出来奉陪。不道又见了一出奇事,费想了一回。”
卿云道:“什么奇事,可肯相闻否?”
彦霄道:“不知为何,令表弟竟有题咏在尼庵内室壁上。看起来又是私情酬和之作,后边落款又写出‘解元’两字,是他中后去题的。莫非与那些尼站有些来历?”
卿云道:“题的诗可记得么?”
彦霄道:“怎不记得?”
说罢,遂念出来。
卿云听了,不觉呆了半晌,乃道:“便是今春三月三日,我同他踏青游玩,去得一次。从来不相认的,何由得与他相知来往,潜地去题诗?这也古怪。”
说罢,暗想道:“一定是这个缘故了。”
彦霄道:“是什么缘故呢?”
卿云道:“小弟疑想他也是‘莫须有’之说,或者未必实然。方才说弟同他去的时节,因贱内在家忽患急症起来,差人来寻,他说待我畅游一回,抵暮步归,使弟先返舍了。及至到抵暮时,弟在舍侯他,竟尔不归,直至明午来家。彼时已曾查问何处借宿的情由,他便左支右吾了一番。弟因此日正在家赛神服药,也无心去细细盘问,便是这样丢开了。或者此日被这尼姑勾搭上了,住在此间,做些歹事,亦未可知。”
彦霄听见卿云说了这一番合符之言,不觉颜面失色,默默不语。
卿云见得彦霄听言之后,似有惊愕之态,乃问道:“为何说了家表弟,倒要吾兄忽生不乐之容?”
彦霄道:“也没有什么不乐,只为其中有一桩不明白的事情,教人难解,故尔心中犹豫。”
卿云道:“什么事体?”
彦霄道:“是说不得的,总之令表弟少年轻薄,做事可笑。”
卿云道:“他做何轻薄之事,弟尚且不知,吾兄何以知其详细?一定求明言,使弟亦得闻其过。后日见他的时节,教家严戒喻他一番也好。”
彦霄只得把他遇了表妹,写下芳姿遗照,寺里盟后窃见这段情由,细细说与卿云听了。卿云此时心中也道他不是,不免在彦霄面前说他几句,乃道:“今既已如此,他的诗云‘蓝田自去求双璧,莫许牛郎窃驾通’,明明里是两边向慕说出。令表妹未曾许字的,吾兄何不就与两边做一古押衙,撮合了他,亦千古美事也。”
彦霄道:“我原有此意,省得他们隔地相思。方才临别家姑娘时,已道过一言,俟他望后到舍来,当启齿也。”
卿云道:“若得吾兄海涵,反肯不弃,岂特家表弟感德,就是愚父子亦知厚恩者。”
彦霄道:“你我三人,实为异姓骨肉,何以说此客话?”
两人在路细谈,缓步到了泊船的所在。一齐下船,解维而归。到家时,明月已在东了。正是:
游山不觉归来晚,深夜重门带月敲。
却说那老夫人与彦霄闲话了片时,待他去后,原领了素琼到禅堂中来,拜佛闲玩。直至夜来看这些尼姑做了夜功课,一同吃了散堂斋儿,各自去睡了。
又是素琼、春桃两个未睡,坐在灯下,你说我话一回。春桃想起日里吉彦霄之言,对素琼道:“一向再没有人说起替小姐做媒,今日那吉相公缘何特发此念,方才对奶奶说,但不知可是那卫生?”
素琼听了春桃之言,心里也是这样思想,又想着了吉彦霄闻得与卫生相知,莫非就是他?十分希冀踌蹰,暗忖了更余,叫春桃服事上床去睡。
到得明朝起身梳洗,原同了老夫人到佛堂中礼拜了一回,走到里面去,独坐斗室中。恰好此时云仙执事稍闲,走进来叙谈过。云仙忽然想着了卫旭霞与他欢合时,再三询问小姐到来之信,“我约定方去。目今佛会已做过两日,竟尔不至,此何意也?”
又想一想道:“莫非是前日来的时节,被那婆子拒却出去,怨恨我们,连这小姐会期也丢了念头,断绝往来了?只看今日若然不到,必是这个缘故了。”
素琼见得云仙与他闲话正浓,顿停了口,凝睛细想,心里疑惑,乃问道:“师父,你想什么来?”
云仙道:“不想什么。便是春间来的师兄这弟子,小姐归去后,他复来探望。是日师兄在府上,小尼留他吃茶,说及小姐,乃念小姐这首玉兰诗与他听了。口里唧唧赞个不住,顿起想慕之心,说道:‘今生若得再见小姐一面,就死也甘心。’小尼斗胆与彼约定目下这两日到来。不知何故,竟尔不至。”
素琼道:“你适间说,曾念我的诗与他听过。我想他是有才之人,这样俚鄙之言,可是入得他眼的?出我之丑,真个不做好事的。”
云仙道:“小姐又来太谦了。”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有事呼唤云仙,自出去了,只剩素琼坐在那边,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卫生,方才云仙说,曾约定他的,缘何不来?莫非上京去了?又莫非是我命薄,是他缘浅,旦夕之间,生出病来,为此羁留失约?”
想罢乃道:“卫生,卫生,你若不来,今番这个机会失了,再要凑巧晤面,只好相逢于冥途间了。”
素琼想到此境,几乎掉下泪来,乃对着壁上的款儿,低低呼叫几声道:“若得你即刻飞舄到庵,面会一番,决绝了两下虚空相思,就死也无怨了。”
正思想间,了凡忽走进来道:“小姐独坐在此,不怕冷静么,我们舍弟即日到来,就要替小姐做媒了。昨日吉相公之言,千万叫奶奶不要听他。”
素琼听了了凡之言,心里是喜悦的,但娇羞不好答应。了凡又道:“老夫人等小姐吃斋,请出去罢。”
素琼乃勉强放下愁心,同着了凡到方丈一同坐下,吃过了斋,立起身来,又到佛堂中闲玩。少顷,这些优尼俱净了手,出来到佛堂中诵经拜忏。素琼陪坐,直至更深而散。
到得明日,拜过了忏。至十五日,做一个水陆焰口完满。十六日,又来替了凡设了受戒斋筵,送他进过关。又住下一日,斋值了这些忏会,随即别了两尼,一径到吉家去了。正是: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却说那吉彦霄同杜卿云游山归家,把这尼庵遇着姑娘、表妹,并要到他家来探望之说,述与父亲听了,在家俟候。至十八下午,真个一齐到来。吉家迎接进去,相见毕,坐下,大家叙了亲亲之情。款待过,到晚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