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原差请安谢了赏道:“老爷们是何等样人,难不成怕他控告么?不过因他家女儿死的可怜,姑从所请,给他几文。若说他执意不行,章三保能有几个脑袋,鸡卵好同石头碰么?他已得之望外,断无违拗。差人们且回去禀明敝上,捺搁两日,候老爷们话说明了,再提章三保当堂具结销案。他既答应,自然要递情甘息讼的禀词。那时差人们授意于他,就是了。”贾子诚点头道:“很是。你伙计两人,颇会干事,我再酬劳你们罢。至于贵上关切之处,我也理会得,自有道理。你们回去,先代我请安说声。就是许老爷,也该有话在你们面前。”原差笑道:“老爷真乃明见万里,许老爷也是这般说法。其实敝上是顾念交情,并无别意;”遂告辞退了出外。
朱丕拍着手笑出来道:“没事了,自古钱能通神,一毫不错。这件官司,却便宜了我。章家也晓得我穷,不过借我搭个脚儿。你们所费若干,只好容我再报罢。许春舫他即用去十倍,我也不见情的。”贾子诚笑道:“没脸的东西,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明日我们完结了,单叫鲁云程来提你与章三保对质,看你怎样?、那时不怕你穷豆楂子,也要榨出点油来。”朱丕笑道:“子诚不要夸嘴,如鲁云程单提我去,我即直说你们买嘱他了案。试问,他们果真没有威逼章家女儿,焉肯纳贿?只怕你们还要用二发买嘱呢!”
贾子诚笑着,打了朱丕一下道:“好好,从此我也知道你的心了,不要说笑了,倒是叫淮人到章家去说呢?。”朱丕道:“跟我的家人蒋礼,颇会说话,我大小事件都叫他办,从未支离。明日即叫他去,包管得表得里。”贾子诚又道:“章家是这么安排了。云程那边也得送他几文,他虽口口声声说认交情,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休进来。不管至亲密友,用得着他,都不能白过的。你看送他若干,方可出手?”朱丕想了想道:“至少也要二三百金,轻人即是轻己。”
贾子诚点首道:“就送三百金去罢。这件小事,也很过得去了。我想今日就送过去,让他且安了心,好代我实力办事。”便取过一个红封套来,上写“菲敬”二字,又写了一张汇票,汇到平日共来往的银铺内,实兑纹银三百两。即叫进一名家丁,拿了名帖,送到鲁太爷衙门里去,说“家主人具了点菲礼奉送,容改日亲自诣署相谢。此时因事在案,不便走谒,各事都望鲁太爷格外关照”。家丁应着退下,自去送礼。贾子诚又留朱丕吃了晚饭方去。
朱丕回至家内,将蒋礼叫上,吩咐了一遍,“明日即去与章三保说,不是我们怕他告状才来买嘱他的,叫他不要错会了念头。因他女儿死的甚苦,许老爷既肯成全他,不与他为难,我们也乐得做个人情,高高手放他过去。究竟不因匐葡不挑菜,我们算贴补他女儿丧中一点子用费罢。他女儿舍命一场,若论他架词诬告,定见不依他的。不要仗着有人主使,审出虚实来,是他自家吃苦,别人替不来的,叫他别要胡涂。你的话要说紧些,不要被他得了口气去”。
蒋礼笑道:“老爷请放心,我知道老爷的意思,怕章家欲念过重,不肯就和官司,得步进步的。小的先去诈他一诈,说明利害,然后再许他好处,断无不从之理。若是说了下来,也是小的一番功劳,只是不能便宜贾老爷,要求老爷栽培。”朱丕笑骂道:“该行瘟的奴才,还没有做事,就先想于中取利。事成了,贾老爷自然要赏你的,你忙什么?”蒋礼应了声退出,一面走着,咕哝道:“赏是赏,捞摸是捞摸,也要有这本领才捞摸得下。横竖贾老爷是省不来的。”朱丕只当没有听见,起身回后。
蒋礼回到自己房内,即收拾睡下,在枕头上寻思,前去作何说辞。开口须要章三保无话可回,又要使他不敢多索,其中我方可余落。想定主见,始沉沉睡熟。未知蒋礼前往说和,章三保可肯应允?要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章三保得财甘息讼毕讼师受谢乐调妻话说蒋礼睡到次早方醒,起身净洗手脸,吃了点饮食,忙忙向章家来。见章家人门开着,即跨步走入,见后进丧棚高搭,当中停着柩,灵前幡幢帏幔,灯彩香花,甚为齐整。章三保夫妇同在桌畔,点烛供肴。妈妈又涕泪交流的,数说着哭,回头见蒋礼走了进来。章三保也认得他,虽然是朱丕的家人,因此事与他们无涉,正待询问,蒋礼忙上来道:“昨日大姑娘入殓,我实在不知道,未得候拜,失礼之至,要恕我呢。”说着,便走上拜单,恭恭敬敬行了四礼。惴得章三保夫妇挽之不及,口内连说不敢,三保一旁回礼不迭。蒋礼拜罢起身,妈妈也止住啼痕,上来叩谢,便邀蒋礼至棚下坐了。
妈儿们送过茶,蒋礼道:“昨日下昼,方闻得大姑娘的凶信,甚是诧异。我还当是讹言,再细细打德,连死的情由我已尽知,把我恨骂了一夜。”将人指一竖道:“他若不是我的主人,我要骂出他好话来。又恨不得过来与贤夫妇商量,定要报仇雪恨,才出我胸中这一股不平之气。无如名分攸关,只得忍了下去。后来听得章大爷在县里喊了禀,请官相验,业已准了出差提讯。我喜欢的过不得,我甚称赞章火爷有胆量。管他什么官幕,有钱有势,只要我有理,都可告得他们。外孙有理,还要告太公呢!总之一句话,他们恶事也忒做得多了,不怕人命关天,都视为平常,还了得么?世界上倒没有王法了一般。也有今日,跌到你家章大爷手内。那怕势焰如山,偏要同他们碰这么一碰。我佩服你章大爷,实在是有胆儿的,非比那畏刀避箭的人。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恶贯满盈,自作自受。”
妈妈听了,忙接口道:“阿弥陀佛!你蒋二爷真是明白人,你家那主人远不及你。他们只说我们这里人家,是最易欺的。殊不知人死了,还怕什么呢?拚死无火灾。说到尽头,都要凭个『理』字,难道人家非容易养到十七八岁的女儿,又是一把赚钱的手,被他们逼死就罢了不成?弄一场人命官司他们吃吃,试试大家的手段。适才犹有一件可笑的事,你二爷未来之先,许家打发个人来,同我说和。叫我家不要迫案,他情愿贴我女儿身后丧中一切费用。是我当面大骂了一顿,说你家主人梦还未醒,没说贴我的用费,就照我女儿样子,浇个金人还我,还赚他不会说话呢。你回去告诉他声,叫他拚着钉官司罢,留下钱走官的门路是正经。只要官判断我女儿是该死的,与你们无干,我家就不追了。今日你来是头一次,若下次再来,我即打你孤拐。许家的人,见我势头不好,一溜烟逃去。你听听可笑不可笑?到了此时,他还拿钱来坠煞我,我可依么?”
蒋礼听了,拍手笑道:“骂得在理,不打出门,还是便宜了他。然而我却有句不中听的话要劝你,妈妈不要骂我,我才敢说。若论你家姑娘,为他们逼死,万难罢和,连旁人也没有劝你家和的理。但是一件,常闻钱可买罪,他们见你不肯私和,到了官又要担取处分,一不做二不休,拚着荡产倾家,到衙门里去花费。现在的官,那个不贪财的?古语云:有钱则生,无钱则死。你家见县里不问,不过到府里去告。府里若再买通呢?况且许家又现为府幕,更易说项。你家不过到上司里去告,京城里去告,滚钉板,喊御状,你家都拚得去干。他们也拚得去用,可知有钱到处皆,通,你告一处,他买通一处。九九归原,乃是个罢和。他们也用穷了,你家也累掯完了,两败俱伤,毫无益处。没说是威逼的官司,即是真打死了人,有钱都可以豁免。我想你妈妈不若看破些,乐得他们来与你家说和,情愿用钱,何妨重重的要他们一宗。而且大姑娘虽然惨死,也是大限该绝,天下没有错死的人,阎王也没有误勾的鬼。二则不怕你妈妈见恼,你家这门户全赖火姑娘撑持,而今大姑娘殁了,即折了气势;你家二姑娘年纪尚幼,又没有大姑娘的名声,恐一时接续不上;再要打官司告状的破费,只怕他们还未用穷,你家就先累倒了。妈妈,你将我的话与章大爷斟酌斟酌,看我蒋礼还是为的他们,是为的你家呢?”
一席话,说得章三保坐在一旁,瞇瞇笑而不答。妈妈也无浯了半晌,方道:“你二爷的话,原是不错。无奈我女儿死的太苦,若与他们私和,恐对不过我那死鬼女儿。”蒋礼见妈妈话已松了下来,即趁势说道:“妈妈,你这话错了。你姑娘死后魂灵是明白的,也晓得父母的苦处。而且迫到末了,他们不过丢官的丢官,倾家的倾家,也没得什么死罪,爽性办到他们论抵,也还值得。”章三保听说,连连点头道:“蒋二爷说的甚是有理。你倒惴度揣皮,不要倚着自己一冲头性子,日后抱怨。”又起身拉他妈妈道:“你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蒋礼拍桌道:“还是章大爷爽利,你们都要商议定了,才好说呢。”
他夫妇走进灵帏,嘁嘁喳喳的好半会,复又出来。妈妈马向蒋礼道:“蒙你二爷指点我们明路。但是私和了这官司,便宜他们多了。我家既担了卖死女儿的名,须要落这么一宗,不然也犯不着但名不但利的。至少要他们十万人万,衙门里一切,我家不管。依我就和,不依我仍是追案。还有一件难事,方才许家的人被我骂走,料想不敢再来;就是贾家那边,也要人去说,我家断不能先央人同他们说和去。”
蒋礼忙道:“不难,不难。你妈妈果然允准,不得改口,我情愿效劳,也不说你家烦我出来。即着我的意思,许,贾等处皆是我去,我家主人也无须交代的。”章三保道:“怎好烦你二爷代我家说话。他们家的人,仍是要来的,来时再作商议。你二爷去说,究竟不便。”妈妈道:“这也无妨,说成了重重谢二爷。只要你话说好了,不可被他们惦了斤两去。”
蒋礼听说,双手齐拍胸膛道:“有我,有我,包管你贤夫妇得理得体。成时只要一顿好好酒饭,请我一吃,就完事了。只怕我说的十事九成,你家又有变动,那就不好了。你们怕我说不成功,反惹人笑话、我也要预先说明。”说罢,哈哈的笑了起来。妈妈也笑道:“你二爷放心,果能依我数目,断无不成,倘有返悔,任凭你二爷罚我。”蒋礼道:“罚你减去九成,只要一成。”说罢,又格格的笑了,即起身作辞。章三保同妈妈直送至前进方回。
蒋礼出了门,自喜道:“不意他家被我一番鬼话说了下来,真正是我财星透露。”一口气跑回家内,将前后情节回明了朱丕。朱丕亦大为称赞,便亲自来会贾子诚,着蒋礼去说知许家,“看他家愿出若干,到贾老爷衙门里来回我”。蒋礼出来,自去见许春舫商量。
那朱丕即至卫署,见了贾子诚,将蒋礼如何去说,章家如何答应,现在叫他问许春肪去,知道他出的数目,我们再为计较,这件事算可了结了。贾子诚道:“用去若干倒是小事,却要被老乌龟夫妇笑我们害怕,将钱去买嘱他。我真不服这口怄气。”朱丕笑道:“你可太没涵养了。此番是他得了情理,权让他逞尽威风。事后过个三月五月,寻件事去摆布他家,却也容易。那时不发手则已,发手即要他冲家败产,今日所得的原数儿倒出来,还不行呢!”贾子诚道:“怎么呢?只好这么想了。”
贾、朱正在计议,见蒋礼已去了回来道:“许老爷正因打发去的人,被章家骂-厂回来,在那里纳闷。见小的去了,说明章三保应允的话,欢喜异常,一口即出了三千两,再外送鲁太爷。小的因想许老爷出得多,也是替老爷们分肩,遂又陈说利害,若不满章家所欲,恐此时息了案,日后仍要发作,不如一了百清,免贻后患。许老爷听了小的的话,又添上二千银子,共计五千。小的先回来说声,我待再往章家问个明白,讲定多少可以了案。五千外的,老爷们再设法补足,可买点便宜,倘五千肯行了,岂不更好么。”朱丕道:“甚好,你就去罢。”
蒋礼退出,仍至章家来。章三保忙让到后进内坐,妈妈也出来相陪。蒋礼道:“委办的事说过了,但不能尽如你贤夫妇的意思,费了若干唇舌,他们咬定了要同你们打官司。许春肪随他去和,我们拚向衙门里去用,不便宜他家。果应了我前次的话。后又被我再三说项,他们才依了,出的数目却离得远呢。我也说不出口,说出来要被你们啐呢!”章三保道:“既然有了数目,何妨说与我们听听,好在行止也还未定。”蒋礼又道:“妈妈不要骂我呀!”妈妈道:“怎么话,倒累你二爷往返,也不是你二爷的事,只管请说。”
蒋礼听了,方故作噘嘴咋舌道:“他们三处,除了代你家衙门使用外,送你二千两银子,再多是不能了。你妈妈想想,可是远得多呢?叫我回复你家的人,都难出口。”妈妈闻说,顿时撂下脸来,冷笑了声道:“我家宝贝似的一个女儿,被他们逼死了,又经官动府,大闹了一常息案的时候,自然我家还要认个情愿了结的名目,这些关头,只值了两千银子么?他们也不怕笑掉了人家下巴壳子。倒难为你二爷空说了一番,改日叫我们家里登门奉谢。我定见是不和了,随他们那个衙门买路去。总而言之,女儿为人逼死了,不能再问个罪回来。”章三保也接口道:“本来太少了,我家活女儿亦不止卖二千银子。何况是他们逼死的,我们又要担卖死女儿的名,二千银子才买了个零头。”蒋礼道:“我原晓得悬殊太远,是说不上的。又不能不来回你们声,我倒惊动了,待他们肯添多少,我再来。”说罢,便起身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