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在灵帏内,句句听得明白,忍不住走了出来道:“蒋二爷,请站一站。”蒋礼见是如玉叫他,即停住脚步道:“二姑娘有何话说?”如玉含笑道:“承你二爷来代我家说事,本当依从。无奈数目太远,不是我家有意扭捏。然而你二爷的来意,我也猜透一二。怕的是说多了,我家三爷和妈妈又争多厌少,不如藏点头说,好留退步。究竟他们愿出实数若干?说明了,要大家商议,能行则行,不能行则止,倒爽快些。二爷何必又要去走这么一趟,做什么呢?现在费你二爷心,甚不过意,再累你往返,更外不安了。”
蒋礼听了,暗骂道:“这促狭小蹄子,很会诈人,看来比老的还凶呢。待我也诈他一诈。”便笑道:“二姑娘说话真伶俐,倒看出我的心境来。既然你姑娘问我,我也要转问一声,想必三爷和妈妈的心境,姑娘是知道的,到底要多少才肯罢休?权且丢了我的,说你的。早间你妈妈说要十万八万,那句话谅也是戏言。应该有一定不移的章程,横在心里,何妨请教呢?”
如玉笑道:“既是你二爷谆谆问我,我斗胆代三爷和妈妈做主,十万八万虽是戏言,大约一万八千是不可少的。你二爷心里估量估量,他们能出,再去说一遭儿,他们不能出,就犯不着空费唇舌了。”妈妈在旁忙拦如玉道:“你不要乱说,小孩子家晓得什么?你二爷不要睬他,我是不依的。”
蒋礼见如玉已说出实数,又见妈妈拦他,恐如玉走了,不好收场,便道;“你姑娘这么爽利,我也爽利些,我们以作六千的数目,等我说去。说得成晚间回信,说不成我即不来了。明日你追你家的案,他打他们的官司,与我毫无关涉,不过白说了一场话。”妈妈仍要再说,被如玉抢着说道:“就这么着,候你二爷信罢。行止都要回复我们一声。”
蒋礼口内答应着,即作别出外,也不回去,走到那僻静茶铺内坐下,直等至黄昏时分,又向章家来。进了门,即拍手笑道:“成功了,没事了。哎哟,哎哟!好容易被我说得海枯石烂,方有了头绪。非是我说妄话,唾沫都说干了一碗。”又回身对章三保,作了一揖道:“恭喜,恭喜,人事告成,悉如二令嫒吩咐的,六千数目。贤夫妇可没有的说了,再说我可要议罚了。”说罢,又笑个不止。
章三保一面答礼,一面让蒋礼坐下道:“适才妈妈很骂了如玉一顿,说他不知好歹,乱出来插嘴。既已说出了口,又累你二爷跑来跑去,我们甚过意不去,只好遵命。这场情分,却要卖在你二爷身上。”蒋礼笑道:“承情,虽蒙你们贤夫妇慨允,还有一句不情的话,要交代明白。衙门的使费,说过不要你家闻问,那情愿息讼的禀帖,是要你家递的。”妈妈道:“既和不〔追〕,讲理自然要递和息。请你二爷去与他们说明了,一边交银,一边去投息词,两不相欺。”蒋礼道:“那也不用你多虑,我去把银两措齐,你家去请人写下息词。我同你家章大爷,手搀手儿,往县里去递,就在那里交清银数何如?我也要去了,明日见罢。”
蒋礼回至卫署,已初更时分。朱丕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他家可行了么?”蒋礼道:“行是行了,不是小的夸口,换一个主儿去,竟难成功呢。章家两口子,抱定十万八万的说。被小的左磨右刷,始压下头来,现已说定了七千数目,衙门还要我们去用。除去许老爷出的五千,贾老爷与老爷是要凑式千的。县里没有什么大开发,不过书差们的赏号几十千文也就好过去了。好在贾老爷前日已送过鲁太爷三百,许老爷还允下另送,遥想鲁太爷是没有扭难不行的事。”贾子诚道:“倒难为你了,改日还要酬劳你。明日去告诉声许家,叫他将银两备齐。我的少停交与你主人带回就是。明日做结了罢,迟则恐另生他变。”蒋礼应着退出。
贾子诚即起身在牀上取出一个螺甸小匣,开了锁钥,捡出二千两银票,交与朱丕道:“这件官司,真便宜了你。难道你就这么算了么?”朱丕笑道:“我不与你叙理,你倒说起我来。这件官司,本是你闹出来的。可知许春舫是飞灾呢,他还出了五千两。若不是我家蒋礼去说,你可能二千两银子了事的么?论理你还要谢我才是!”贾子诚笑道:“啐,下流东西,不要面孔的滚罢。天也不早了,别要碰着夺路的强盗,抢了银票去,那我可是不管,只好你自家赔补了。”朱丕也笑着起身辞出,早有来接的家人提着手灯,照回私宅。
朱丕将蒋礼叫入,交清了银票,吩咐他明早即去,不可迟误。蒋礼接过银票下来,欣喜非常。稳稳的赚了二千银子,“我在这门里当了七八年的差,还没有得过这么一宗财爻。惟愿他们这样人命官司再遇几回,我可就要发财了”。欢欢喜喜,将一千两银票另自收过,吹灯安睡。
次日清早,先到许春舫那里说明,却报了一万之数,与贾子诚各出一半。朱丕本来无钱,人是晓得的。许春舫兑了银两,打发一名贴身家丁同着蒋礼前来。蒋礼一路暗忖道:“这个囚攮的,跟着我来,怎生支开了他,方好交代章家银两。”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那人道:“我的哥,罢罢,你我辛苦一场,必须要拈个厘头贴补脚步钱,不知你大哥意下何如?”那人道:“蒋二哥,你说的什么傻话,谁不想好处呢?只是没有法儿。”蒋礼道:“不难,你把银子先拿到衙门前等,我自有调处。少停,我同章三保来叫你交银,你再交代他,包管章家都要送我们一分酬劳。”那人听了,连连应答,遂依着蒋礼的话,先至县前等侯。
这里蒋礼见那人去了,便急急来至章家。章三保接着入内,蒋礼道:“你家禀帖可写下么?我们银子已齐了。”章三保道:“写下了,我们就去罢。”蒋礼道:“且缓,许家的家人路上向着我说,要你酬谢他一分,不然他不肯交银子。我代你家做主,允下他了。一分该七十两银子,你肯给就给,否则我代垫了。难道为这点小赞,耽误大事么!最好你与我交给他,免得争多嫌寡的。”章三保道:“你二爷既经说下,我也不好驳回。好在七十两银子也是有限的,明日送给他罢。”
蒋礼笑道:“他要现给呢,说现银子交代你,不能落你家的欠账。这也是人之恒情,不能怪他。你带了去罢,那整数上也不好挖下来的。”章三保听说,便取出一包银子,戥了七十两交与蒋礼,又将息讼的禀帖带在身畔,邀蒋礼同往投递。妈妈又赶上来嘱咐道:“银子过手,再递禀帖,不要放了鸽子去要紧。”蒋礼回头笑道:“妈妈,你太小心,把我姓蒋的忒看轻了。”妈妈道:“不是怕你呀,怕的是许家的人。”蒋礼也不答言,拉着章三保就走。
不一会,来至县前,果见许家的人站在街旁,呆呆的等候。蒋礼抢行一步,将七十两银子递与那人道:“你且收下,千万不要开口,跟着我行事。费了无穷的气力,才弄下这一分来。我假说是我要的,他方不驳回。停刻事完了,我们再分罢。”那人接了,千称万谢。
恰好章三保也走了上来,彼此只招呼了一声。蒋礼即拉了他们,一同来至门房。蒋礼是常来的,门上都认得他,让他们坐下。蒋礼便将原被两造,愿情息讼的话细说。又在身边便袋内,掏出几两银子,送与门上道:“些许菲敬,不成意思,请收了。容待事结之后,再行补报。”原来蒋礼早预备下各行使费,以便-场清结。门上接过,笑道:“这点小事,还领患么,你二哥太见外了。请将禀帖存下,待我觑个空儿递进去,不知官那里可说明了没有?”又回身骂用的三儿,“怎么客来了许久,也不送茶,你们干什么的?”蒋礼忙道:“我们不吃茶。贵上那里,久经说明,断不叫二哥上去碰钉子。”章三保亦取出禀帖来送过,门上望了望,撂在一边。
蒋礼等人辞别出来,扯了章三保到后街地方,先将许家的家人带来银两拿过,并在一处,交给章三保,又叫他照-照票去,若有讹错快来寻我退换。章三保笑道:“票假,你二爷人是不假的。”见对了数目,方道了声有累,分路而去。
蒋礼又邀了许家的人,去会书差,共享使费若干,叫那人回去告诉许春肪,这一款也要对派的。各事理结,蒋礼方别了那人回来。鲁朗先得贾子诚三百,今日许家又送了五百,甚为欢喜。此时见章家息词递进,即批了准其具结销案。
再说章三保得了六千银子,心满意足。回至家中说知,妈妈也快乐不荆章三保道:“这件事,却多亏了毕先生。若非他将禀词叙得入情入彀,贾、朱等人不肯善善的出这些,买嘱我家息讼。县里也不能如此易准及下来相验,出差提讯等事快而且速,统共三四天即没有事了。又得了这么一宗巨款,足够我们夫妻一世受用。不是我说句丧心的话,一个活女儿恐卖不上这么许多银两。仔细想起来,皆是毕先生之力,须要重重酬谢他数百银子,才对得过他。”
妈妈道:“你不说,我正想同你商酌。你说谢他数百银子,未免过轻了,轻人即是轻己,况且这个人,是轻待不得的。只当他们少出一千八百,我们也是要行的。我见有一张单头一千两银票,不如拿去谢他。宁可多送些,叫他欢喜;不要叫他争多厌少的起来,倒难说话。”章三保笑道:“我也这么想,怕的多送了,你舍不得。你既肯了,我有什么不行呢?”便将那一千的银票捡出,向毕家来。
到了门首,用手敲门。里面高氏答应出来,开门见是章三保,遂道:“恭喜你章大爷,官司和下来了。”章三保陪笑道:“多蒙大嫂关切,官司和了。先生在家么?”高氏道:“在家写东西呢,章大爷请里面坐。”便随手关上门,让章三保进来。说也奇怪,毕世丰真转了财运。自从代章家写过禀词,即接二连三的人来,寻他写状,连日很得了若干笔资。今日又有一家的状词,正坐在明间拈笔沉吟。忽见章三保走入,忙起身迎接。章三保先道了谢,方分宾入座。
毕世丰道:“息讼的禀帖,递过了?我才从衙门出来,闻得已销了案。恭喜你,采头想必得的不少。”章三保道:“皆托先生福庇,又承大力两次扶助。今日特来叩谢,另备了点小意思,过来孝敬,要望先生包涵笑纳。”说罢,取出那张银栗,站起身双手递过。毕世丰也起身接了,听章三保说的是小意思,料想不过一二百银子,口内说着“足下何必如此多情”,便展开看了一眼,是一千两。,不由心头跳了几跳,犹恐眼岔,再仔细觑在上面一看,果是一千两。忙叫高氏收了过去,复又坐下道:“这件官司,究竟足下得了多少?倒见惠小弟这许多,却要请教请教。”
章三保乜斜着眼,笑道:“不瞒先生说,除去各项用费,净落了这些。”便将一只手一竖。毕世丰拍案叫奇道:“真乃足下洪福,我再料不到有如许之多。倒是小弟沾了足下的财光。章大哥,你是个好朋友,也不愧我的尽心呕血助一常”章三保见桌上放着笔砚,知道尚要代人家写状,不便久坐,耽误他正事,即立起作辞。毕世丰道:“今日也不屈留,改日却要请足下畅叙一天。”章三保答应了,行出大门,一拱而别。
毕世丰回身,跳至堂前,对高氏道:“真正梦想不到,得此一项酬谢。有趣,有趣。这场买卖,做得快活。”高氏忙问道:“到底多少呢?我只认得那票上有个千字,难不成是一千么?”毕世丰喜的将两个指头弹了一下道:“绐个榧子你吃吃,不是一千,我也不高兴到如此。告诉你罢,足兑纹银一千两。你说快活不快活!”高氏听了,也喜得心痒难挠,合掌当空道:“阿弥陀佛!我夫妻们也过出日子来了。怪道这两天,喜鹊不住在屋顶上吱喳吱喳的叫呢,原来是报喜来的。”
毕世丰忙至桌前,将那未完的呈词,一挥而就,推过一旁道:“从此我也不做这牢买卖了。有此一千银子,大可安安稳稳过一世快活日月,补补我历年呕出的心血罢。”即与高氏计议,将住的房屋重新修葺整齐。又叫了裁缝来家,赶着做他夫妻的衣服裙袄,及添置各色应用对象。其余的银两,又托亲友在城内乡间,买下些市房田地,以作恒产。不上一月工夫,毕家住的穿的,焕然一新,居然是一个小富人家了。毕世丰又买了一名丫头服侍高氏,雇了两名男女仆人,在家伺候。
今日是黄道良辰,早备下猪羊供礼,叩谢天地祖先,邀请各家亲友。闹至更鼓,人众皆散,他夫妻方对坐畅饮。现在毕世丰周身新衣灿履,气概昂昂,人也胖了多少。,高氏簪珥盈头,绫绢遍体,更外添了几分姿色。毕世丰吃到半醉,看着高氏,又想着如今家成业就,不禁说一回笑一回,直至三更才止。收过残肴,净了手脸,夫妻归房安寝。
毕世丰又取了烛台,各处照看灯火门户。回到房中,见高氏早卸了妆,脱去外面大衣,坐在牀边上,解开贴身小衫,将两只手从胸前伸出,在那里更换睡鞋;露出鲜红兜肚,淡绿色的底衣,衬着两弯雪白膀臂,在灯光之下,分外动人。毕世丰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兴致勃然,叫丫头回至里间套房去睡,自己掩上房门,笑嘻嘻的捱至高氏身旁坐下道:“好簇新的兜肚呀,还亏我那日说了你几句,你才肯带上的。怎么你平日光着胸口,也不觉难过么?”说着,伸手来摸高氏胸膛,如新剥鸡头,坚滑腻手,半笼于内,半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