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方夫人闻知,也鼓起兴来,亦备了东道,请婉容等人宴赏牡丹。不须赘说。
光阴迅速,早至四月中旬,留春馆外芍药十开八九。王兰即取了一幅花笺,写了几行,送与从龙道:一昨偶步园中,见婪尾盛开,忽忆君约,不禁狂喜,食指即泼泼动矣。君可将数斗佳酿,来助我豪兴,我当痛饮大嚼,沉醉花前。春光有知,亦当留恋不忍遽去。君如以我言为谬,明日宴罢,可试观我朵颐。
从龙看毕,笑道:“者香真狂放得有趣。”遂作了覆字,交给来人回去。一宵无话。
次日清早,从龙起身洗漱毕,略用早膳,即坐轿向绘芳园来。未知从龙等人宴会时,有何佳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斗尖义群联芍药诗绍箕裘再兆芙蓉镜话说云从龙来至绘芳园览余阁前下轿,小儒、王兰等人早迎接出外,邀请从龙到留春馆内。家人们送了茶,从龙即向王兰笑道:“昨承折简相招,今日特来验君食指果动否乎?”王兰笑道:“食指之动与不动,与你无涉。你究竟今朝的东道怎生备法,快说出,来,我好吩咐厨子去。”从龙道:“悉听尊便。乃照日前的东道何如?”二郎道:“在田别要信者香的话,若等你这时候来,方才吩咐厨房预备,午饭是别想吃了。昨晚我们已代你议定,你看去可使得?与前日者香的所备,不过大同小异。”说着,回身在书架上取过一张食单,递与从龙。从龙接过看了一眼,连称:“妙极!该价若干,还烦楚卿知会厨房内,明日到我那里去领。”二郎笑道:“这倒不用你交代,你备东道请人,自然到你那里领价。难不成还派我出么?”
众人谈谈说说,早近午时分,家人们上来摆开桌椅,安放杯箸。从龙亦换了便衣。今日是八付座头,从龙,小儒、王兰,二郎,汉槎、伯青、梅仙、五官等八人。从龙主位,其余挨次而坐。众人饮酒看花,甚为欢畅。留春馆前本有亩许火的空地,尽用短红竹篱,就着地势围成长短方圆形式。每围内分栽各色芍药。当盛开之时,不下千余百枝,深红浅白,夺艳争妍,望去若锦绣花城相似。众人赏一回花,饮一回酒,高谈雄论一回,大为惬意。小儒又命人剪了各色芍药数十枝,插于几上壁间,顿觉满室中花团锦簇,分外可观。
少停席终,散坐品茗闲谈。王兰道:“既对名花,何可无诗。我欲大众联句,作五排一章,以志今日之乐。”五官听了,忙接口道:“好!”原来五官近日习学作诗,甫经入教,恨不能与人联句,评评自己诗学如何。若果能临大敌,从此当格外用心,益求精进;倘不能用,我也死心蹋地丢开手,另习别的技艺,免空费了心思。此时听见王兰要联句,正合己意,生恐小儒等不愿,故而赶着先行道好,以鼓众人之兴。也不待众人答应,便起身取过笔砚,催着王兰限韵。
从龙笑道:“五官也不做诗,偏是他着急得很,是何意见?”
二郎道:“在田不知道,他近日似着魔一般,昼夜学诗。甚至到四更都不肯睡,在那里吟哦,清早就向小儒、者香问长问短。又品论李青莲羚羊挂角,杜工部巨刃摩天,白香山平易近人,韩昌黎大气磅礴,以及郊寒岛瘦,陶淡李浓,王摩诘诗中有画,司空图物外传神。一日到晚,不是分门别类的摹效各家法则,即呕心挖胆的面壁吟思。我常笑他,这么苫志用功,将来定成名士。所以他闻得你们要联句,才这般喜欢。”
从龙道:“贩来五官也会作诗了,真正难得。我们倒不可不联吟,以助五官雅兴。二则也评较评较他的诗学,究竟如何?我每说五官的为人,要算十全,就是文墨上不甚了了,未免缺憾。这么一来,竟成了彬彬儒雅,可羡可敬。”二郎笑道:“他不独学诗,而今兼又学画,昨日我看他画的底稿儿,就很有笔意。山水花卉人物翎毛草虫,色色俱全。惟有山水,分外擅长。尤其是他又学作写真,日前代小臞画了个小像试笔,虽不十分形肖,亦不至人见了不是小臞的面目。却也难为他有这么人心肠去学,大约再过一年半载,该有人求他画了。”
五官笑道:“楚卿别笑话人罢!我不过闲暇东涂西抹的胡闹,也不算什么,还不知学得成学不成呢。待我果真学成了,再劳你这么谬奖不迟。我们倒是商议怎生联句是正经,不要听你没要紧的闲话,扰乱众人诗兴。”从龙点头道:“真所谓人有所念,天必从之。又云:有志者事竟成。五官赋性本来聪敏过人,再加以好学之功,定可成名。从此骚坛之上,又多树一帜;荆关之下,复继起一人,我辈真要愧煞。”
王兰早将韵本展开,拣了一先的韵,又将一张纸裁分八处,上面注人名字,放在各人面前。推着五官道:“就从你联起罢,”五官也不推让,提起笔略一吟哦,便写着念道:月令清和届,写下道:“此句起的未免粗鄙,你们品评可用得?否则待我另想起句。”从龙道:“很好,不用改的。凡五排开首,都宜平铺直叙,方不占中后的地步。况此句虽然平易,却是这个时候,我来接你的。”便提笔写着,念着道:名阅集众贤。花称金带艳,伯青道:“既已说到本题,不能不叙及我辈。”遂联道:人似玉班联。杯泛荼縻酒,小儒道:“正是这时候了,仍要再写几句实事实景,始不脱略。”
便写道:
堂开玳朋筵。叶低初带雨,
汉槎点点头,也续着写道:
红吐半笼烟。地筑三弓拓,
王兰即续道:
篱围万朵妍。春残归似客,
梅仙忙接道:
夏至永如年。香不招飞蝶,
二郎续道:
声先听杜鹃。将离谁作赋,
王兰又忙接写道:
别号惯名铤。绰约翻阶上,五官道:“这铤字韵押得新鲜,未免失之穿凿。”便接着续道:丰茸倚槛边。闲凭桥廿四,小儒点首道:“妙在不黏不脱,空际传神。五官的诗学,真有进益了。”亦接续道:清供佛三千。蕊细同丝蹙,从龙即接道:枝高若火燃。
正待写第二句,王兰坐在对面,已得了一句,便抢着续道:欹斜因戤露醉,梅仙见王兰抢了从龙的出句,也不容王兰再接,便提笔写着,念着道:窈窕受风偏。
伯青笑了笑,续道:
品重鹅黄贵,
二郎也抢着接了一句道:
根滋犬白延。
五官笑道:“那里是联句,倒是抢命了。”亦续道:烘宜朝院日,梅仙道:晴好夕阳天。
王兰笑指着金柳二人,高声念道:
谑赠诗人咏,
从龙亦笑着续道:
评芳画谱传。
小儒道:“不必再往下联了,我来煞尾罢。若再联下去,刁;过倒去颠来用些芍药典故,反嫌堆砌。”遂捉笔写道:吾侪须畅饮,对此已如仙。
五官道:“这两句与芍药有何关系?”小儒道:“唐韩愈《芍药诗》:『觉来独坐忽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我就是用的这个意思。”
五官点头道:“原来如此。即如这里馆名留春,我常想『留春』二字未免太泛。若以为芍药开于首夏,春事已残,取名留春者,言其不忍春去,欲相留之意。则荼縻等花,何尝不与芍药同时开放,也可题此二字。我几次要问者香,又恐另有出处。昨日偶见柳宗元诗,有『欹红醉浓露,窈窕留余春』之句,方知『留春』二字,专指芍药而言,竟移不到别的花木上去。古云:开卷有益,真正不谬。我若冒冒失失的去问者香,又要惹他笑话了。”从龙道:“足见五官处处留心,深为可羡。”
梅仙即取过一幅淡红花笺,将众人的诗句,挨次誊在一处,每句下注了名字。众人彼此传观赞赏了一回,从龙道:“今日是子骞落后了。别人或三联,或二联不等,惟你只有一联。”汉槎笑道:“我本不善联句,情甘落后。先时你们慢慢按部就班的联续,我尚可勉应一联。谁知你们后来同抢命一般,彼争此赛,我那里赶得上,爽性退后,还藏拙些。改日容我补几首绝句,或者还看得下去。若此时勉强和你们抢着联句,必至闹出不伦类的诗句来,又何苦惹你们取笑呢。”
众人谈说了半晌,时已近暮,留春馆内早点齐灯烛。小儒又命人扎了多少各色纸灯,用长竿挑起,插在芍药田内。红花用红灯,白花用白灯,愈显得花光艳丽,灯影迷离。众人齐赞这想头甚好!家丁们摆上酒席,众人复挨次入座。传杯递盏,直至三更方止。从龙辞别回署,小儒等亦各回寝所。
次早小儒起身,正欲向园里去寻五官、伯青闲话,又可便到留春馆赏玩带露芍药。忽见双福忙忙的进来,上前请安道喜道:“京里二位少爷报单到了。”小儒未及答言,早听得外面一片锣声,敲的沸翻盈天,送报的人众,好似直打了进来,齐向小儒叩头称贺。为首的越众上前,单屈膝双手将报单呈上。小儒喜出望外,即命双福先领送报人众下去歇息。展开报单,见宝征中了二十三名进士,钦点庶常吉士。宝煜也中在五十六名上,以知县签发江西。
小儒一面吩咐开发报人,又赏了酒饭。遂兴匆匆的回后,说与方夫人等知道。方夫人听了,亦欣喜异常,忙放手亲自在家神祖先前点烛焚香。随后众家人一起一起的上来叩喜,多有赏赐。
外面王兰人等,里面洪静仪众夫人等,皆过来道喜。少停,云从龙得信,也坐轿前来。接着合城文武诸官,纷纷来贺,忙的小儒迎送不迭。
大门内早将一幅猩红吴绫写着泥金报单,高高挂起。绿野堂上亦张挂灯彩。此时连双福等众家丁,都忙得十分高兴。议定来日演戏摆酒,遍请在城官员绅宦,次日请亲族人等,又次日请从龙人众。分作三日,方不拥挤。一切照料,仍托梅仙、五官二人。内里方夫人也分三天邀请女客。所有来赴席的亲友,自然各有厚馈,不须细述。
到了第三天,酒席摆在绿野堂,从龙首座,其余各分次序。晚酒仍设在留春馆内,从龙道:“前日子骞说另补几首芍药诗,刻已数日,想必脱稿,何妨请教一观。”汉槎笑道:“诗却诌了两首,连自家都看不入眼,怎好献丑?可否再假两日工夫,容芟改可观,再行呈政。”王兰道:“罢哟!子骞今日忽然用起谦来,真令人难解。不要磨牙了,快些取出来与大家看罢。知道你定有出色诗句,故作此欲扬先抑之势。”汉槎被大众逼迫不过,只得取过笔砚写下来,递与众人,见是两首绝句。王兰念道:扬州芍药甲天下,勾引诗人兴更狂。
既道此身有仙骨,缘何低首让花王。
斜风细细雨霏霏,终日看花不忍归。
最爱虹桥二十四,一齐含笑脱宫衣。
众人看毕,痛赞不绝。王兰笑道:“这两首绝句,措词新颖,用意亦深沉,况不露圭角真合作也。我原说他揣摹了这数日工夫定有佳句,却故意不与人看,明虽谦抑暗实夸张,这是子骞向来的脾气。”汉槎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在我的诗,已给你们看过,佳也罢不佳也罢,悉听者香去说。我又敌不过他的口角,惟有听之而已。”
说话间,家丁们已上齐肴馔。小儒亲自执壶,众人把盏,又说道:“此次甘露未知可曾取中,想旦暮又盘都有信来。外面亦该有《题名录》了,明日先买一本来,一阅即知有无。”从龙道:“我想礼闱取士的总栽,颇有眼力。宝征秉性拘谨,直合个内官词翰。宝焜生来风力,又善于言语机变,为一方之牧令绰然有余。就是甘露那孩子,品学端方,大有乃祖之风,此科我可期其必中。但是他也是个州县材料,纵然列在部曹,业经过格,恐翰苑清华,无他位置。我今日预先说下,停几日即要发晓的,那时你们才服我有先见之明。”众人都点首称是。
王兰道:“闲话少说,而今宝微点了词林,至迟秋间都要请假回籍的。正好顺至杭州招赘,一举两便。小儒也该早些发信到朱家,使蓬耕好预先准备。因蓬耕家计不十分富足,免得临时措置不及。二则亦当送个喜信去,叫他听着喜欢。伯青、楚卿既作大宾,也要联名寄封信去,通知蓬耕;”小儒道:“者香不言,我几忘了。明日即烦伯青、楚卿作起一札,我专人到杭州去。大约完姻吉期,都要择在冬令,方展转得来。”伯青,二郎皆答应了。
小儒又道:“就是甘家那边,得了甘露春闱的实在消息,我也要打点彼此下聘择吉,同时婚嫁。早早将儿女婚姻完全,我即可交代首尾,从此了却一桩心事了。”二郎笑道:“儿人当婚,女火当嫁,自然要料理的。况且焜郎指日是一方父母了,没的县官到任,不惜着太太去,倒也新奇。只听得翰林馆里,有告假完姻的故事;没有听得县官有告假娶亲的。小儒若说交代首尾,只恐言之过余。前月你家沈姨娘,新添了一位阿郎,取名宝森的,难道不算你的儿子,将来你是不代他聘亲的么?”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小儒笑道:“我说的是眼前,若到宝森娶妇,至早也得十数年,安知那时我辈又是何光景?楚卿这思虑,窃恐太远了些。”
伯青插口道:“楚卿提及小儒得子,我却记起者香月内双得子女。这么一件大喜庆事,反瞒着我们,连杯水酒都不肯请人,者香不免太为吝啬。”王兰笑道:“若这么说起,要扳出一堆的人来呢!日前楚卿夫人生了千金,二月内在田的大夫人生了公子,都未请人。不如大家约齐了,公请你们,庶几不至偏向。”二郎道:“倒也使得,我本要请人的,因为生了个女孩子,什么出奇,所以没有惊动渚位。惟有者香双得子女,亦当出个双分才是。莫若者香单请我们,我与在田公请你们,这才真不偏向呢。”众人齐说:“楚卿言之甚是。”重又换上大杯,雄谈畅饮,直至月上花梢,更鼓方散。又坐了一会,从龙辞去,伯青、汉槎也因在园中住久,亦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