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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芳录》又名《红闰春梦》清竹秋氏著

慧珠翻身坐起,见自己仍睡在牀上,方知适才是一场恶梦。再细想梦中所历之境,所睹之事,如在目前。心地大半了然明悟,又把三句真言默念了数遍,紧记在心,觉宿疾顿失,以前那些情痴愁怨一齐扫荆起身下牀,将桌上的灯剔亮,方唤外间众婢送茶进来。使婢闻慧珠叫唤;众人忙忙走入,见慧珠坐在椅上,惊问道:“姑娘觉得怎么了?就是要茶也不该起来,仔细窗棂口风吹了身子,姑娘还是睡下罢。”慧珠摇头道:“不妨,我此刻颇为清爽,睡得不耐烦了。你们可先取杯茶来我吃,再到厨房内看有什么东西,不问冷暖拿些进来,我心内很觉饿得慌。”使婢应着出外,一面去取热茶,一面到前进去告诉王氏。
王氏还投有睡,独自坐在灯前,愁烦慧珠的病如何医治。我想他是心病,必须遂了他的心愿,方可无碍。“只可恨祝老头儿百般扭难,害得我女儿如此。若慧丫头有点好歹,我拚着一条老命,去与祝老头儿大闹一场,横竖我都是一死。又恨陈小儒十分没用,堂堂一位总督大人,这点小事都办不通头,他还做什么官,管什么百姓?羞也该羞死了。再者他可以外面答应着我,并不去与祝老说项,他果真存此心肠,即是他有心害我女儿,只恐天也不容,有报应的”。忽见使婢推门进来说:“姑娘病好了,现在坐在外面,饿的吵着要东西吃呢!我们不敢做主,诸奶奶示下,可给他吃不绐他吃?”
王氏听了又惊又喜,急忙抬身同着使婢来至后进,果见慧珠精神抖擞,坐在桌畔,急着骂去的使婢,“怎生去了半会,述不拿东西来我吃,再迟我可是饿不起了”。王氏大步走入房内道:“儿呀!你的病虽然好了,仍宜赡养,不可过于劳动有伤身体,却不是当耍的。你果真饿了,我去叫他们熬点稀饭来你吃。好儿子,你还去睡着罢。”说话间,二娘与小怜也闻信走来询问。慧珠起身笑吟吟道:“母亲只管放心,我的病一毫都没得了,不然自己岂不知保养,我腹内惟觉饿得慌。”又让二娘、小怜入座。
二娘细看慧珠脸上有红有白,全无半分病容,说话的声音都与好人一般,心内也着实诧异,道:“此时半夜三更,那里有现成的食物。我倒熬了些莲米粥,可取来与大姑娘吃,就是病人吃了,亦不碍的。”王氏点头称善,忙命使婢至二娘房内,取了一大碗莲米粥来。慧珠一口气吃下,仍然不够,又添了半碗。王氏见慧珠吃得香喷,当真是没有病了,暗暗不住谢天谢地。慧珠吃毕,又要水漱口净手。王氏恐他病后劳乏,再三哄着慧珠睡下,又谆嘱了几声保重。慧珠道:“倒有劳二奶奶与爱卿妹妹了,容我明日亲来道谢。”小怜笑道:“一家人何必客气,姐姐好生安歇罢,我们明早再来看你。”三人出外,小怜即辞别回房。
二娘道:“你家慧丫头的这场病,来的奇怪,去的却也奇怪。怕的其中又有他故,这几日内你倒不可不小心些。”王氏连声应是,转身即悄悄的吩咐众婢轮流伺候,不可疏懈。“你们辛苦些罢,我自理会得,断不白劳了你们”。又跟着脚步站在慧珠窗外细听,鼻息微微,知已睡稳,毫无半点动静,方与二娘各自回房。可怜王氏被二娘这句话说出心事来,反添了一段愁烦。眼睁睁望着天明,即起身叫人请平日代慧珠看病的医生,来诊了脉;果然没病,觉得脉息健旺,不是往日那般虚弱。王氏始放下心来。
隔了数日,慧珠身体如旧。这日晚间,请了王氏过来道:“母亲向来最疼爱女儿的,我有件心事要与母亲商量,务望允了女儿。”王氏道:“你这句话奇得很,平时凡你所说,我无有不从。今日何故要如此甚言其事?你且说出来我听。”慧珠道:“女儿病中,蒙仙人指点前后因果现已了然,万不能明知故昧,自贻伊戚。不是女儿说句老面皮的话,情愿终身不嫁,侍奉母亲。今生业已堕劫,正好修为来世了。若再贪恋不醒,定获天谴。母亲若不相信,以为我造作诳言,但看前日病了那般沉重,何以片时即愈?不瞒母亲说,当夜女儿梦见仙人。”如何幻化前生景象,从头至尾告诉了王氏一遍,又道:“女儿从此收拾出一间净室,终日讽念梦授真言,母亲如不准女儿所请,我惟有一死。还望母亲可怜女儿前生孽重,让我减心诚意的修持,也是母亲疼惜女儿的处在。改日母亲可请了伯青来,我当面与他说,他亦可由此屏除一切痴迷情性。小儒那边母亲也要去说声,请他不必为我从中联络,蒙他一番美意,只好再报罢。”
王氏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道:“你说的什么,叫我一毫不解,好端端的忽然说出这些疯话来。何况梦中渺茫之事,安能相信?无故生了出家念头,真令人意想不到。好儿子,做娘的这几日见你病已全好,才算减去二分愁烦,你又何苦怄我!你少年人趁早没说这些话,不相宜的。好儿子,你切勿尽性呆想,我去请你小怜妹妹来,与你谈谈解闷儿罢。至于那祝老头儿虽说执定不允,做娘的情愿与他拚却老命,都要逼着他上我这路,好遂你的心愿。你耐着性子些,都交在我身上。”
慧珠听了,脸一沉道:“母亲还当着女儿因听得背后言语,故意说这些别气的话么?不知女儿实授了仙人指示,得了解脱冤孽的真言,发誓修行消除罪孽。女儿身子虽活着,我的心早死透了。今日说的这一番话,如有半句更改,天诛地灭,永远不得翻身。况我虽说修行并不落发,外人也不晓得的。你是我亲生老母,尚不知女儿的心,不能相信,还叫女儿和谁说去呢!”说着,哭了起来。
王氏分外没了主意,连忙道:“好儿子,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你切不要着急。你说了半日话,也该乏了,躺下歇歇罢。你要怎样,我都依你。我去去再来,你亦当自家揣摩定了,不可造次。”又央着慧珠睡下,王氏方出房,即去与二娘,小怜商酌,“如今闹出这一段事情来,却怎生是好?”二娘摇首道:“你家这位大姑娘,也算会闹的。病好了不几日,又想起出家来。我前日说过,怕的其中另有变故,果然应了我的话。我想你若一定阻挡、他,必至又有意外支节,不如将机就机即依着他去干,不过十朝半月,他自然要转念的。当真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叫做修行?不过一时气忿。况他又与祝少爷那样好法,除了他誓不另嫁,就舍得修行了么?这『修行』二字不容易的,连我们这般大年纪,尚不敢说修行的话。你此时趁火闹热的劝他,必然越劝越认真的,话说老了,反不好收科。你去只管答应他,听他怎么样,待他过这几日,心意稍悔,那时三言五句的一劝,即拢岸了。”
小怜在旁咂嘴道:“我平日冷眼看着,畹姐姐为人倒是执一不二的,只恐说到这里,即要做到这里。这个人多分跳出迷关,看破世情了,但愿他有日改悔罢。”王氏听说,想了半会,只得照着二娘依样葫芦的办去,过了他冲头性子,再设别法。遂叹口气道:“都是我这老苦命不好,一生只养了两个宝货。小的而今有了着实去处,譬如一只鸟乳毛燥了再不飞回来的。这一位慧姑奶奶,自幼即生性拗强,动不动气了哭了,闹得我直至今日,都猜不透他是什么性格。自从结识了祝少爷,他一心一意只知有姓祝的。离了一年半载,闹的天翻地覆,寻死觅活。即至见了面,也不过淡淡的那个样儿。我实在不懂,前日听得祝家不允亲事,急的昏晕过去,令人吓煞。忽然半夜即没有事了,又说什么做了一梦,梦见仙人指示他的,现在定要修行。可不是一年之内,要闹出几十种花样来。倒是我死了干净,随他怎生闹法,那怕就闹到外国里去,我也不看见。俗说:眼不见心不烦。”三人谈谈说说,天色大明。
王氏梳洗已毕,即至后进来,见慧珠早巳起身,端坐在桌前闭目持诵那三句真经。王氏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近推着慧珠道:“清早窗子口有风呢,不要吹坏身体,少停太阳下地再念不迟。当真的专心一志做早课么?”慧珠睁开眼,冷笑了声道:“母亲的话倒也好笑,不当真的,难不成当假的么?”王氏细看房内,所有华美的对象尽行收过,连那些不沽之物,都一齐搬至内间。王氏情知早劝无益,只好由他闹过这几日,再作计较,惟说:“修行亦是好事,我也不能拦你。但病后不可过于劳碌,自己要知道保重,你即是体贴做娘的了。”
慧珠连称晓得道:“明日可去请祝少爷来,我有话问他呢。他倘或仍然病着不能出门,嘱咐他好了即向我家来。”说罢,仍合上了眼涌经,也不理他母亲。王氏应着退出,暗忖道:“我倒忘却了,何妨即去请祝少爷来此劝解劝解,慧丫头向来是极信他的说话。祝少爷见他修行,定然阻挡,或者他两人情投意合,依了祝少爷的话,亦未可料。我岂不省了无数烦恼!”想定主见,即忙回卧房换了衣服,又雇了一乘小轿坐着,不敢到祝府去,直奔连儿家来。
连儿的娘不知聂家到此何故,又不好怠慢他,带着媳妇迎接王氏入内。彼此见了礼坐下,王氏即问道:“连二爷可家?”
他娘道:“在府里呢,找他有何话说?请说下罢,等他晚间回来告诉他,他到尊府来回信。”王氏道:“我这句话非面说不可,可以着人至府里请声连二爷罢。”他娘见王氏不肯说,一定要与他儿子面谈,想必是件机密,忙命人去唤连儿。
少顷,连儿来家,见了王氏笑道:“今天什么好风,难得吹了你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多分是来打听我家少爷病好了没有?”王氏道:“一则来问少爷的病,二则请你二太爷转禀少爷声,如果身体大好可以出门,请他到我家走一趟。我家慧丫头,有话要与少爷当面说呢。千万拜托,不可忘却。”连儿道:“你家火姑娘病可全好了么?少爷正惦记着。你今儿不来,明儿即要打发我到你家去,你却来的正好。”王氏笑道:“我家慧珠丫头病是病的,却非往日的病可比。明日你同少爷到了我家,即知道了,此时我也懒得告诉你。”说罢,起身欲行,连儿的娘再三留下王氏吃了午饭,方告辞回去。
连儿来至府内,走进内书房,见伯青歪在炕上取了一本书在那里看。连儿道:“适才聂奶奶到我家里,说慧姑娘打发他来请少爷明日过去,有话说呢。”伯青听了,放下书本道:“我也想去瞧瞧他,因为老爷连日不人欢喜,我所以懒着出去。你问他慧姑娘的病,近日怎么了?”连儿道:“他说身体业已照常,不过暂时抑郁,吐了几曰血,并没有什么大病,也不曾吃药,隔一天就好了。”。伯肖点首道:“你明早预备轿子伺候,老爷问你,即说病中许了一处愿,烧香去的。”连儿应着,方欲退出,伯青又唤住道:“老爷才吩咐明日大早接大小姐回来过几天,这个月内大小姐要动身到山东江姑爷任上去。你明早接过大小姐,再跟我出门也不过迟。”连儿下来自去预备。一宵无话。
次早,连儿先至江府迎接琼珍小姐回府,即去唤齐轿夫伺候着,方进来回了伯青。伯青也不换衣履,即是随身便服,只带了连儿一人,坐轿向桃叶渡来。到了篱前下轿,伯青走入门内,见小怜坐在堂前,怀中抱了只虎斑猫儿逗着玩耍。小怜抬头见是伯青,忙放下猫儿,笑嘻嘻立起道:“姐夫贵恙大好了?”伯青笑道:“贱体久已全愈,倒蒙你惦记着。”又转问了小怜的好。
王氏闻信,早巳接了出来道:“请少爷里间坐罢。”伯青邀了小怜,一同至后进,见慧珠一手掀着暖帘,立在房门首相待,更觉形容消瘦,翘楚可怜。伯青一阵心酸,几乎滚下泪来,勉强笑着趋步上前。彼此问了好,进房坐下。王氏向小怜丢了个眼色,二人托故出外。
伯青道:“爱卿少停还来坐坐。”遂转身陪笑问慧珠道:“日前我闻得你病了,恨不暂时即来,无奈我亦病倒,这几天方算没事。正欲过来瞧你;适值你着人去叫我。近日身子可照常了么?”慧珠道:“我本无病,不过一时急火上攻,吐了两口血。他们就嚷传出去我病倒了,其实隔夜即没有事。倒闻得你很病了几日,我也不便着人去瞧你。昨日叫我母亲去请你过来,非为别事,有句话和你商量,稍尽数年你我契合一场,你必要依我才是。”遂细细将得病这一夜,梦见仙人指示,梦中又见你我前生因果,如何又得了仙人传授真言,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把伯青都听呆了,看他房内不过一牀一帐,几件梳洗的器具而已。桌上摆着香炉、净瓶、木鱼等件。那里是卧房,分明是一所经室。再看慧珠与自己说话情形,迥非往日。平时虽见面不大亲热,那骨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你恋我慕的神情。现在我仍如旧的待他,他竞满面冰霜,严不可犯,正襟危坐,目不邪视。较初见之时,犹觉疏远。不禁暗自吃惊,笑问道:“梦幻之事原不可凭,不知你心下以为何如?”慧珠正色道:“你今日也说出胡涂话来了,仙人指示迷途托渚梦寐,岂同寻常梦幻可比。我若不信,也不请你来告诉你了。
幸而我生性不昧,一经仙人点化即猛自回头,不然永堕尘劫,历转不已。既跳出迷城,实是天火幸事,若执迷不悟,还成个人么!今日我与你一言为决,从此你自为你,我自为我,各了前因。罢罢,你我相好一场,我劝你亦宜急早回头,不可任性暴弃,堕入情关。虽然你我来时,你从天上,我入地下。在地下者,也可修为重至天上;在天上者,亦可暴弃入于地下。难得生有根基,何可自废?我之言尽于此,听与不听,皆在你的一心主持,是勉强不来的。嗣后我这地方你可少来,纵然你再来,我也不见你了。”说罢,走至桌前坐下,闭着眼敲着木鱼,喃喃的诵经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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