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儒见从龙不独不依,反铁铮铮的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不由得脸上一红,笑了声道:“倒是我多话了。”遂起身作辞。从龙也不相留,送至二堂口,俟小儒上了轿,即转身回至内堂。传话房吏叙文飞饬扬州府访查此事;并行文盐运司传提运判朱丕到省质讯;又札饬江宁府将章三保所控威逼伊女如金身死一案,速调原被卷宗人证,来省详细讯问。
这两纸文书行到扬州,把个扬州府吓坏了。原来那扬州府知府,仍是毛公。他因前次是署理扬州府事,后来在部里用去若干,谋了实授,又加了按察使衔。他为一任扬州府十万雪花银,因此上舍不得调升别处,丢下这个美缺。所以小儒等人,各省内外升转了一番,此时又多乞退归田;毛公犹是个知府,稳坐扬州,安然未动。
今日,正在署内无事,与几名清客相公闲话。忽奉到总督来文,查问本城官绅送妓女出殡一事,及鲁鵾得赃私和人命,与传提贾、许人等。可怜毛公连一丝影响都不知道,吓得目瞪口呆,连称怪事。座中有个清客,见毛公如此仓惶,忙出座询问缘故?毛公即将总督来文的事,一一说明,又道:“我近在扬州,竟毫不知晓。何以云大人远在南京,访得如此的确,究竟有无其事?”清客道:“原来为的这件事,却是有的。”毛公忙问道:“你想必晓得的,何妨请说原委。”清客遂将前后事由,细说一遍。
毛公听完,跺足道:“这班该死胡涂东西,闹出事来,还要带累我。自家衙门里的人,都不能管束,我真在鼓里呢!这种处分,可担得冤不冤?我也没有别的主见,将他们一个个姓名,开送上省,听凭制台去办。他们自作自受,不能怨我,要知我也护庇不下。鲁甘泉亦甚是胡闹,案不审清,就含含糊糊准其息讼。这也罢了,民情以启、讼为上。怎么受赃的事,闹到制台耳内,反将这起案弄得不实不尽,显有情弊在内。真正这位云大人耳风太长,令人可怕。”便吩咐去请鲁太爷来议事。又照着清客口内所说的送殡等人,开下姓名官职,预备申察。
少停,鲁鵾巳至,见毛公请了安,一旁侍坐道:“大人呼唤卑职,有何见谕?”毛公也不答言,即将制台的访文,与札饬江宁府转行的移文,一并与鲁鵾观看。鲁朗看了,吓得面如土色,忙立起回道:“卑职准章家息讼是实,并未得赃,云大人不知信了谁的谗言,使卑职含此不白之冤,要求大人格外栽培。”说着,又请了个安。毛公冷笑道:“我也不知你可得赃未曾得赃,在我面前辩白,毫无益处。你到云人人那里去辩白有无,是正经。我将许春肪交过来,让你好送上省去。你快别要求我,我为许春舫担的那处分,又去求淮呢?只好大家碰造化罢。”
鲁鵾素知毛公是个好利没胆的人,况且这件事,他是灯草拐杖,做不得主的,求他无用,便告退出来。回转衙门,先将原被两造人证传齐,亲自押送上省,预备去料理。毛公也着心腹家丁,到省中打听制台若何办理此案,好便宜行事。
鲁鵾次早封了座船,带着人众起程,直向南京。贾子诚、朱丕等人,竟是意外之变,好似迅雷不及掩耳,一时那里措手得及,惟有跟着鲁鹏起身,且到省中再议。章三保更无庸交代,分外恐惧,只怕此去性命都没有。妈妈不放心,也随着同来。一路上互相抱怨一番,又彼此哭泣一番,闹的人众皆不得安。
一日,已抵南京。鲁鵾将在案人证,送交江宁府衙门,自己即来禀见制台。从龙看了手本,掷下道:“叫他回去,静候审明情节,听参就是了。他这官儿很做得好,很有声名,此时却不便见他。”里头传出话来,鲁鸥无奈,只得回转寓所。到底心内不服,留意访问,是何人在制台面前搬的是非。
访了两日,方知是甘誓书致陈小儒转交与云大人的。鲁鸥咬牙痛恨,大骂甘誓、小儒等人。“我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章家又不是你们的至亲密友,何苦替他家出头,揭我短处。就是他等送殡,亦与你们无涉,坏的是他们声名,败的是他们品行。日后云大人访问出来,究办他们,即死而无怨。偏偏在这时候挑拨他们,固然不利;我又添上一层处分,可不是倒灶么!姓鲁的从未得罪过你们,可是硬要与我结冤作对。唉,罢咧!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拚着丢官回家,天大的事也没有了。你们就要耀武扬威一世,还要将我鲁云程制度的永不翻身;不然此怨此恨,何时方休。”遂赌气喝令从人们收拾回扬,听其参力。又情知此事不得讨好,何必自惹没趣。回至衙门,即通禀告病请假医治。
云从龙自回却鲁鸥不见,料定他仍要寻找门路,前来说情。即严饬江宁府赶紧讯明,毋得隐混。又一面将贾子诚、朱丕、许春肪等人职衔,暂行斥革,归案并讯。江宁府奉命,即升坐大堂,先将章三保带上讯问。章三保明知这事胡混不去,徒然自取羞辱,便一一直供不讳。江宁府命落了供,带过一边。又传唤贾、朱等人上堂。贸子诚见章三保业已直供,料难狡赖。况衣顶已革,又没了护身符,怕的被申饬下来,也只得从头细说。朱、许两人亦各自招认,连私贿鲁鵾,及买嘱章三保息案等事,都一齐说出,也落了供。这件公案,毫不费力尽得实情。江宁府好生欢喜,将众人仍然管押。退了堂,即申详制台。
从龙见了详文便拟各按罪名出奏。适值臼鹏告病请假的情由,禀了上来。从龙原不容取巧规避,因幕友等再三劝说,又想到鲁道同尚在阁办事,须留一二分人情,遂先准了鲁鵾告病,代他奏请卸篆,回籍医治。连扬州三府,一并开缺,另行拣员补署。然后方出奏章三保等一案。又将送殡的一班官绅,悉行奏请斥革。两淮运司,扬州知府均有失察,谪记人过一次,不准抵销。暂且勿提。
单说鲁鹏见准了他告病,便将任内一切交代,算得清清楚楚,专待新官接手。过了一日,新任甘泉已至,鲁鵾交卸事毕,即雇了几号官船,带着眷属,向清江去见他丈人。原来洪鼎材于前月奉到恩命,调授山东巡抚。漕河总督放了户部侍郎曹人生来接代。鲁鹇本与刘蕴襟婿相称,亦是曹大生的东牀。此番回京,正可便道至丈人任上一行,诉说他一番冤屈。兼知卫守备王起荣,原名王喜,是陈小儒的家丁,本籍江苏人氏,冒入宛平县籍,报捐今职。鲁鵾因痛恨小儒,难得有这般情节,被他访闻的确,欲请他丈人参奏王起荣,以家丁改名易籍朦捐职官,又可牵制到小儒身上,可以一击两伤,再则他夫人也要归宁。
到了清江,即着家人们押着行装箱栊先行。鲁鵾同曹氏坐了人轿,随后进漕台衙署。留人生夫妇见女婿女儿齐至,甚是欢喜,忙命人打扫出一进屋子,让他们居住,又摆酒代他夫妻接风。席间,鲁鵾即将告病原由细说,又说到王起荣系陈小儒的家丁,朦捐职官,请他丈人参劾。曹大生口内虽答应鲁鹏,心下暗忖道:”若论王起荣做过陈小儒家丁,今日朦捐卫官,非独工起荣有罪,陈小儒亦难置身无过。但是陈,云等人结为--党,现在陈小儒虽然退仕在家,圣恩时有赏赉;加以云从龙圣眷甚隆,他又与小儒至好,我若参劾王起荣,岂不得罪云陈二人。况前次大婿刘蕴,又蒙小儒盛情体恤。虽然女婿如此托我,不便推却,我想得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则在此,既允了女婿所请,又不恼他们。目下扬州卫屈的漕米军租,尚未缴齐,莫若即借此因由,说他公事迟延,参劾去任。纵陈、云等人知道我因女婿的事参他,我是借的公罪,他们也不能奈何于我。”想定主见,便笑向鲁鹏道:“贤婿放心,一个卫守备能有多人,况在我竹下;只要一举手他即休矣。惟有朦捐职官一节,须要拿住他的实据方好揭参。不则他亦可狡赖,何以见得是充当过家丁的?遥想陈小儒亦要代他遮饰。我意先借款公罪,参他去任,然后再慢慢访确他朦捐,得了实据,即不难参劾。凡事都要三思而行,未曾出手,先防还手才是。”
鲁鵾闻说也只得罢了,好在先将王起荣捉参去仟,亦算抹了陈小儒的面孔,稍出我胸中气闷,待访得确据,那时再为发手。
翁婿谈谈说说,直至三更,各回寝所。里面曹老夫人也与女儿说不尽的别后情形,便留住他夫妻过了年,俟春日融和进京,路上好行走些。鲁鵾又具禀启入京,告诉他父亲鲁道同。
不提鲁鵾夫妻暂住清江。再说云从龙的奏折入都,隔了一日,奉到上渝:据该督参奏各款,悉如所清。惟章三保所得银两,姑念其女如金死于非命,着迫出一半存库,以备公用。并着原籍地方官,严行管押,不准在滋事地方逗留。原审甘泉令鲁朗,既告病解任在先,着加恩免议。其余往送妓女出殡之该官绅等,殊属藐视法纪,着照单一并惩办。该管官等,亦着加恩,各降三级,记大过一次,不准抵销。云从龙见了上谕,即照例办理。
朱丕、许春舫两人即去了官职,难在扬州居住,便各回本籍去了。贾子诚亦因革去衣顶,无颜见人,又因历年结得仇怨太多,恐再被人告发,所幸腰缠甚饱,到处皆可为家,遂跟了朱丕至浙江暂避。所有众官绅,只因一时高兴,都获了咎戾,此时返晦不及,也是自取其辱,难以怨人。便回籍的回籍;躲避的躲避。无须赘说。
惟有章三保夫妇分外晦气,赔掉了一个活摇钱树的女儿,又喊禀告状的大闹,始得了几千银子,可以从此温饱,另作生计;日后还想在如玉身上,落这么一款,是以有所恃而不恐,在如金丧中,很用去若干。出殡的这日,虽说是众官绅代办,他家亦贴了几百银子在内,又酬谢了毕世丰一千银子,所余的也只得一半了。此时要追出充公,真乃空喜欢了一常妈妈只急得要寻死拚命,反是章三保劝慰道:“我们这件事还算运气,若要全数追出来,恐怕卖人赔补都不够呢。只当如金暴病死了,又向谁讨银子去?犹落了一场风光。凡事不能前思,都宜退想,好在我们近年余下的私财,未曾动用分文,在南京尚可买几亩薄田,将就度日。待如玉拣个好好人家嫁去,我们也交代过首尾了。”
如玉亦从旁再三劝说,妈妈方无话说。即收拾回扬州,将住的房屋,变卖了两百银子。重又来至南京,不敢在城中居住,到乡间寻下--所屋了。又买下几亩田,自耕自种,他夫妇倒电无忧无虑的过活。隔了一年,有位过路官长,因无后嗣,看中了如玉,要买去育子。章三保又得了一宗身价添补,又承继了一个族中侄儿为后,接续香烟。此乃他夫妇终身交代,后文不提。
单说云从龙自发落过人众之后,甚为惬意,便坐轿来见小儒,细说此事。小儒笑道:“你只图办得导风峻,须知这班人恨死我与又盘了。”从龙笑道:“小儒而今真成了妇人之仁了。若各直省督抚大员,都似你这般博宽仁慈爱之名,那一班贪婪牧令,更外要张牙舞爪,虐害百姓。岂非纵使殃民么?你如身处其境,亦不能置身事外。现在你在局外,袖手旁观,乐得替人说句好话。岂不闻丈夫处世,一要人喜,二要人骂。自古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况我辈身受朝廷厚恩,又生当太平之世,无从答报,惟有严束群僚,洁己爱民,庶可报涓埃于万一。若一味唯唯否否,只顾保自己禄位,几席之外,不相过问,非独深负君恩,亦忝辱了平日父师的训诲。”
王兰在旁,忙掩耳摇头道:“罢,罢,罢!这些迂腐的谈论,我最厌闻。在田现在是任重干城,将来定名垂竹帛,千古不朽,理当如此。不知我们目下乃世外闲人,与世无闻,在田这一番绝大议论,可惜对我们空说了。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只晓得风花雪月,诗酒琴棋,此数事外,矢口不言。我劝你对那当时当道的人讲去,方有裨益。”说罢,满座皆笑了起来。
从龙亦笑道:“谨领尊教。即如我是绝俗的俗子,此论甚污尊耳;者香既是个清尚不群的流品,怎么前次又出山的呢?若不经心国政,切己民情,那宫保恩衔,又从何处得来的?只怕我这一问,要问穷你那矫情巧辩了。”二郎拍手道:“在田此问,真要问倒者香。试问者香犹有何说?”王兰仰面大笑道:“此间亦不足难,我说你们是俗子,到底其俗入骨。岂不知出为禹稷,退即巢由,方无愧顶天立地的男子行为。『彼一时此一时』六字,即可包括无遗。我并非说在田所议非是,无如对我辈而言,可谓言之失当。”
众人正在谈笑争论,忽见双福拿着衔本上来,回道:“王喜在外求见,说有要话面禀。”小儒闻说,诧异道:“他好好在扬州卫任上,不应到这里来,其中必有原故。快叫他进来罢!”双福退下,少顷领着王喜上堂,见众人请安,站立一旁。小儒命他坐下,问道:“你在扬州卫任上甚好,怎么有闲暇到南京来的?”王喜即将被参情由细禀,又打听出是鲁鸥挟仇,撺掇他丈人揭参的。小儒道:“鲁鵾你毫无芥蒂,怎生叫他丈人参你?我真不解。”
王喜道:“因为参的勘语是:『缴纳迟延,有意玩公。”我见各省漕粮,均未缴纳过半,惟扬州卫属已缴了八九,何以反说迟延受参?故着人前往清江,细细访问。后来郑林又有信通知我,方知是鲁鵾的谗言。他为甘老先生有信到南京,又是主人送去的,即迁怒到我身上。据说还叫他丈人参指以家丁朦混捐职官,欲借此牵制主人。倒是曹人人恐得罪了这边与云大人,不肯照直奏参,说什么投鼠忌器,又回不过鲁鸥,才借着这公罪名目撤任。不怕别的,只怕我到标候补,漕帅又寻别故。又有鲁鸥现住在清江署内,分外不能容我,岂非白白送了去,以颈就刃。所以请一个月的假,过来求主人设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