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中宗打猎去了,韦后着太监请三思进宫商议。三思只得撇了淳于氏,忙忙进宫。见了韦后,韦后红着脸道:“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你当时初交之际,巧言美语,好不温存。我在夫君面前,怎生样说你好。今朝一旦丢弃,不思后来局面乎?”云从笑道:“武爷做人是好的,只是情意上面,还欠几分儿。”
三思见他二人说着这话,心内十分慊然,忙道:“连日因府中有事,几番要来,不能脱身。今日正要进宫,不想蒙召,实是有罪,望娘娘恕之。”韦后见他如此光景,又说:“新人得意,自然有事了。”三思问云从道:“千岁那里去了?”云从道:“出猎未回。”恰好摆下午饭,韦后与三思同坐酌酒,兴浓情起,两下眉来眼去。三思扯了韦后,径上御龙楼。两下解衣,就弄那话去了。韦后如渴得浆一般,紧紧搂了三思道:“如今再不放你回家去了。”三思见说,带着笑,提了那行货子出来便走。韦后急扯住道:“那里去?不可如此逗人。”三思带笑道:“你这般要紧时候,还来冲撞着我。”把韦后两脚掇得高高的,行九浅一深之法。那韦后淫水流一个不住,叫道:“亲亲乖肉,入得好。那淳于氏好受用也。”二人正在极好田地,云从跑上楼来报道:“千岁回了。”二人忙整衣襟跑下楼来,中宗还在五凤楼前散着兵卒。
三思道:“我在此坐着,又无甚话说得。一时出去,两下撞着,倒要涉疑。且喜有双陆在此,与你借此为名,打一帖如何?”韦后忙唤道:“取过来。”即与三思对局。未及数掷,中宗已至。三思立起身,过来相见。中宗道:“不可乱了局面,待我从傍观之。”三思依先与韦后对掷,中宗坐右傍观。韦后掷下,打了三思一马来。三思掷下,是个么三,决要开一马了。中宗急呼:“三六,打起三六。”打起,果是三六,韦后便又打一马回。韦后马都回到家了,三思犹有二马未了,三思大输,中宗与韦后鼓掌称胜。将晚,三思辞别出宫去了。这中宗点筹,原系媚悦韦后。韦后常把三思认作中表至亲,又被他说得三思许多好处,便十分欢喜着他。正在睡里梦里,那里疑心到这样地位上去。有诗为证:
君臣夫妇坐分宵,情治樗蒲手戏交。
卢色呼来韦作■,牙筹点处帝为枭。
合群夸胜惭麀聚,得马佯输占鹊巢。
惆怅百年唐社稷,纲常都向此中消。
且说洛州冯年,为商出外,有二年方才转家。见了父母,不见妻子出来迎接,问起原故。冯时将始末细说一遍,又说:“李义府与我两家五十两银子,强纳为妾。后来又闻得被御史王义方为他这件事面奏朝廷,把李义府罢官,将你妻子官卖。如今不知可曾卖否,不知下落。”冯年见父亲说了这一番话,想褚家二人,必竟因奸致死,恨着妻子。又想着妻子月貌花容,从来恩爱,只是舍不得,便扑簌簌流下泪来。冯时道:“孩儿不须烦恼,自古父母一死,便没有了。妻子一如洗脚水一般,倾了一盆,又取一盆。况他原做出不好事来,想他没用。今有五十两银子在此,任你拣择,另娶一个好的便了。”冯年道:“非是孩儿痴想,只是与他结发一场,必竟为着这事,不知怎样起的。孩儿必须面剖此事,方得放心。”冯时见儿子这般说话,只道是公婆屈害了他性命,忙道:“这也不难。你明日到了大理寺访问一个消息,便有根由。访问在于何处,即时觅取,也未为迟,何必恁般烦恼。”冯年收了眼泪,着落了行李。过了十余日,把家中事情停妥了,便与父母说道:“孩儿如今要去寻取媳妇消息,特禀知爹妈。”冯时夫妇道:“你可多带些盘费在身边,倘然又嫁在远方,恐路上不够使用。”冯年将李义府这五十两银子,带了随身衣服被套,腰间佩了一把小解手刀,别了父母出门,忙忙径投都下而去。
不只一日,到了都下。在一个饭店内,把行李放在店家。只取一两五钱碎银子,径到大理寺前寻问。恰好遇着门上一位老成人,上访问道:“老丈,在下有一事求问。春上闻李爷有一位如夫人,是洛州人,唤做淳于氏,如今在府上么?”那门上人道:“莫要说起。我老爷为了这个妇人,把一个官儿都没了。如今若在,还要连性命不可保。”冯年道:“老丈,如今他到那里去了?”那人道:“不知他去向。”冯年见他作难,去囊中取了五钱银子包了,带着笑道:“老丈,本该屈往店中一谈,奈天色已晚。些须茶资,权作一东,休得见责,烦乞指示。”那人见他殷勤,又送他这些银子,便想道:“落得趁了他的。”便带着笑道:“兄长,果然要一个真消息,待小弟讲便是了,怎生要坏钞。不是初时作难,因家主老爷分付道,一应有人问着淳于氏的,俱推不知道,不可说与去向,故此才不敢说。今既蒙盛情,只得说明。”便接了银子,扯了冯年上前几步道:“圣上倒下旨来,着出官卖。被武三思老爷取了,如今现在武府中为妾。”
冯年听罢,谢了那人,作别而行。欲即到武府中来打听,奈天色已晚。回到店中,开房坐下。只见外面走一个长大须子进来,头戴一顶九华巾,身上穿一领紫花布道袍,脚下穿一双方舄套鞋。见了冯年,忙忙施礼,冯年急忙答礼。两人坐下,那人问冯年:“宝姓贵名?何方人氏?”冯年答道:“在下姓冯名年,洛州人氏,敢问老丈尊姓何名?贵居何处?”那人答道:“在下姓陈名魁,河南彰德府人,来此卖些紬缎。今货物俱发在铺家,住在此处,守着银子。”又问:“足下在此贵干?”冯年不好说出心事,假说道:“小弟在此买些货物,往宁州去卖。”陈魁道:“既如此,我们俱是客人。”分付店家装酒,与兄接风。冯年道:“岂有此理,小弟作东。”只见酒家摆下酒果肴馔,道:“二位奠官,不必谦逊。今日陈客,明日是冯客便了。”冯年笑道:“有理有理。”二人欢天喜地,猜拳行令,吃得烂醉。陈魁酒量好如冯年,冯年酒力不加,和衣睡了。陈魁见他醉倒,扶起,与他脱身上道袍,留下小衣。分付店家收拾酒果,与他带上房门,自己到隔壁房内睡了。至半夜后,店家睡熟,他走将起来,悄地开了店门。复将入来,往冯年房里,把被囊并那件道袍一齐拿着,径自去了。一个人也不晓得。
不觉天明,店家起来,见店门已是大开,忙问:“里面不曾失什么对象么?”惊得冯年一骨碌扒将起来,一看叫道:“不好了!被囊衣服,并五十两银子,一些也没有了。”忙去叫陈魁,见是个空房。便问店家:“陈客那里去了?”店家道:“我不知道。昨夜与你吃酒,后来他自往房里安歇。”冯年便道:“他几时来你家歇的?”店家道:“昨日你先进门,他便来了。”冯年道:“不好了!遇着骗子也。昨日说在此卖些紬缎,等着铺家银子,那知他是歹人。”店家道:“三钱东道,被他赖着走去。如今你又失了物件,难道要你赔不成,如今快快去罢。”冯年心下气恼,又没了身上道衣,只有小衣,又不好出去街前去。左思右想,并无计策。身边剩得五钱银子,欲买一件衣服,又没了盘费。若留了银子,身上不好看,恨不得把所佩之刀自刎。又想道:“我千辛万苦来到此间,指望见我妻子一面。如今弄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想道:“此处离武府不远,不免去打听一番,再作理会。”便与店家道:“我昨日在你宝店,止歇得一夜,倒没了许多银子,并不曾吃得一顿饭。我如今盘缠衣服尽没了,我去前边武府中探一亲眷转来。若有东西,酬你便了。”
店家听见说武府探亲,惧他势头。又见他没了东西,怕他转来费嘴,忙道:“客官,这是好事。既去望亲眷,可用了早饭么?”冯年谢道:“腹中饱满,吃不下去,多承盛情。”出门一径到了武府前,见了一个长班,道:“敢问尊府里有一位夫人姓淳于的么?”那长班看他一眼,见他两接衣服,不像正经的人,便不去礼貌着他,道:“你问他怎么?”冯年道:“是我至亲,我欲求见一面。”长班听见说是至亲,便想道:“淳于氏乃老爷的性命活宝一般,若不通报,倘若果是至亲至友,以后必见责于我。”便道:“老爷入朝去了,无人在家,怎么是好?”冯年想道:“武爷不在,正好相见。只是此人不肯通报,不免将这五钱银子送了他,得见妻子一面,别件事也不想了。毕竟盘缠少不得送我十余两好回去。”忙往袖中取了那五钱银子,笑道:“多劳足下转达一声,不多酒费奉送,望勿嫌轻。”长班道:“尊驾要我传报便使得,这银子断不敢受。”冯年再三推逊,长班收了进去,与女婢说:“新娘娘有一位至亲在外相见。”淳于氏听见说有一至亲友在外相见,只道是武三思亲戚来求见他的,便盛服浓妆,带了两个使女出来。冯年听见妻子出来见他,满心欢喜,在大堂上站着,痴痴呆等。只听得环佩之声,远远望见淳于氏,如月宫仙子一般,冉冉而来。冯年看见,好不喜欢。
淳于氏忙令使女请他过来相见,女使看见冯年,疑为跟随人役。问道:“你家主在那里?可快请来相见,我新娘娘已在此候了。”冯年答道:“我非下役,乃洛州冯年求见新娘娘,有话面议。”那淳于氏听见说,吃了一惊,想道:“他到此,莫非要赎我回去。我在此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好不快活。怎生又回去受那寂寞,况我丑声已彰满,还有何面目归去。”正是:
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他一时间主意差了,便道:“我已身归武府,与他思断义绝的了。况李府中已与了你五十金,足可当身价。今日到此,更欲何为?”冯年听见这话,气得面色如土,语言蹇涩,想道:“原来直恁无情。”欲往外径走,又道:“我如今身畔并没一厘盘费,怎好回家。”便又下气,反唤那新娘娘道:“我来此,别无他意。只因我出外既久,回家闻知消息,心下甚是割舍不得,故此特来探问因何而起。身边带了几十两盘费,昨晚店中被盗,连衣服都偷去了。今娘娘既已拒绝,我何敢再看,只求看向日恩情分上,借我一二两盘缠,还归故土,感激不尽。”淳于氏见说,便变了面色道:“我女人家,那有钱钞与你?”冯年几道:“你衣衫首饰尽多,难道直恁无情,看我沦落。”两个女使倒掉下泪来,忙取头上几件簪珥,递与冯年。冯年还未相接,淳于氏看见,就扯住女使之手,不欲与他。冯年一见,大怒道:“你这淫贱恶妇,恁般无义。你欲我死于他乡,作异域鬼耶!”抽出所佩解手刀,大步赶到屏后。一刀刺去,正中咽喉。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淳于氏已死,一时合府乱嚷起来,忙把冯年捉住。
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张柬之大骂六郎 魏元忠惭怀十罪
诗曰: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只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尴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却说冯年忿怒,把淳于氏一刀刺去,正中咽喉,跌倒在地,实时死了。合府人一时沸嚷起来,各房男妇大小,俱走到堂前,见淳于氏刺死在地,大家惊慌。把冯年拿下,索了到堂前,见三思去了。恰好三思朝罢,见家人来报,吃了一惊,飞马奔归。见淳于氏已死在地,跌脚嚎啕大哭,喝令在右,先把冯年重打五十,然后发送锦衣卫镇抚司监候,待自与法司细审重究。冯年被他拿翻在地,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满身,挣出一身冷汗。但嚼齿甘受,决不开口叫饶。打完之时,多人押送锦衣卫去,行至大街,只见十余位朝官,乘马而来。长班喝着道儿,冯年一班人站住街前。
冯年见头一匹马上朝官,好似宁州刺史狄老爷一般,想道:“我当时在宁州卖货之时,这狄老爷清廉正直,人人称他为神明父母。若果是他,我便死在他的台下,也得暝目。”便口中大叫道:“冤枉事,望狄老爷作主。小人曾在宁州,受老爷恩惠过的,望老爷救命。”狄梁公马上听得说,便觉惊心。把冯年一看,是一个廿六七岁后生,蓬首垢面,打得两腿鲜血,站立不住。又见二三十个人押住着,便问那一干人为什么事。那些人禀道:“小人俱是武府人役。这一个人青天白日抢入内房,把新娘娘杀死了。家老爷着小人们送他到镇抚司监候着,待后家老爷自问。”狄梁公想道:“若三思自问,毕竟有何生路,其中必有原故。”忙道:“且慢到镇抚司去,待我今日与你老爷,先审问个明白,定他罪名便了。”那一班人面面相觑,只得依着狄公主意。狄公着长班带了,分付武府家人回去,不许随来。狄公在马上道:“请众位先生一同到私第中,会审这一件奇事。”后面朝官是那几位?是张柬之、魏元忠、桓彦范、敬晖、姚元崇、袁恕己、崔元晴、张易之、张昌宗,这九位,一齐起身道:“当得如命。”
一时间把冯年带到狄公私第,众官各各下马,进到堂上,依次坐下。狄公与冯年问道:“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为因何事,把他姬妾杀死?一一从头供招,我这里从轻发落。若有一句虚词,我也不管,依先发在镇抚司问。”冯年跪在地下哭道:“老爷,念小人身住洛州,名唤冯年,今年二十七岁。家中父母,年各六旬有余。娶妻淳于氏,青年美貌。成亲未及一年,小人往宁州生意,至前月回家。闻父母言妻子被邻人褚文明强奸,妻子不从,以致褚文明并家人褚才,二命俱死。幸本州知州老爷,把褚文明定了夜深无故入人家之罪,免供逐出。褚文明父亲不甘,又到大理寺进状。阁正卿李义府老爷,见妻貌美,纳为次妾。各与白金五十两,以罢两家争讼。后来又闻圣意发出官卖,不知下落。小人只因妻子之情不断,决意要到此处打听一个真实消息,方得放心,带了五十两银子前来打听得。昨日在饭店,夜间被盗,连衣服银子尽失去。打听得妻子卖在武府,只得求见妻子,一来探个消息,看他安否何如,二来指望觅些盘费,以回故乡,免得父母在家悬望。不想淳于氏走至堂前,见了小人,反避了进去,又道,李府中已与了你五十两银子可作赎身之费,与你恩断义绝了,见我何为?小人见妻子如此言语,自觉无色,欲径出门。又想身在他乡,毫无盘费,怎归去得。只得含羞饮愧说道,我因与你结发恩情,不忍生离,特来打听你的消息,未知安否。不料昨晚失盗,盘费毫无,难以回去。乞你委曲借我几两银子回家,感激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