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饶君搬尽澜翻舌,难夺心中向慕私。
却说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这头媒人,满意发一次大财,岂知卫旭霞铁铮铮的辞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门,在路上自言自语,数说那旭霞道:“我想这个穷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饭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样。如今幸得中了解元,凤来仪势利你,要送家私美女与你。若照旧是个穷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个梦儿想想。”
一头说,一头走,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进去。恰好凤来仪也在外边探望回音,见了遇春到来,欣欣然的接他到堂中去坐下,遂问道:“所烦执柯可有几分允意么?”
遇春道:“领尊命去,不想那个小子竟尔一派设辞,执意不诺。”
来仪道:“他设辞恁的来?”
遇春道:“他说自己贫乏,不敢仰攀,恐误了令爱的终身。目下又要上京,待来春场后,归家再商。更有无数虚浮之言,难以尽述,总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来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辞了。”
来仪道:“他虽则是个解元,我原是一个甲科,谅起家声来也不为玷辱了他,何竟却我,实为可恶!”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烦恼,若决欲招他为婿,晚生倒有一计在此。”
来仪道:“学生也不是什么必属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闲,配不得那些豪华公子,谅他是个孤寒拔解,无骄傲之气者,也是相称的,故发此念。敢问遇春兄有何妙策?”
遇春道:“依愚见起来,莫若老先生与尊夫人、令爱商量通了,择一吉日,排下筵席,唤齐乐人掌礼的在外俟候,写一个名帖,唤尊使送去,只说请他饯行。待晚生促他到来,至了席,到黄昏时,鼓乐的鼓乐,掌礼的掌礼,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这时节难道还怕他推辞么?”
来仪道,“妙是极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谈论。”
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羡,那个敢谈论呢?”
来仪道:“待我进去与拙荆商量。”
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时,走出来对遇春道:“学生进去,说兄妙计与老荆听了,着实称赞算计得好,遂与小女说明了。即取历日看时,你道好不凑巧!明日竟是黄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
遇春道:“凡欲做机密事,以速为贵。若停留长久,就难成了。”
来仪道:“既如此,明早一面备酒,一面烦兄去拉。”
说罢,来仪即抽身进去,支值了半日。
到得诘朝,遂写一个午刻求叙的帖子,唤家僮随了遇春,到旭霞家去。那遇春在路上,扬扬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计,花遇春下半世不愁无吃穿了。”
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一时,到了旭霞门首。只见双扉深扃,落叶封楹,阒寂无人。遇春心里顿然吃惊,想道:“我昨日来时,门儿大开,今日为何牢闭在此?莫非他远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这凤老备酒热闹,真个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便要被人谈齿了。”
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扣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亦未可知。”
想罢,遂扣了几声。那山鹧儿在里面听得剥啄频频,走出来启门,见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为什么事又来?”
遇春道:“要会你家相公。可在家么?”
鹧儿道:“在里边。”
遇春听得山鹧儿回言“在家”,心上这个惊块顿然脱去,喜孜孜的一径走到书房中去。
正值旭霞隐几而卧,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来,仔细看时,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着惊,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来歪缠了。”
遇春启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梦见周公么?”
旭霞道:“小弟怎能学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说罢,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为弟辞脱了。”
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领命而返,细细述与凤老先听了。他始初似有不悦之色,被弟委曲一说,然后乃得释然。如今招赘之意,绝口不谈起了。闻兄即日荣行,今特遣使者致简,奉屈祖饯。恐兄鄙弃,不屑枉驾,又命小弟随至相拉。”
即去接这请帖,递与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辞了他的婚,自然要怪着我,何特然来招饮?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我道还是辞了他为上策。”
想罢,对遇春道:“小弟无知,违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复有何颜赴召?此断然难去相见的。亦必要烦吾兄为弟辞了,容日当请谢凤老先生堂阶何如?”
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请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驾饯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辞了,道是吾兄新贵,鄙薄他退归林下之人了。心里连这辞婚的懊恼,又要提起来,就要存芥蒂了。还该速速命驾,去领情才是。”
旭霞被花遇春这一番奸巧之言,说得心里犹豫不决,又想道:“我若去的时节,又恐怕辞婚之事未必渠心释然,被他当面诮让几句怎处?我若不去,真个恼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
正在踌蹰之际,遇春乃道:“小弟与兄,素称莫逆,难道有什么哄骗,只管如此狐疑?”
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实汗颜难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辞。”
遇春道:“那凤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却,故嘱小弟来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辞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请想一想:还是代辞得,代辞不得?”
说罢,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时倒没主张,谅难推脱了,乃道:“承兄雅爱,待小弟进去换了衣服,同去便了。”
遇春见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着手,让旭霞走到里面,换了新巾华服,袖好了这把不离身的画扇,走出来吩咐了鹧儿一声,遂同遇春步出门庭。说说话话,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遇春先着使者进去通报过,然后拱旭霞进了头门。
那凤来仪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进厅,各施礼毕坐下。堂后即点茶来吃罢,旭霞乃启口道:“蒙老年伯垂爱,年侄转展思之,实颜厚难于赴召的。缘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却之不恭,故敢斗胆轻造。”
来仪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轻亵了,所以不果。今闻尊驾荣行在即,特备蔬肴,聊作祖觞,幸勿鄙罪。”
说罢,随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赏玩,又于园中游遍。
因天寒日短,不觉阳乌西坠的时候了。恰好他家僮进来,请去坐席。来仪、遇春两个陪了旭霞,原到正厅上去。只见列酒三桌,摆设甚是华丽。旭霞暗地踌蹰,乃对凤来仪道:“何必这样过费?敢问老年伯还有什么尊客么?”
来仪道:“学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牵枝带叶,请来混帐的。”
遇春接口道:“旭霞兄,这便见凤老先生尊重兄了。”
旭霞道:“如此一发不安了。”
说罢,来仪把盏定过席,大家坐了,觥筹交错。
饮过几巡,来仪送过令,又自畅饮一回,竟值黄昏时候了。旭霞正欲起身告别,忽听得后堂鼓乐齐奏,人声喧沸起来,道是古怪,乃问遇春:“这酒席已阑,是告止的时候了,怎的反作乐起来?”
遇春道:“不瞒兄说,昨日尊性坚执,今日谅难再辞了。”
旭霞听了遇春之言,吓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来道:“怎么今日难辞?莫非是吾兄哄小弟?”
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凤老先生道是昨日却了他的尊意,恋恋于心,恐怕吾兄别缔姻盟,失却英俊,举世难觅了,故画此策,请弟拉兄到来成亲,并不干小弟事。”
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岂可造次逼得的?况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对兄说得。先人灵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际遇,先行了葬亲大事,然后自己觅婚,岂可目下灭理违天,草草而就。”
正与遇春在那边讲论,凤老捉空进去,与颜老夫人俱换了公服,乐人、掌礼的一齐拥了新人出来,拖单厅上,唱起礼来。
旭霞仔细一看,但见一个娉婷小姐,立于猩红单上,此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要逃走,怎奈拦阻者多,真个计无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们知觉了,就要防闲看守起来。不若倒做一个大模大样,且行权宜之术,顺从他结了亲。入了房的时节,暂学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一宵挨到天明,捉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他门。随到苏州母舅处住下,等那素琼小姐到尼庵来面会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计,好计!”乃对遇春道:“六礼未成,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凤老先生之意要从权了。今事如此,大家混帐些罢。”
说毕,那花遇春唤那宾相唱起礼。
旭霞此时,谅难推阻了,只得勉强应承;结了亲,进入洞房。做过花烛,心上只想着意中人儿。这时,纵使那凤小姐有千娇百媚之容,也不去亲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凤小姐又是深闺淑媛,年轻面重的,见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启口。
两人默默对坐,挨到东方将曙之际,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间玩的园亭静处。四顾一望,寂无人声。见得墙角边有两扇竹扉,轻轻的开了;走出园门,喜得天色渐明,路径有辨,三脚两步的出了深林僻径。认真了路一径到家里来,吩咐了鹧儿一声,启了护书,取出张紫阳的丹药来,佩在汗巾头里,带了几钱银子,恐他们追至,连早膳也不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细一看,岂知日日装载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儿也不见有。但见扁舟一叶,坐个白头老翁在上。
旭霞启口道:“老官儿,你的船可是摇载的么?”
老翁答应道:“正是。”
旭霞道:“我要苏州去的。”
老翁道:“既如此,请上船来。”
旭霞走到舱里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风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请安置里边,待我摇去。”
说罢,把芦席冒了前后。旭霞睡在舱里,随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不题。
却说那凤家到了天明,只道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鱼似水的欢娱,谁知蓦地里起出这样风波来。那凤来仪夫妻两个晓得了,都气得似泥塑木雕的形像,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画的策,也觉呆了,恐怕缠出是非来,累及己身,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实信,知是去了,谅无复来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径不去报知来仪,亦自抱头鼠窜的去了。凤家不见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几个家人,到卫家追问,询得苏州去的实情,来回覆过。
却说那凤小姐知道了,暗地里埋怨父母,恨着自己命薄,竟自把这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这时节,凤来仪夫妇闻之,也只好暗里气闷。正是:
为惜英才开雀屏,岂知坦腹似展禽。
鸡晨潜遁逢仙渡,笑杀周郎计不灵。
那卫旭霞不知着落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绝妙口才,虽为凤老设计,然在卫生处亦不毒。
卫生逃婚,在凤老、花生处通不妨,但难为小姐耳!
第十三回 斗室中诗意传消息
禅关重到,诗中传意,犹豫双真闷坐。
灯前共语小春桃,便惹起相思无数。
仙尼又启,风流曾订,未识有何沉误。
两情若个是良姻,何累想朝朝暮暮。——右调寄《鹊桥仙》
却说那了凡师兄弟两个,是日在昆山归庵,见了壁上的诗,晓得旭霞真个中了解元,各自暗生欢喜。知是他来的时节已抵暮了,被这香火婆子促他出门,使彼受凄其之苦,不免互相埋怨那婆子几句。朝朝在庵望他到来,替他商量计较,以图素琼姻事。
一日,想着邬府老夫人所约做预修的日期,恐怕不刻到来,一时整顿不及,在那里打扫佛堂,摆器具。两个正忙得热闹,只见山门外肩舆齐至。走近看时,竟是老夫人、小姐、春桃三人到来。了凡、云仙就似见了嫡亲娘一般,叫出千声奶奶,万声小姐,迎接进来。等他母女两个参拜了佛,然后双双问讯了,原拱到里面斗室中去坐下,由云仙陪着。了凡忙向厨下收拾去了。
老夫人启口对云仙道:“前日简慢归庵,几时到的?只怕晚了。”
云仙道:“蒙奶奶垂念,这日且喜遇了顺风,到庵的时节,尚未夜深。”
老夫人道。“这便还好。”
云仙道:“今日奶奶几时起身的?到得恁早。”
老夫人道:“恐天寒日短,半夜起程的。”
云仙道:“原来如此。”
正叙谈间,了凡领了香火婆子,掇了一盘茶果、两壶香茗进来,摆在桌上,说说话话的吃了。老夫人立起身来,同了了凡到外厢去检点带来这些物件,止留云仙与素琼坐在室中。
素琼抬头起来,只见壁上几行草字。仔细看时,竟是洞庭卫彩所题,后面明写出“解元”两字。素琼此时愕然,暗想道:“前日春桃说吉家表兄之言,竟尔不谬,如今果然中了解元,但不知几时来题的诗。那了凡在我家时,尚未知之。且待我看他是什么诗儿?”
遂念一遍,不觉蓦地惊呆了。又暗想道:“这个韵脚是我题于画扇上的,他们何以知之?况他诗中又是和答我诗之意。后两句明明是有意于我,教我等他来求,莫许他人窃聘。我想起来,若然不是,又难道我题的诗倒是暗合他人陈句的?这段狐疑,便就是仙人也难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